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 1993 年的春节。

　　这个春节对于刚当上陵阳县副县长的姚向东来说，过得特别风光。姚向东尝到了当官的甜蜜。姚向东看到了亲朋好友投来羡慕的目光，说着特别恭维和近乎肉麻的话，心里竟然也不知不觉地飘飘然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姚向东也扪心自问：我姚向东还是姚向东，升官了，怎么整个人似乎长高了似的。但热闹归热闹，有一件事儿让姚向东心里又悬起了一块石头。

　　春节前几天，杏花去了鱼头村。桃花、卫国三十晚从深圳赶回陵阳。中午，姚向东在陵阳宾馆宴请了桃花和卫国。

　　席间，姚向东正要提起寻找菜花的话头，卫国朝姚向东使了个眼色，端起酒杯，又朝桃花面前的酒杯指了指说：“桃花，我们一起敬姐夫，祝贺姐夫升官！”

　　姚向东赶紧站起身，端起酒杯，谦虚地说：“你们远道而来，先敬你们一杯！”

　　三人一起开心地干了杯中酒。坐定后，姚向东指指桌上的菜碟菜盘说：“都是陵阳土菜！尝尝！”

　　桃花尝了一口夫妻肺片，慢慢地咀嚼着。卫国在一旁逗桃花：“这是成都的名菜。你知道菜名吗？”

　　“卫国，你也太小瞧人了！老板做大了，不把老婆放眼里了。瞧不起我？”桃花话语中夹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语气。

　　“说哪儿去了。开个玩笑！”卫国赶紧夹起了一块夫妻肺片轻轻地搁到桃花的盘子里，连连打招呼。

　　“夫妻肺片！”桃花笑了。但姚向东注意到桃花的眼圈有些红了。

　　姚向东清楚，此刻的桃花吃到这道夫妻肺片，一定产生了联想。

　　桃花想姐姐了。

　　姚向东有些后悔，怎么偏偏点了这道家乡菜。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刚开席自己正想再问问寻找菜花的事。其实，关于寻找菜花的事无论是当面还是长途电话，已经问了几百遍了。桃花也好，卫国也好，向东自己心里也清楚，不可能再有菜花的消息了。不提最好。提起这个话题，桃花心里不好受。姚向东赶紧拿起桌上的公筷，站起身，指指其他几盘菜介绍起来：“这是回锅肉，这是麻婆豆腐，这是红油鸡块，这是椒盐酥虾，这是灯影牛肉火锅。”说着，给桃花、卫国夹菜。

　　卫国朝向东摆摆手说：“姐夫，我们知道，家乡菜，才出去不到十年，怎么会忘呢！就是在外奔波一辈子，家乡的味道永远记着。”

　　姚向东夹起一块红油鸡块，放到了桃花面前的盘子里，笑笑：“桃花，你说呢？”

　　“哪能忘呢！姐夫，你坐下。”桃花咬了一口红油鸡块，咀嚼着，边嚼边赞叹，“家乡的菜，就是味浓。深圳那边也有家乡菜馆，但吃到嘴里总有点儿怪味，不太正宗！”

　　“谢谢姐夫这么丰盛的家乡菜，让我们想起了家乡。”卫国突然想起什么事儿似的，皱了皱眉头问，“姐夫，听说陵阳经济开发区要搞开发？”

　　“对呀！”

　　“那基建项目肯定很多呀！”

　　“当然。道路要开通，要拓宽，桥梁、管道、厂房、办公楼，反正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总之，按县委刘书记的要求，要大搞基础建设，要三年大变样！”

　　“内地也在大发展，我们的家乡到处都是热土。现在真正是祖国建设一日千里呀！”

　　“对呀！邓小平南方谈话的春风，全国都刮起来了。”

　　“听说姐夫还兼任陵阳经济开发区党工委书记，这是一把手的位置。深圳那边开发区很多，都是书记说了算。”

　　“怎么样，你有什么打算？”姚向东听出卫国的弦外之音。姚向东知道，卫国这些年发展上了一个台阶。他现在不是包工头了。他在深圳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安装公司。虽然只有三级的资质，但是深圳那边建筑安装公司来自全国各地，三级资质就能做不少工程项目了。听桃花说过几句。卫国当年带着桃花闯深圳，传起来像私奔似的。可是，短短十年不到，卫国、桃花在深圳奔出了一个远大前程。净资产已经达到五百多万元了。在陵阳这边，可以称得上大老板了。想到这里，不等卫国回答，姚向东对卫国、桃花说：“春节过后，到陵阳经济开发区看看？”

