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向东拎着大包，走出了屋门，沿着菜园子中间的硬土路，往外走。父母紧跟其后。走出菜园子篱笆门，姚向东回眸一笑，似是而非地说：“爸妈！我个人的事会考虑的。”说完，沿着碎石小道径直往山下走去。

　　他很快来到通往县城的土石公路。一路往南走，很快就看到远处的路边上那棵高大的大樟树。大樟树树干粗似水桶，树冠枝枝丫丫伸向四面八方。树旁的岔道蜿蜒往山上伸展，消失在苍苍茫茫的林海里。靠路边的山坡上有两间简易房子，那里算是松江镇上的长途汽车停靠站。这里是三岔路口，姚向东最熟悉不过了。当年，自己掉进天坑后，父亲急匆匆地下山，就是在那两间简易的房子里，通过那台手摇电话机向四面八方求救的。姚向东身体恢复后，专门来到这三岔路口。现在，两间简易房子重新翻建成了水泥平顶，那台手摇电话机也换成了漂亮的拨号电话机。姚向东拎着大包，快步来到大樟树下。土石公路上，不时驶过一两辆手扶拖拉机，发动机那突突突的轰鸣声，震人耳膜。姚向东站在大樟树下，放下大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深有感触地扭头望望山坡上的那两间平房，再望望头顶上仍然枝繁叶茂的樟树枝丫，眼前浮现出父亲那焦灼的目光。姚向东耳畔响起了电话机手摇把转动发出的噜噜噜声，接着是父亲那焦急的嗓音，通过线路传向四面八方……现在大樟树树干更粗了，简易车站成了砖砌平房。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但此时的姚向东已经不是那个掉进龙山天坑生死不明的姚向东了。现在的姚向东已是陵阳县的副县长了，但父母不希望向东再一个人熬下去了，霞霞需要有一个妈妈。父母的着急心情，在这三岔路口让姚向东想象着当年的父亲在那手摇电话机旁向四面八方求救的着急心情。现在自己怎么办？答应，还是不答应父母让杏花续弦？对了，这可是丈母娘胡少香的主意。怎么办？姚向东左右为难。姚向东的眼前浮现出钱菜花、徐凤霞、钱杏花那漂亮的笑脸。她们的笑脸在姚向东的眼前交替变幻。

　　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姚向东想来想去，下不了决心。看来，临离开家里菜园子时给父母说的那句话，没有说错。先拖拖再说吧！

　　姚向东在心里默默地答复着那句话：爸妈，我个人的事会考虑的。这句话说得真有水平，既不让父母失望，又没有明确表明自己对杏花续弦的态度。

　　上了开往陵阳县城的长途公共汽车。姚向东坐在靠窗口的椅子上。

　　他心里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爸妈！我个人的事会考虑的！

　　透过玻璃窗，姚向东凝视着窗外。冬天，窗外的山野，景色也很美。前些日子，嘉陵江流域下了一场小雪。城里的积雪早已融化，一点儿下过雪的痕迹也没有。大山里的山峰还留着丝丝的雪痕。不远处的山峰上的雪松越发显得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白花。山尖全白了，给高远的蓝天镶上了一道闪光的银边。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村庄的房顶盖着薄薄的雪。

　　长途公共汽车没有空调。虽然门窗都关闭得严实，但土石公路坑洼不平，汽车颠簸着往前行驶，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汽车一颠簸，门窗的缝隙就会加大，寒冷的山风趁机从门窗缝隙中钻进汽车内，姚向东明显感到冷。这次春节回松江镇过年，办公室要给姚向东派小汽车接送。姚向东没有同意，虽然是副县长，可以享受公车服务，但姚向东想，自己刚当选为副县长，又是县里最年轻的副县级干部，回家过年用公车接送，影响不太好。

