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没有睡。

　　杏花坐在餐厅桌上正在复习。现在，杏花对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很有信心。去年下半年报考了两门课，尽管姐夫鼓励，但心里一点儿也没有底。想不到，两门课全部通过考试。虽然考分不高，都没有超过七十分，但过了六十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按所修学课计分。只要修足了规定的学分，就能拿到高等教育的大专文凭、本科文凭。杏花学习的劲头越来越足，加上姐夫的辅导，她想加快自学考试的步子。人的愿望是永远不会满足的。这也许就像俗话说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杏花有时想到自己进城工作以来的思想变化，自己都感到挺有意思的。当初，在鱼头村也参加了高考，但落榜了。当时，只能在村里干农活。那时，自己只有一个愿望，希望能走出大山，到热闹的城里去。当时，想得特别天真。要是能离开鱼头村，到城里去扫大马路也愿意。姐夫一帮忙，真的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到陵阳酒厂去工作，杏花已经非常满意，非常感激姐夫。当个工人就挺好了，不用去扫马路。谁知，分到陵阳酒厂的会计室当会计。厂长姚大年说得很轻松。你是高中毕业生，有文化，到会计室当会计。杏花心里清楚，还不是因为姐夫是陵阳县办公室主任的影响力。杏花当时不说破，只是一个劲儿地感谢姚厂长。当然，从进了陵阳酒厂会计室那一刻起，杏花知道了知识的作用，也知道了知识的力量。姐夫的权力哪里来的，还不是因为姐夫是正牌大学生。有文化可是人生前进阶梯上的第一级台阶。

　　杏花聚精会神地在看书，不时做笔记。突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钥匙开锁的声音。杏花知道，姐夫从办公室回来了。她赶紧搁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姚向东拎着礼盒走了进来。杏花顺手关上门，从姐夫手里接过礼品盒，惊讶地说：“这么多呀！”

　　“都是补品、特产。老放在办公室里会坏的。”姚向东说得很轻松，他指着杏花手上拎着的礼品盒说，“中华鳖精送给你母亲补补身子，还有两盒西洋参，一盒送给你母亲，一盒送给我母亲。对了，还有两条大重九香烟，一条送我爸，一条你交给我弟向方，请他转交给叔爷。你看到那漂亮的小红盒子吗？那是国外的巧克力，给霞霞吧。”

　　姚向东说完，往客厅沙发走过去。

　　杏花把礼品盒往椅子上一搁说：“姐夫，我明天坐第一班车去松江。”

　　“快去快回。早点把你妈接过来。”说完，姚向东往沙发上一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菜花，你在哪里呀？菜花离家出走一年多了。是死是活一点消息也没有。但不管菜花是死是活，她离家出走可是为了我姚向东好的呀，她一定希望我姚向东好好地活着。现在我拼命地工作，好好地活着，菜花心里会高兴。”姚向东的脑海里浮现出菜花那微笑的脸庞，亲切、和蔼、自豪的双眼笑眯眯的。

　　杏花虽然没有听清姐夫自言自语说的什么话，但杏花知道，姐夫又在想姐姐菜花了。杏花望着眯缝着眼睛陷入沉思的姐夫，突然想起了母亲私下里的嘱托。杏花记得很清楚，今年春节回去看母亲和霞霞。菜花离家出走一年多了，母亲已经从大姑娘离家出走的阴影中渐渐走出来。姐夫的爸妈要留母亲、霞霞在松江镇上过年，但母亲执意要回鱼头村。母亲一生养了三个姑娘，又经历了中年丧夫的磨难和不幸，但母亲变得坚强起来。她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大家都告诉她菜花下落不明，说不定菜花在哪个人们不知道的地方活得很好，说不定会突然出现在亲朋好友的面前。母亲心里清楚，这是大家在劝慰自己，大家都是一片好心，怕母亲伤心。母亲不说破。春节假期过后，杏花离开鱼头村时，母亲一手搀着霞霞，一手拎着一篮子山核桃和野山栗。杏花背着包，从母亲手里接过沉沉的篮子，心疼地说：“妈，你一个人在家，大家都不放心。你要么去松江镇向东家，要么到陵阳城家里来。”

　　母亲停住步子说：“你姐夫工作忙，心里有个疙瘩，我去了，霞霞去了，只能添乱。再说，你不是自学考试吗？村上人都夸你呢！”

　　杏花笑笑，放下篮子，拉了拉霞霞的小手，笑着说：“霞霞乖！霞霞听外婆话！”