　　“好呀！回深圳前，我们再来看姐夫，到时顺便去陵阳经济开发区看看。”

　　“非常欢迎。你们来自发达的深圳。我刚刚当上一把手，开发区要大发展，很想听听你俩的意见。”

　　“意见没有，但将来有机会我们也要为家乡建设出一份力。”

　　“欢迎参与陵阳经济大开发！”姚向东端起酒杯，“敬桃花卫国一杯！”姚向东一口干光，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搁，问道，“吃过饭，要不要安排房间歇一会儿？”

　　桃花放下筷子说：“不麻烦了！吃完饭就回松林村。春节见。”

　　“好！好！好！”姚向东笑笑说，“给你俩提个意见好吗？”

　　“好啊！提呀！”桃花、卫国几乎是异口同声。

　　“你俩结婚快五年了吧？”

　　“对呀！”

　　“也该考虑要个孩子了。姐夫想外甥了。”

　　桃花笑了，卫国也笑了。

　　姚向东也笑了。

　　春节放假，姚向东回到了松江镇，回到了松林村。他给父母拜年，给丈母娘拜年，也给当年掉进天坑时帮助救援的恩人拜年。弟弟向方去海南谈扩大合作的事儿不在松江。虽然没有见到弟弟向方，但向东为弟弟高兴。向方有智慧，竟然把陵阳的竹子做出了大文章。前几天与向方通电话，姚向东以副县长的身份希望向方把公司和厂房搬迁到开发区来，向方电话里信心十足。春节不休息，向方去海南谈合作业务。这次在乡下过春节，不少长辈托了不少事，姚向东都应允了下来。朱红旗的小女儿朱腊梅，自己的妹妹姚向红都快大学毕业了。她们想回陵阳建设家乡。长辈们希望姚向东这个当副县长的出力帮助安排工作。姚向东想，家乡的人才回到家乡，这是好事儿，都应允下来。

　　这么多人托自己办事，姚向东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感。当然，这个春节过得热闹，过得开心，也有一件事让姚向东心思上了身。他不知怎么办。他想了许多许多。

　　那是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中午吃过饭，姚向东拎起大包，正准备离家往车站去坐长途汽车，突然，父亲母亲喊住姚向东，说有件事跟向东商量。

　　向东刚跨出堂屋门槛，赶紧停住脚步，扭头朝爸妈望了一下。爸妈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姚向东觉得有些蹊跷，心里嘀咕：春节在家几天，有什么事咋不跟我说？什么事儿非要等到我快离开时说？姚向东反身跨进堂屋，把手里拎着的大包往桌子上一放说：“爸！妈！有事？”

　　“有事。”妈妈李花红深情地望着儿子姚向东，一副乞求的目光瞅着姚向东的脸，好像好久没有见到儿子似的。

　　姚向东更感到疑惑了，目光瞅瞅父亲姚建国。

　　姚建国竟然有些害羞，嘴唇嚅动了几次，但话就是留在喉咙里。

　　姚向东有些急，心里想，这官衔对于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不就是从办公室主任当上了县长助理，又从县长助理当上了副县长，怎么谁见了我姚向东都有忌讳，声音矮了，话也少了。连自己的父母跟自己说个事，还这么吞吞吐吐的。姚向东这次回家还真有些不习惯。虽然不太习惯，但心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愉悦感。

　　“那……向东……唉！算了吧！”姚建国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姚建国抬手朝堂屋门外的菜园子一指，笑笑：“你走吧！没啥事！”姚向东一听，估计父母肯定有什么事让自己去办。毕竟自己现在当上副县长了，找父母的人不会少。父母在松江镇上也是要面子的人，更是个热心人。虽不是什么官儿，但朋友不少。想起当年自己跟随父亲去龙山巡山，调皮爬树掏喜鹊窝，掉进天坑里，后来才知道，那么多人帮助父亲寻找救援，应该是父亲的缘分，才有了我姚向东的今天。想到这里，姚向东朝父母摆摆手，一副很自信的样子说：“爸！妈！我现在大小是个副县长，一般的事儿我还是可以协调的。有什么事，请讲。只要不违法不违纪，我会尽力。”

