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宿大楼在宾馆大厅的后面，中间隔着空旷的花园广场。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把广场划分出五个篮球场大小的小花园。每个小花园都有名字。长满一簇一簇翠竹的取名青竹园；栽上满园桃树的叫桃花园，还有樱花园、石榴园、葡萄园。在小径与小花园之间的空地上还栽上了不少从大山深处移过来的古树。这些移栽过来几年的山中古树，虽然成活了，但不茂盛。正值冬季，枯叶已经落尽，剩下挺拔的枝丫，显得沧桑遒劲。路边有路灯，昏黄的灯光映照下，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上去都像一幅古老的油画。住宿大楼高十层，大厅前有一个椭圆形的玻璃天棚。一条不太宽的柏油汽车道一直通到玻璃天棚下。住宿大楼虽然高只有十层，但当时可算得上陵阳城里的标志性建筑。徐凤霞、姚向东沿着大餐厅门外的小路往左一拐，踏上了通往花园广场的小径。小径在路灯光和月光的映照下，能看得清楚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快过年的季节，花园里除了青竹园还有小花园之间的隔离冬青树显出翠绿外，到处都是高高矮矮的落了叶片的枝丫。两人走上小径，就看到高高的住宿大楼。要是径直走过去，两三分钟就到了。

　　姚向东和徐凤霞几乎同时放慢了步子，两人同时思考着同一个问题。姚向东的心情特别复杂。菜花从深圳离家出走一晃快五年了。五年时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对于姚向东来说，这五年究竟有多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繁忙的工作，工作上取得的成就，特别是仕途上走得顺利，官是越当越大，巴结自己的人，奉承自己的人越来越多，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感。但工作忙完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脑海里不时会浮现出菜花的身影，对于一个大男人，那种老婆不在身边难熬的孤独和令人窒息的寂寞，显得时间好像静止了似的。有月亮的夜晚，月光从房间玻璃窗透进来。姚向东躺在床上，有时透过房间的玻璃窗，目光穿过树间隙会看到一轮明月悬在茫茫的天空。姚向东目光会死死地盯着月亮。他要看到月亮慢慢地滑进树枝丛里去。

　　但那玉盘似的月亮像在茫茫天幕上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每当这时，姚向东会感到时间特别漫长，过去的事儿会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过去。

　　菜花从深圳离家出走的第一年，姚向东心里始终沉沉的。随着繁忙的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姚向东心中的那块石头似乎像冰块，被时间的温热慢慢地融化。姚向东慢慢地平静下来。人死不能复生。虽然菜花生死未卜，但钱菜花生还的希望太渺茫了，除非出现奇迹。这一点，姚向东心里清楚。姚向东的心里也明白，领导和同事们都心中有数，只是当着我姚向东的面不说破罢了。姚向东也不想让亲朋好友担着心思，也不想领导和同事们为自己操心，只能违心地往好处想，朝好处说。但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一晃快五年了，菜花的消息一丁点儿也没有。大家都知道菜花去了哪里，大家都心照不宣。

　　关心自己个人大事的人多起来。虽然碍于菜花失踪的事，大家不明说，但话中有话，姚向东心里有数。自己的部下吴景燕，过去对菜花很敬重，毕竟菜花是我姚向东的救命恩人。说实在的，景燕是个好姑娘，活泼开朗爱打扮，但工作是一点也不含糊，文章写得很好。家里的事儿，景燕帮了不少忙。特别是菜花临产，自己又去南方出差，她是天天去家里问候菜花照顾菜花。菜花临产时是景燕叫车把菜花送去陵阳县人民医院妇产科的。菜花难产，也是她及时与自己联系，协调医院，并做好徐凤霞带来的妇产科专家剖宫产的衔接工作。就说那次自己听到宝安区西乡龙头崖发现跳海的中年妇女，当场昏倒在办公室。是她发现后，喊了救护车把自己送到陵阳县人民医院抢救。回顾与吴景燕相处的这些年，自己的心头上似乎也留下了吴景燕淡淡的烙印，自己总觉得也欠了吴景燕什么似的。自己一个大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不可能没有丝丝想法。但姚向东告诫自己，凭着说不出的毅力把这些想法全部压抑在萌芽状态。也许聪明的吴景燕姑娘会有感触，也许吴景燕一点儿感触也没有。

