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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晃晃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松枝,在地下投下斑驳的幻灯片似的影像。山风徐徐地一吹,树影不规则地晃动。
姚向东、徐凤霞肩靠肩地在石凳上坐下来。也许是下午时光,来游报恩塔的人很稀少。偶尔有一两个游人来到报恩塔,站在台阶的边上极目远眺一会儿,转身沿着下山的台阶走了。
姚向东不说话。
徐凤霞也不吭声。
石凳背后的小竹林,在山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几只山雀在竹林里跳跳蹦蹦,留下了一片叽叽喳喳的鸣叫。
山雀的鸣叫,让这午后的山峰变得更加寂静。
两人互相瞅了瞅,忍不住都笑出了声。笑声顺着山风传到了小竹林里,和山雀的鸣叫声交织在一起,飘进了密密的山林里。
姚向东知道,徐凤霞约自己出来聊聊,主题很明显。他想起当年徐凤霞写给自己的那份热辣辣的大胆求爱信,心里一直很内疚。此时此刻,姚向东不想也不忍心让徐凤霞先把两人的心里话说出来。姚向东要先开口。这种事儿不能让人家女同志再先说出口了。姚向东轻轻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凤霞,我要是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三十五岁吧!”
“你记得这么清楚?”徐凤霞有些惊讶。想不到这个姚向东把自己的年龄记得这么清楚。徐凤霞心里有些激动,脸上泛起了红晕。
“真是难为你了,等了我这么多年!”姚向东动了情,说话明显有些急促,但语气是那么直率,一点儿也不转弯抹角。
姚向东直截了当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徐凤霞听了,心里暖洋洋的。她接住姚向东的话头说:“向东,我这人脾气直率,心里怎么想,就会大胆地去表达。在办公室工作期间,你那么关心我,我误解了你,所以写了那封求爱信。”
“你没有误解我。”
“你那时候就对我有好感?”
“你一个大干部家的女孩子,有文凭,有真才实学,能看得起我这个从山沟沟里来的大学生,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你。”
“理由?爱情还需要理由?”
“你问得对,爱,是凭直觉!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只是当时我的特殊情况……”
“我理解你向东。你与菜花的天坑传奇,我理解,我感动,我支持!”
“我知道!你凤霞选择了离开,让我心里一直很内疚。但我……”
“不说了!菜花理解我的冒昧,菜花理解你向东的真诚,我当时很感动。我把对你的爱深深地藏进了心底。”
“凤霞,这些我全知道。我心里知道我欠你的,但我知道我也欠菜花的。我知道我欠菜花和菜花父亲的救命之恩。是你凤霞成全了我那颗知恩图报的心。凤霞,我有时想起自己走过的路,总觉得我欠了别人许多许多。”
“你这种心情我理解。我特别理解。”
“真诚地说一句,我姚向东这辈子也欠你的。”
“别这样说。我表哥在陵阳经济开发区办厂的事,你帮了他的大忙。这些年表哥赚了不少钱。这算扯平了。你不欠我的。”
“这是两码事。要感恩的是我。你给我介绍了不少企业落户。要说感恩,应该先感恩你爸,感谢你凤霞。没有你的介绍,我哪儿来的招商引资能手称号。说实在的,没有招商引资的业绩,我也不会这么被县委主要领导器重。要感恩,我向东当然要首先感恩你凤霞。”
“你不要这样说。”
“凤霞,我欠你的!”
“欠我的?”
“我想还你。”
“还我?说笑了!”
“真的,我要还你。要不,我这颗心总不能平静下来。”
“还我,怎么还?”
“我们只有成为一家人,就谈不上还不还的了!”