　　“想哪儿去了！”父母几乎同时笑起来。

　　“向东，你知道向方今年多大了？”母亲渴望的目光盯着儿子向东。

　　“我想一下。我今年虚三十四岁。向方小我四岁还是五岁？记不清了。”姚向东皱起了眉头。

　　“小你四岁！虚三十了。”母亲担心地说，“整天忙着，过个年都跑到海南去谈生意，至今还是一个人。”

　　“三十，早该成家了。”父亲叹了一口气，有点儿无可奈何。

　　姚向东一听全明白了。父亲母亲这是想让我替向方掌掌眼，尽快给向方介绍个好姑娘。想到这里，姚向东朝父母笑笑：“向方是大老板了，至少是松江镇上的大老板了。谈个女朋友，还有啥难的。”想到这里，姚向东一拍胸脯说：“爸！妈！这事包在我身上。县城里的好姑娘多的是呀！”

　　“这倒不用你操心！”父母几乎是异口同声。

　　父亲有点神秘地说：“听说向方在海南谈了一个女朋友，也是做生意的。对了，就是海南章爱军那个公司的一个营销部长。”

　　“多大年龄？”

　　“跟向方同岁。”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的事。对对对，去年春天，谈了快一年了。”

　　“这个向方，谈个女朋友，跟哥哥还隐瞒！”

　　“向东，这事儿我们父母得说句公道话。前些年，菜花出走，大家的心情你还不理解。向方为你着想，始终不愿提谈对象的事。去年谈对象了，他告诉我们时，特别说到你向东。”

　　“他说什么？”

　　“他说，哥一个人，拼命工作，家里没有人，很艰难的。向方盼哥哥你续弦。向方说了，你不续弦，他这个当弟的不结婚！”

　　“这什么话呀！”

　　“农村风俗呗！”

　　“再说，你哥俩的感情全松江镇上的人都知道。”

　　“有意思，看来我还挡道了不成？”

　　“也不是挡道。你给句实话，菜花是你的恩人，这一走五年了。

　　她是为了你的幸福走的，菜花是一个了不起的姑娘。但你长期单身，菜花无论活着还是在天堂里，知道你一个人，她心里一定会难过的。”

　　“爸！妈！说实在话，菜花在我的心中永远是座丰碑。其实，我一直没有跟你们说实话。菜花肯定是宝安区龙头崖跳海的那位中年妇女，不管怎么样，在附近海滩上捡到了一双泡沫凉鞋，那凉鞋与桃花送给菜花的那双泡沫凉鞋可是同色同码，你说……”

　　“爸妈心里有数。”姚建国拉了拉姚向东的胳膊，安慰说，“我们也不愿意去说破，尤其是考虑到亲家母胡少香的感受。现在五年过去了。死者安息，生者还要活下去。再说，霞霞大了，再过一年要上小学读书，霞霞不能没有妈呀！”

　　“霞霞好聪明，经常问妈妈去哪里了。这两年似乎知道些什么，不再提妈的事了。”

　　“这孩子懂事。”姚建国夸赞孙女。

　　“知道。”姚向东点点头。

　　“你有打算？”父母几乎是异口同声。

　　“是的。”

　　“我们跟你说个人。”母亲说完这句话，目光盯着姚向东的眼睛，顿了顿。

　　“你熟悉。”父亲姚建国笑笑。

　　“我熟悉？”姚向东有些诧异。难道徐凤霞从泸阳调到陵阳来工作，这事儿父母知道了？父母知道徐凤霞，这个时候凤霞从大城市往小县城调，还不是冲着儿子向东来的。但是，徐凤霞还没有来报到，父母不可能知道徐凤霞调到陵阳来的事。

　　“你很熟悉。”父亲姚建国语气很肯定。

　　姚向东瞪着大大的眼睛，吃惊地盯着父母的脸，没有说话。

　　堂屋里顿时静了下来。窗外山坡上有一片竹林，山风吹得竹枝叶片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沙沙沙的声响中不时夹着一两声清脆悦耳的山雀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