　　姚向东目光盯着窗外冬天的美丽山景，双手不停地搓动着，脑子里还在盘算着。仕途上顺利，个人生活上这难题不好解。前几天，同事吴景燕的婚礼上，刘立平书记话中有话地提议新郎新娘给自己敬酒。后来，又让自己送徐凤霞去宾馆住宿大楼。路上，姚向东明显地感受到当年直爽的徐凤霞，性格似乎变了，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那么深沉。徐凤霞有许多心里话要对自己说，但扯来扯去就是没有扯到正题上。反正，徐凤霞来陵阳上班了，今后在一个机关大院办公，早不见晚见，有什么心思总会说通的。其实，姚向东早有预感，徐凤霞重回陵阳是要重续旧缘，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想不到这半路上冒出个小姨子续弦的事儿。缘分，这话也许有道理。当年，徐凤霞一个大姑娘家给自己写了封热辣辣的求爱信，竟然有那么大的勇气。但凤霞不知道我姚向东与钱菜花的天坑传奇。那是缘分未到。现在，菜花出走了，一走就是五年多。徐凤霞调来了陵阳，两人早不见晚见，这应该也是缘分。姚向东受当年妻子菜花的影响，菜花信佛，相信老天爷，姚向东也有点似信非信。但现在缘分又来了，姚向东与徐凤霞竟然谁都不愿意说破。其实，凤霞有情，我向东有意，心中都有数。只是杏花……姚向东不敢往下想。

　　姚向东搓搓手，身子似乎暖和些。他想，先不说破也好。毕竟凤霞刚来，自己又刚当上了副县长，两人的事还是拖一拖好。谁知，这次回松江又冒出件烦恼的事儿。爸妈说得很清楚，杏花续弦这可是胡少香的主意。胡少香是谁，是自己的丈母娘呀！过去，虽然杏花住在同一屋里，虽然杏花把家务都包揽了，虽然杏花生活上那么细致地关心自己，但姚向东并没有想得太多，更没有往深处想。自己的小姨子嘛，不就是自己亲妹妹一般嘛！尽管青春男女在一起，不可能没有一些冲动，但那身体里自然产生的冲动是冲不出去的，是始终藏在心底里的。现在，父母给自己说破了。父母只是传话，但这个主意可是丈母娘出的。说句实在话，胡少香出这个主意，还真不能怪丈母娘。你这个大姐夫能把小姨子留住在家里，一住五年，丈母娘看在眼里，能不往深处想？丈母娘这一想，肯定会跟杏花说。现在，父母把自己的态度告诉胡少香，胡少香肯定会跟自己的女儿说。姚向东知道，过几天杏花就要回陵阳酒厂去上班。见到杏花，姚向东不知道怎么面对。

　　姚向东真有点为难。说实在的，现在的杏花可不是刚从山沟沟里进城的杏花。现在杏花大学文凭快拿到了。杏花是个好姑娘。但姚向东从来没有想过要娶杏花。向东知道，杏花是自己的小姨子，年龄也相差太大。世俗偏见，自己刚当上陵阳县的副县长，真有点难以承受。何况，徐凤霞已经来陵阳县委宣传部报到了。难道还要让徐凤霞失望？

　　杏花现在这角色倒真有点儿像当年的徐凤霞。

　　回到家中，姚向东放下大包，往沙发上一坐，双手抱头叹了一口气。他想不到，当上副县长了，回家过年，欢欢喜喜，风风光光的。

　　回来了，心思缠上了身。

　　刚坐下不久，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姚向东知道，今天是春节放假最后一天。明天初七，是上班的日子。这个时候，谁会来敲门？杏花回来啦？难道说曹操，曹操到？不可能。酒厂放假比机关时间长，要到初十才上班。再说，杏花有门上的钥匙。姚向东赶紧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大吃一惊，徐凤霞站在门口。

　　姚向东满脸惊讶：“徐部长，不是说好让你过了正月半来上班吗？”

　　“不欢迎？”徐凤霞落落大方地往屋里走，边走边佯装生气。

　　“这可是刘立平书记说的。”姚向东把徐凤霞迎进屋子里，指了指沙发说，“凤霞，你先坐，我也是刚到家，去烧瓶开水！”

　　“知道！我已经来过一次了，摸了把门锁。对面刘方明局长听到敲门声，开门告诉我，你去松江过年了。”徐凤霞没有在沙发上坐下来，也往厨房跑，边跑边说，“向东，不要烧开水了。我来给你拜个年！”

　　“谢谢！谢谢！茶还是要喝的！”姚向东把电水壶灌满水，插上插头，按着开关，赶紧回到客厅。

　　两人坐下后，姚向东拿起茶几上果盘里的一个橘子，把皮撕开了一个口子，递到凤霞手里说：“徐部长，你来陵阳，大家都很高兴。欢迎你呀！”

　　“谢谢老领导！”徐凤霞接过向东递过来的橘子说。

　　“老领导？不敢当！老同事！”说完，姚向东也拿起茶几上的一只橘子，边剥皮边说，“吃橘子！橘子橘子！局气局气！祝工作顺利！”