　　霞霞拉紧了杏花的手说：“姨！我们也去城里，我要爸爸！我要妈妈！”

　　杏花眼眶瞬间红了。

　　胡少香拉紧霞霞的小手，哄着说：“我们过几天去看爸爸。”说着，胡少香附着杏花的耳朵说：“你在那儿，一定要把你姐夫生活照顾好！他要是呆想，你要陪姐夫多说话打扯！”

　　杏花想到母亲说的话，看着沙发上正在发呆的姐夫，赶紧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向东手里说：“姐夫，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姚向东接过水杯，搁到茶几上说。

　　“自学考试的事。”

　　“你自学考试很顺利呀！姚厂长都夸你呢！”

　　“姚厂长夸我？”

　　“对呀！他听说你去年考了两门课，全都通过，很高兴。上次在我办公室谈工作时，专门说到这件事。”

　　“姐夫，我想加快考试进度。”

　　“加快考试进度？怎么加快？”

　　“是这样。根据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章程，大专要修完十四门课；本科要再修十门课，还要写一篇论文。现在正常情况，一年中开考两次，一般每次考两门。修完大专需要三年。我想增加考试科目。上半年报四门，下半年报四门。这样，用两年时间就能拿到大专文凭，再用两年就能拿到大学本科文凭。”

　　“想法很好！关键是半年考四门，复习迎考的压力太大了。再说，还有工作呢。”

　　“姐夫，有你辅导我有信心。”

　　“支持你！”姚向东从茶几上端起热水杯，咕咚喝了一口，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杏花在灯光下有些泛红的脸庞。

　　“谢谢姐夫！”

　　“杏花，早点休息！明天你还要去松江镇。”

　　“你也早点休息。”杏花走到餐桌边的椅子旁，轻轻地挪挪椅子，坐下来后，翻起书认真地看起来。

　　杏花知道，春节后不久，向东父母不放心亲家母和霞霞，又让向方开车把母亲接到松江镇向东的父母家里。明天去和母亲商量，但母亲来不来，杏花心里没有底。反正明天去松江事儿不多，把向东准备的礼盒送到，看看老人，看看霞霞。杏花又看了一个小时书，才洗漱睡觉。

　　第二天。杏花兴致勃勃地来到松江镇向东父母家。当杏花与母亲说到回到陵阳城里的事，母亲头摇得像拨浪鼓。母亲不想去，理由很简单，她住到向东家里，看到女婿向东，就会想到菜花。想到菜花至今不知下落，心里就不是滋味。母亲说了，等哪一天有了菜花姑娘的消息，她会再去向东家里帮忙料理家务。现在向东拼命工作，你杏花拼命学习，都吃食堂，挺好的，做母亲的放心。杏花听母亲说得在理，不好再说什么。杏花临走时，母亲还是重复了离开鱼头村时说的那句话：你在那儿，一定要把姐夫生活照顾好！他要是发呆，你一定要陪姐夫多说话打扯。

　　坐上回陵阳的公共汽车，杏花回味着母亲在自己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心里有些不明白了。他要是发呆，你一定要打扯。母亲这是担心女婿往死胡同里想。母亲这是关心女婿。难怪，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说的是这个理儿，丈母娘喜欢女婿。就是自己的姑娘离家出走不知下落，母亲的心中仍然装着女婿。但杏花转念一想，老是让我这个小姨子照顾好姐夫的生活，这什么意思呀？杏花一刹那间，忽然明白了什么，脸唰地红了。

　　初夏的山风带着山野树林里的清香从窗隙透进公共汽车里，杏花的嘴里、鼻孔里透着浓郁的香气，心里泛起阵阵愉悦。

　　姚向东听杏花说，母亲暂时不想来陵阳城里住，心里凉了半截。

　　他有些担心外人说闲话：姐夫跟小姨子同住一个屋子里。但转念一想，身正不怕影子歪。自己忙于工作，晚上小姨子有个复习的地方。

　　自己怎么开得了口让杏花搬到厂里单人宿舍去住？

　　时光如梭，光阴荏苒。

　　扳扳指头算，菜花离家出走一转眼两年过去了。姚向东渐渐从失去妻子菜花的阴影中走出来。姚向东常常会想起自己在失去菜花最痛苦的日子里，徐凤霞在电话里说过的话：人死不能复生。虽然大家都劝你，菜花生死还是个谜。但我觉得还是往坏处想。毕竟那三龙湾海滩上捡到的那双泡沫凉鞋与菜花的泡沫凉鞋同码同色。我知道你不愿意看到这个现实，你往好处想。但我知道你姚向东是个明白人，你伤心、你难过。但是日子还是要照样过的。现实生活不会因为你失去一个人，时间就停止。菜花是为了你姚向东好，才离家出走的。菜花为你好，你应该好好地生活下去，菜花无论活着还是离开了人间，她菜花都不会失望。徐凤霞电话里多次说过这些话，让姚向东凉冰冰的心渐渐地暖和起来。姚向东拼命地工作。工作中的千头万绪的事儿，有兴奋、有沮丧、有烦恼，也有成功的喜悦。工作冲淡了姚向东对妻子菜花的思念。