“向东。说心里话,我爱你。自从第一次见到你向东的时候,我这颗心似乎就有了归宿。但生活的路是不会平坦的,总会弯弯曲曲,会坑坑洼洼。我出生于干部家庭,养成了直率的性格。那次大胆地给你写了求爱信。但那时,我不知道你向东与菜花的天坑传奇。我选择了离开。我想得很简单,爱一个人,就应该为所爱的人的幸福舍弃一切。我想从心里忘了你,但怎么也忘不了。我不是找不到另一半,而是我的心里似乎筑起来一道阻拦外人的挡水坝。我不知道我的心里怎么想的,但我知道怎么去做。直到有一天我听到菜花姑娘为了你的幸福而离家出走,甚至生死未卜,我被菜花的为人彻底震撼了!从那时起,我知道我做得是对的,为了所爱的人舍弃自己的一切,也许这就是真正的爱情。从那一刻起,我决定不找男朋友,我决定一人过下去。直到前几年,刘立平书记找到我爸让市里派干部去陵阳。其实,刘书记是有用意的。他这是要促成我与你向东再续旧缘。我理解刘书记的良苦用心。他是陵阳县的县委书记,你也是县里的副县长,这事儿他是不便明说的。毕竟不是你向东当办公室主持,我当你部下那阵子。那阵子你和我都很年轻。男婚女嫁,别人撮合撮合,是很自然的事儿。现在,你们都是领导干部,加上我父亲的特殊身份,刘立平书记的旁敲侧击是不得已的事。刘书记这是为我们俩好。看来,毛峰山作证,我们俩要领刘书记的情。”
“刘书记是我们俩的好领导!更是我们俩的牵线人!”
“刘书记是个热心人!”
“凤霞,其实自从你决定从泸阳市调回陵阳来那一天起,我就一切都明白了。只是……”
“我理解,这不能怪你!”
“理解就好!”
“我来陵阳,没有主动,一晃又过去两年,你也应该理解我。我的心里还有一个人。”
“我知道。”
“我也知道你心里也有一个人。”
“菜花。”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说完,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情不自禁地爽快地笑了起来,又是异口同声:“菜花是个好姑娘,是个好妻子!”
沉默。 竹林后面是一片桂花林。 但向东和凤霞看不见那片桂花林。桂花浓郁的香气随着阵阵山风吹过来,飘进了向东和凤霞的嘴里,又从嘴里咽进了喉咙,渗进了肺腑里。姚向东嗅了嗅,脱口而出:“真香!”
“桂花的清香!”
“我怎么闻起来不像桂花的香味。”
“像什么花香?”
“菜花,菜花的清香。”
徐凤霞目光瞅了瞅向东。此时的向东完全沉浸在把桂花当菜花的香气中。
向东思念妻子菜花,一声不吭。沉默了许久,向东把手伸进西裤裤袋里,轻轻地掏出来叠了几叠的一沓纸张,递到徐凤霞手里说:“凤霞,你看,这是菜花从深圳出走前几天寄给我的一封挂号信。临出发前,我把挂号信封里的信和资料叠好放进口袋,我要给你看。”
说完,姚向东朝石凳的一角挪了挪屁股,眼圈红了。
徐凤霞惊讶地接过姚向东递过来的一沓纸张,默默地转过身,面对着悠悠晃动的竹枝,把纸张展开来。最上面是离婚协议书。徐凤霞认真地凝视着离婚协议书,眼前幻想出菜花那熟悉的身影,泪珠扑簌簌地掉在离婚协议书上。凤霞震撼了,菜花竟然是这么想的!但怎么想都还可以去理解,真要这么做,那得需要多大毅力呀!
徐凤霞的眼前幻现出菜花那红扑扑的脸腮,那坚毅的目光透出光芒。离婚协议书短短的一百多字,那字里行间透出了菜花大海般的胸怀。理由很简单,生了个女孩,不能给姚家传宗接代;生了病,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不能给姚向东带来快乐。她不想连累姚向东。她知道向东是干部,她主动提出来,是不想让组织误会向东。但组织上要是误会了向东,把向东看成是忘恩负义的人,那向东的前途就泡汤了。菜花选择了离开,选择了永远地离开。最让徐凤霞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菜花选择了不见面,选择了自己先签字。菜花知道,向东不会签字。菜花选择了悄悄地离开。
徐凤霞把被泪水洇湿了的离婚协议书拿起来,垫到纸页的下面。
菜花写给向东的那封信露了出来。徐凤霞轻轻地读起来。徐凤霞一字一句地读,泪珠一滴一滴地往信纸上掉。读到最后,徐凤霞呜咽着读不下去了。
徐凤霞全明白了。姚向东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考虑个人的事儿,为什么那么拼命地去工作,他是想忘掉菜花,但怎么也不会忘记。想到这里,徐凤霞站到姚向东的面前,用左手揉了揉发红的眼角,弯下腰,把手里菜花寄给向东的离婚协议书和信交到姚向东的手里说:“理解你!理解你!”