　　“也祝县长工作顺利！”徐凤霞掰开了一个橘瓣放进嘴里。

　　“凤霞！我们共事快十年了，老同事！今后约法三章。”姚向东目光盯着徐凤霞红扑扑的脸膛说，“私下里不喊职务，怎么样？”

　　徐凤霞一听，心里一愣。姚向东不让自己喊他职务，还说私下里。徐凤霞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声音高了些：“副县长，私下里叫什么？”

　　姚向东不知徐凤霞这是明知故问，挺认真地说：“我喊你凤霞！你喊我向东！”

　　徐凤霞一听，心里热乎乎的。看来这个姚向东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当年没有看错他。当年，给他写了一封热辣辣的求爱信，虽然有些冒昧，虽然当时没有缘分，但那封信可是表达了自己的一份真情，更是一个青春少女的一份痴情。当知道姚向东与钱菜花的天坑传奇故事，徐凤霞被姚向东的知恩图报所感动，主动离开了姚向东，离开了陵阳。想不到这个钱菜花更重情重义，就因为生了个女孩，就因为产后疑难症，为了姚向东的幸福，竟然选择了悄悄地出走，而且去了一个人们找不到的地方。现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看来心中还有我的位置。也许冥冥之中就是这样，一切似乎早已安排好了。自己离开陵阳，一走就是六七年。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年，谁介绍的男朋友自己都没有兴趣。就连当年上高中的同学宋一雄知道自己在陵阳单身一人回到泸阳市后，曾多次追自己，还在泸阳市投资建了一座外资冷库，但自己不为所动。自己心里那扇感情的大门似乎在陵阳就缓缓地关上了，谁也敲不开。徐凤霞有时想起来也感到有些奇怪，父母的话很有道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己年龄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老让父母操自己的心。但想归想，这心动不起来。也846许真应了不知哪个名人说过的一句话：人什么都可以战胜，唯独感情不能战胜。自己当年写的那封给向东的求爱信，那可是自己情窦初开后的真情表达。尽管爽直一些，但那是从自己心里流出来的真心话。

　　现在听到姚向东说到私下里见到不喊职务的提议，徐凤霞隐隐感到当年那封信没有白写。徐凤霞感到自己这次响应刘书记的要求，调回陵阳来工作，也许是人生道路上走的重要一步。当然，前头的路谁也看不清尽头。徐凤霞下决心走好眼前的路。

　　徐凤霞吃完手中的橘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目光环屋扫了一圈，站起身，若有所思地说：“杏花呢？”

　　“回乡下过年去了！”姚向东站起身说，“你坐会儿，我去泡茶！”

　　“向东，我还要去其他几位熟悉的领导家看看！不打搅了。你刚回来，家里还要整理一下。”徐凤霞说着，走到门口，拉开门，一脚跨出门，回眸朝姚向东淡淡地一笑，“向东，明天见！”说完，噔噔噔地往楼下走去。

　　“凤霞，明天见！”

　　姚向东站在楼梯口，目送着徐凤霞，心里感慨万分。这个徐凤霞，不再是当年大学刚毕业的小姑娘了。说话讲究分寸起来，姚向东特别注意到刚才的一些细节。当自己说到私下里不喊职务时，徐凤霞的脸上微微地泛起了红晕。当问到杏花时，只问了一句。自己正想给她说说杏花的事。徐凤霞似乎有些敏感，很自然地扯开了话题。

　　徐凤霞前脚刚走，刘方明后脚来拜年。姚向东赶紧把刘方明局长迎进屋里。刘局长刚在沙发上坐下来，姚向东拿起一只橘子，递到刘局长手里说：“刚才凤霞部长来了。我正准备去你家拜年呢！”

　　“祝贺！祝贺姚县长！”刘局长双手抱拳，连连朝姚向东摆动着，“杏花呢？没有回来？刚才凤霞已经来过一次了。我告诉她你去乡下过年，下午会回来。”

　　“谢谢刘局长！祝刘局长新的一年全家幸福！”姚向东也连连朝刘局长抱拳拱手。

　　刘局长把橘子拿在手里，站起身说：“你一个人在家，晚上到我家喝两杯！”