　　两年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陵阳大道拓宽改造工程顺利完成。宽阔的陵阳大道两边矗立起十大建筑：万通大厦、松江大厦、邮电大楼、陵阳宾馆、嘉陵江商城、金穗大厦、门诊大楼、成都饭店、外贸大厦、陵阳五金城。陵阳大道拓宽竣工和十大建筑落成典礼在 10 月 1 日上午如期举行。那天上午，庆典活动在陵阳大道中段举行。随着庆贺的鞭炮声响起，多彩的气球在飘扬的旗海中腾空而起，街道两边黑压压的群众齐声欢呼，场面浩大、壮观。那一刻，姚向东沉浸在无比欢愉的兴奋中。

　　让姚向东兴奋的事儿一桩接一桩。

　　徐江风的帅特职业服装厂在陵阳经济开发区建成投产。

　　张升财的松江酒店正式开张。

　　弟弟向方的松江竹器有限公司与章爱军的海南竹艺进出口贸易公司成功合作。陵阳生产的第一批竹艺已经成功出口到欧洲等地，受到广泛欢迎。最近，在广交会上又接了一大批订单。

　　叔爷的心结解开了，民政局给叔爷李大江、妻子李翠花落实了政策。李翠花追授烈士，并将竹林中的李翠花墓移到陵阳烈士陵园重新安葬。县里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李大江定为正式工人，安置在松林供销社，并成为松林竹器有限公司总设计师。

　　杏花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已经顺利通过十门课程。这让姚向东对这个自己身边的小姨子刮目相看。

　　后生可畏。

　　朱腊梅这个朱红旗老支书的小女儿 1988 年考上了西南交通大学交通运输专业。自己的妹妹向红 1989 年考上了南京河海大学。她报了土木工程专业。当时父亲不同意，一个女孩家，还是报轻松的专业好。但向红执着，立志要建设家乡，改变山村落后面貌。向东支持妹妹，父母也就同意了。

　　最可喜的是刘娟娟。刘娟娟是菜花的闺密。当年菜花读中学时，就借住在刘娟娟家。后来，高考落榜后，刘娟娟的父亲从外地调回松江镇，安排在松江镇供销社工作。国家出台职工顶替政策时，刘娟娟顶替父亲当了一名供销社职工。现在，刘娟娟也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听说已经通过了八门科目考试。

　　酒店落成典礼那天，张升财给姚向东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张升财的儿子张胜常要参军，张升财决定送子参军。体检通过了，政审通过了。张升财担心名额有限被县人武部刷下来。张升财希望姚主任给县人武部部长说说。姚向东一听，满口答应。姚向东心里想，当兵是件光荣的事儿，说说无妨。再说，张升财已经不是过去的张升财了。

　　姚向东做了个顺水人情，张胜常实现了参军的愿望。人为别人做点儿795事，心里会产生莫名其妙的快感。姚向东这两年扑在工作上。工作就是做事，姚向东心中的快感似乎越来越强烈。

　　转眼到了 1989 年年底。

　　进入腊月，天气很冷了。他给父母、丈母娘，还有叔爷各买了一件羽绒大衣。选了一个星期天，姚向东赶到了松江镇。

　　菜花离家出走一晃两年多了。姚向东拼命地工作。姚向东没有大块时间去思念菜花。随着时间的推移，菜花的身影慢慢地在脑海中淡化了。但每当一个人静下来时，姚向东的脑子里还会浮现出菜花那白皙的脸庞，粗黑的大辫子，还有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姚向东还心存一丝侥幸：但愿有奇迹，菜花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间是人们心中去除烙痕的橡皮擦。姚向东沉重的心情越来越放松了。快过春节了，繁忙的工作告一段落。他以轻松的神态出现在长辈的面前，其实就一个目的，他不想让长辈们为自己操心。

　　下午三点，他从松江镇坐上公共汽车回到陵阳。

　　他直接去了办公室。

　　刚在椅子上坐下来，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