“我更理解你!凤霞。”姚向东接过徐凤霞递过来的菜花寄给自己的离婚协议书和信,站起身来说,“我一直珍藏着!”
徐凤霞默默地点点头,目光落到姚向东手里的那沓离婚协议书和信纸上。
姚向东轻轻地拿出信顺手把信塞进西裤口袋。姚向东看看手中的离婚协议书,从裤袋里掏出一支签字笔。
徐凤霞不知道姚向东要干什么事,目光盯着姚向东手里的那份离婚协议书,眼珠一动不动。
突然,姚向东的一个举动让徐凤霞惊愣住了。只见姚向东蹲在石凳前面,把离婚协议书平展在石凳上,握着签字笔的手悬在空中。徐凤霞的目光又盯在那支签字笔上。只见姚向东目光在离婚协议书的下方扫了扫,签字笔在钱菜花签字的左边一笔一画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姚向东”三个字。刹那间徐凤霞全明白了。姚向东这是真正地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姚向东把钱菜花从深圳寄来的离婚协议书和信给自己看,这是信任自己,也是告诉我徐凤霞,这些年,他姚向东为什么那么拼命地工作,他是要用拼命工作这服良药来治愈自己对菜花的思念,治愈自己那颗孤独寂寞的心。姚向东签完字,把那封离婚协议书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塞进自己的西裤裤袋中后,自言自语地说:“人什么都可以战胜,唯独感情不能战胜!”
“这话有道理。我知道这句名言,但不知道谁说的。我离开陵阳后,对你向东的情感一时一刻都没有放弃。我理解你!”
“凤霞,你电话里曾经多次劝我,活着的人要活下去。我理解你的话。”
太阳快要下山了。千万道霞光把报恩塔照得红红亮亮的。毛峰山的台地上没有一个游人。突然,徐凤霞张开双臂扑到姚向东怀里,两颗激烈跳动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好久好久,两人都没有分开。
山风轻轻地吹,竹枝沙沙地响。
徐凤霞与姚向东头靠头。徐凤霞轻轻地问,姚向东细声地答。
“向东,菜花不在了,你刚才为什么还要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我要了却菜花的心愿。”
“那你当年接到菜花的离婚协议书和信时,为什么不签字?”
“我不相信菜花会没了!我不相信!我从心里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尽管我心里清楚,那个在龙头崖跳海的肯定是菜花。但我感情上无法接受。”
“那你为什么现在签字?”
“你说为什么?”
“我说……”
“我总不能欠了菜花的,又欠你凤霞的。我要这样活下去,会更累的。再说,爱一个人就要尽心尽力地去满足那个人的愿望。也许,我现在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可是为了霞霞!”徐凤霞突然感到有些羞涩,轻轻地松开双臂,头从向东的肩上缓缓地移开。两个人分开来,面对面地站着,心中似乎还有无数的话要说,但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头。
山风似乎大了些。高大的松树在风的吹拂下,枝枝丫丫晃动起来。姚向东拉拉凤霞的手,深情地说:“凤霞,菜花活着的时候,信佛,相信老天爷。我俩都是共产党员,都是党的干部。我们不信,但我们遂了菜花的愿吧!”
徐凤霞含情脉脉地盯着姚向东的脸庞,轻轻地一笑:“菜花永远都是我俩的好姐妹!是家里人!”
“知道!我们和菜花是拜了干姐妹干哥妹的!”
两人在晚霞的余光中,沿着下山的台阶,一步步地走下毛峰山。
开学了。
霞霞上了陵阳县实验小学。姚向东的母亲住到了向东的家里。
又过了些日子,姚向东和徐凤霞领了结婚证。徐凤霞住到了姚向东的家里。
霞霞有了妈妈。
【编者按】报恩寺下,两个相爱的人互诉衷肠。片刻后,向东掏出随身携带的资料递给凤霞,看着菜花七年前留下的离婚协议书和那封希望向东重新找个妻子的私信,凤霞彻底理解了向东。在菜花失踪七年后的报恩寺下,向东郑重其事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这意味着他要重新开始一段新生活了。暗恋十年的凤霞,激动地扑到向东怀里。两个相爱的人终于等到这个结局。结婚后他们会如何处理孩子上学的问题?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