　　想到自己的小姨子杏花，姚向东别有一番滋味。杏花虽然来自大山沟的鱼头村，但性格更开朗。她是真正地把我姚向东这个姐夫当作一家人，一点儿也不避讳。那时，菜花还在家里，丈母娘也在家里。她对姐夫生活上关心一点不避嫌。你说，去上班，出了宿舍楼的楼道，有一段林间小道与她杏花上班同路。她竟然抢过公文包，要给姐夫拎包。害得姚向东做贼心虚似的抢过包，撒了个谎，说文件丢在家里了，让杏花先走。杏花什么也没有觉察到，先走了。在家里吃饭、喝酒，本是个轻松的事儿。丈母娘在，妻子菜花也在，这个小姨子竟然当着妻子菜花和丈母娘胡少香的面，把我这个姐夫硬是给喝趴下了。后来才知道，杏花是为了感谢姐夫托人把她调到城里来这事，才那么尽心地陪姐夫喝酒的。反正这个小姨子杏花不怎么避嫌。姚向东也说不出口，只能想在心里，自己给自己解释，只能自己做得正，小姨子跟姐夫，哪儿是哪儿，分不清的。难怪农村里俗话说得那么难听：小姨子的屁股姐夫的一半。想到这句话，姚向东心里暗自发笑。

　　人们这是寻开心，生活中哪来的事儿。后来菜花出走，生死未卜，丈母娘带着霞霞回到松江镇自己父母家里，后来丈母娘又去了鱼头村。

　　小姨子杏花一直住在家里。姚向东曾几次想把丈母娘带回来。但丈母娘有丈母娘的道理。这里是菜花离开的地方，她怕触景生情。丈母娘只是关照杏花照顾好姐夫。听了这句话，刚开初两年，姚向东心里暖洋洋的。当然，杏花住在家里，她要复习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自己是杏花复习大学课程的老师。姚向东不便提出来让杏花去酒厂单人宿舍住。姚向东也说不出口。杏花的姐姐离家出走了，就把妻妹赶走，情理上说不过去。再说，姚向东真的说出口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杏花几次亲自去请胡少香回到陵阳家里来，但母亲不愿意。向东也好，杏花也好，只能随着母亲的心愿。近五年过去了，姐夫与小姨子同住一屋，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

　　姚向东心里明白，身正不怕影子歪。他把自己的好部下亲自介绍给研究室的副主任周宝民，姚向东的心彻底放下了。当刘立平知道周宝民与吴景燕的婚姻是姚向东牵线的后，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姚向东听出了弦外之音。现在，徐凤霞调到陵阳来了，姚向东心里清楚，刘立平操了不少心。其实，刘立平是姚向东最敬重的领导。他知道刘书记为人，他会成全人好事，但他从不为难人。今天酒桌上他提议周宝民、吴景燕给我姚向东敬酒，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但刘书记并没有明说。这不是六七年前那阵子。大家身份都变了，这个刘书记分寸拿捏得很准。

　　其实，姚向东的心里一直有着徐凤霞的影子。当年徐凤霞写给自己的那封火辣辣的求爱信，那质朴的语言，姚向东至今还记得每字每句。姚向东当年很后悔，没有尽早把自己与菜花的传奇故事告诉大家。尤其是那次下乡调研时，刘立平说到徐凤霞的事，自己更应该对刘立平和盘托出，不应该暧昧。自己伤了徐凤霞的心。但凤霞是度量大的痴情姑娘，她一点也没觉察到什么，反而跟菜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还在生活上给了姚向东、钱菜花很多别人难以做到的支持。