　　“不打扰了！谢谢！”姚向东有些不好意思。刘局长是个老局长，帮了自己不少忙。自己虽然当了副县长，但在心里很敬重刘局长，不想打扰刘局长。

　　“拿我当外人？”刘局长把橘子朝向东面前一亮，“姚县长，就这么定了。一个人烧什么饭！一会儿喊你。”

　　“恭敬不如从命。”姚向东把刘局长送到门口，目送刘局长进了自家门里。

　　从刘局长家喝完酒，回到家里。姚向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一边品茶，一边打开了那台黑白电视机。电视上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涛声依旧》那首歌的旋律特别悠扬，歌词一句一句飞进了姚向东的心里：

        带走一盏渔火

        让它温暖我的双眼

        留下一段真情

       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无助的我

       已经疏远了那份感情

        许多年以后

       却发觉又回到你面前

       流连的钟声还在敲打我的无眠

       尘封的日子

       始终不会是一片云烟

       久违的你

       一定保存着那张笑脸

       许多年以后

       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变

      月落乌啼

      总是千年的风

      涛声依旧

      不见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

      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一张旧船票

     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姚向东听完这首歌，泪水充满了眼眶，滚烫的泪珠从眼眶里溢出来。泪光中浮现出菜花的影子，又浮现出徐凤霞的身影。徐凤霞那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还有那新剪的齐耳的短发，让姚向东的心怦怦怦地乱跳。姚向东感觉这首歌好像是自己在唱，又好像是徐凤霞在唱。

　　姚向东索性关了电视机，闭上眼睛，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任凭思绪漫无目的遐想。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姚向东静静的思绪打乱。姚向东吃了一惊，都快十点了，谁在敲门？姚向东赶紧去开门，边开门边问：“谁呀？”

　　“我。杏花。姐夫还没有睡？”杏花酒气醺醺地走进屋里，满屋子浓浓的酒味。姚向东关上门，吃惊地问：“杏花，你们酒厂不是初十以后才上班吗？”

　　“早点回来复习！”杏花放下了大包小包说，“坐上最晚一班长途汽车，到了陵阳去同事家拜年，喝了些酒。”

　　“你喝多了！”姚向东关心地说。说完，端起自己泡的茶，递到杏花手里说：“快喝点浓茶，能解酒！”

　　“没醉！”杏花接过姚向东递过来的茶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茶杯里的浓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杏花口气中带着浓浓的酒香。

　　杏花把茶杯朝餐桌上一摆，毫无顾忌地拽住向东的胳膊，高兴地说：“姐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说来听听！”姚向东望着满脸通红的杏花，心里纳闷，什么事让杏花在同事家里喝了这么多酒。好在杏花酒量大，要不，会回不了家。姚向东望着杏花红通通的脸腮，望着几乎放光的眼眸，轻轻地从杏花手里挣开手臂。此时的姚向东心里瞬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激荡，看着杏花兴高采烈的样子，伸手摸了一把杏花那飘逸的长发，但很快松开手。姚向东想起徐凤霞，心里一愣，恢复到常态，静静地听杏花说。

　　“我下半年要去深圳参加公务员招聘！”杏花说完，没有想到姐夫会伸手摸自己长发，她没有多想，估计姐夫喝酒了，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向东说，“姐夫！你可要支持我应聘！”

　　“公务员招聘？”向东不明白杏花怎么会突然告诉自己这么个好消息。

　　“姐夫卫国说的！深圳每年考一次。大学文凭有了，就可以参考！”杏花说。说这话时，杏花那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向东。

　　“你要离开陵阳？”

　　“对！离开陵阳！”

　　“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应聘？”

　　“那里思想解放！”

　　姚向东好像听出了杏花的弦外之音。杏花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态度。自己离开松江家里后，父母肯定去了鱼头村。姚向东只是自己猜测。杏花要参加深圳公务员招聘，这是好事。人往高处走嘛。

　　姚向东朝杏花笑笑连说了三遍支持。

　　杏花也笑了。刚才姐夫轻轻地摸了一把自己那飘逸的长发，不管喝没喝酒，这是姐夫第一次摸自己的长发。杏花感慨万千，说不出的滋味。杏花知道这应该是姐夫心里有自己一席位置。但姐夫的心里装着菜花姐，装着凤霞姐，杏花心里明白。

　　姚向东深情地望着杏花红扑扑的脸腮，从杏花那微微的笑容里明白杏花这是要离开自己，姚向东心里有些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