　　这些支持帮助，姚向东虽然与钱菜花结婚，但始终记在心里。知恩图报嘛！也许我姚向东天生这条命：永远欠女人的！

　　走到花园广场的石榴园。虽然冬天的石榴树叶全部掉落光了，一片枝条随着晚风在路灯光下悠悠地晃动，但是，姚向东却看到了枯枝丛里星星点点的火花，那是石榴，尽管这是幻觉。姚向东想到当年菜花答应两人之间的事也是在一棵石榴树下。那是仲夏时节，石榴花火红火红的一片，石榴，也许是我姚向东的爱情吉祥物。想到这里，姚向东停住步子，顺手拉了几根枯的石榴树枝条说：“凤霞，这里是石榴园！”

　　“知道！”

　　“凤霞，你看看，这个枝条上既没有叶片，也没有火红的石榴花。”

　　姚向东似乎在没话找话说。

　　“现在是冬季！”徐凤霞也停住步子，伸出一只手，拉着姚向东拉住的那几根石榴树柔软的枝条说。

　　“凤霞，冬天一过，春天就来了。春暖花开时，石榴花最红火了！”

　　“你喜欢石榴花？”

　　“喜欢！”

　　“可惜，现在不开花呀！”

　　“总会开的。”

　　徐凤霞松开与姚向东一起拉住的那几根石榴树的枝条，轻声地笑了笑。徐凤霞心里明白，自己的心里一直有着姚向东的位子，而且这个位子始终被姚向东占据着。当年，姚向东当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对自己处处关心照顾，自己真的动了心。谁知道，他姚向东与钱菜花有那段天坑传奇呢！当年，自己做得对。自己既然爱一个人，那就应该全心全意地为他好。徐凤霞选择了离开。徐凤霞想通了，他姚向东关心自己，那是工作上的关心。何况与姚向东有一个共同的顶头上司刘立平。要知道，这个刘立平可是自己父亲泸阳市委组织部长的老部下。他姚向东能不对自己另眼看待？在官场上，这再正常不过了。姚向东他没有做错什么。现在，姚向东一个人生活已经快五年了。这个钱菜花为了姚向东的个人幸福，为了姚向东的前途竟然走上了协议离婚这条路。你钱菜花真是个实心的女人。说干就干，离家出走了。说不定还正如她写给向东信中说的，去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宝安区西乡龙头崖跳海的那个中年妇女，说不定就是钱菜花。不是说不定！就是菜花。海滩上捡到的那双同色同码的泡沫凉鞋就是证据。唉！钱菜花呀，钱菜花，你怎么走上了这条路呢？这事儿徐凤霞跟姚向东不知说了多少遍。两人都为菜花惋惜。但是，菜花剖宫产后落下后遗症，后来又患上了中度抑郁症，也是菜花抑郁症不能左右自己。这不能怪菜花，也许这就是命运。徐凤霞想起前些日子刘立平在自家客厅跟父亲的谈话，心里完全明白刘书记的良苦用心。当父亲征求徐凤霞意见时，徐凤霞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徐凤霞想得很简单，向东一人，生活怎么办？工作再顺利，家里的霞霞也快要上幼儿园中班，没有父爱母爱，霞霞将来成长是个大问题。虽然向东现在是陵阳县副县长了，但是当再大的官，也不能没有家呀！想到这里，徐凤霞抬腕看了看手表，朝石榴园边上一木椅子指了指说：“时间还早，坐会儿？”

　　“好！坐会儿。”姚向东掏出手帕，把木椅擦了擦说，“凤霞，你坐！”

　　凤霞心里暖洋洋的，笑了：“向东，当大官了，你这么客气好像我是外人似的。”姚向东瞅了徐凤霞一眼，感到自己与徐凤霞这么拘谨，似乎陌生似的，心里好笑，笑容浮到脸上。徐凤霞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