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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空的云层越来越厚。起风了,风越刮越大。花圃里的竹条被风吹得不停地摇动,玻璃窗没有亮光,病房里暗下来。
吴景燕坐在杌凳子上,静静地坐着。她的目光一会儿盯视着悬在铁架子上的输液瓶,望着输液瓶中的一个一个往上冒的小气泡发呆;一会儿又把目光落到姚向东脸上。姚向东微闭着眼睛,输液针头插着的右手臂不好动。但脑袋不时摆动,一会儿侧往左边,一会儿又侧向右边,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吴景燕心里明白,此刻的姚向东正焦急地等待县领导到来。他有重要的事儿要向县领导汇报。他心里急。妻子菜花离家出走找不着了,这是大事儿。但姚向东要向县里领导汇报的事儿肯定比妻子菜花出走还要大。要么就是家里的隐私,不便在同事面前先抖出来。毕竟他是县里的办公室主任,是我们的顶头上司。
吴景燕尽管心里不停地猜测,心里很是着急,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但不便问。
天阴下来,房间里不太亮。吴景燕站起身,走到门口的拉线开关旁,用手捏住拉线绳,咯噔一声拉亮了电灯。顿时,房间亮堂堂的。
吴景燕走到病床边,朝输液瓶望了望,赶紧朝门口喊:“护士在吗?”
刚才推移动病床的那个高个子护士快步走过来,边走边答:“在这儿。”话音刚落,已经来到了 312 病房门口。
“输液瓶快空了。”
765走到病房门口的高个子护士朝病床边走过去,动作娴熟地拔去姚向东手臂上的输液针,并用棉球按住针孔处。吴景燕眼疾手快,伸出手指帮姚向东按住棉球。肌肤的接触让吴景燕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似乎一刹那就消失了。
“景燕,我自己按!”姚向东抬起头,挣扎着想坐起身,但因头有点发晕,浑身无力,没有力气坐起来。姚向东抱歉地叹了一口气:“给大家添麻烦了。”
“好些了吗?”吴景燕按着姚向东手臂针孔上的酒精棉球,朝姚向东微笑着问。
“稍微好些了,但头还有些晕。”说着目光盯着天花板,“看上面的电灯都在旋转似的。”
“你平躺好!千万别乱动!”吴景燕看看手表,估计时间到了,把酒精棉球扔进竹篾垃圾桶里。
吴景燕知道此刻姚向东的心情。钱菜花在姚向东的心里不仅是妻子,而且是姚向东的救命恩人。妻子菜花在深圳突然离家出走,说是中度抑郁,但究竟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看着姚向东焦躁不安的样子,吴景燕估计没有那么简单。要不姚向东不会说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要不姚向东也不会中午听到消息后急得晕过去。到医院抢救后,才到了病房就急着要向县领导汇报。吴景燕在心里不停地猜测,默默地在杌凳上坐下来。
“县领导什么时候来?”姚向东有些着急。
“我不知道呀!民祥早去了二号楼。”
“应该快了!”
“主任,你别着急!急火攻心!”
“景燕,你可不知道,我这心里……”
“心里堵得慌!”
“堵了六七天了。以为菜花出走会回来。谁知,今天中午等来了晴天霹雳!”
“千万别急!急坏了身体怎么去找菜花呀!”
“唉!”
“菜花嫂子可是个大好人呀!”
“人没了!”
“没了?出走了,不等于没了。千万别乱想!”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
医院大门外传来了吉普车的喇叭声。姚向东一听,估计是县领导来了。他对吴景燕说:“你听,是不是吉普车的喇叭声?”
“是的!我听到了。”吴景燕知道,全县小汽车就两辆吉普车,都在县政府里。她知道姚向东心里急着。一个人有话要说出来,你可以想象这个人心里有多么着急。这就跟蓄洪的水库,再不开闸,非崩坝不可。吴景燕转过身,往病房外走出去,边走边说:“主任,我去迎一下。”
姚主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吴景燕刚走到病房门外,就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她快步迎上去。刚走出不到几十米,就远远看到了张立仁副县长、刘民祥副主任正急匆匆地朝 312 病房走过来。
吴景燕停住步子,目光望着匆匆走来的张副县长、刘副主任,抬起手臂招招手说:“这边!这边!”
“知道!”刘民祥走在头里,张副县长紧跟其后。
张副县长走到吴景燕身边时焦急地问:“小吴,几号病房?”
“312 病房。”
“快,你带路。”
吴景燕领着张副县长、刘副主任直往 312 病房走过来。
刘副主任边走边问:“液输完了没有?”
“刚刚输完!”吴景燕大步往前走。
“感觉好些没有?”刘副主任着急地问吴景燕。
“感觉好些,但头晕。”吴景燕着急地补充一句,“他说,看到病房天花板上吊着的灯泡,有点像走马灯似的。”
“能汇报吗?再急也等身体好些呀!”张副县长有些不安。
刘民祥连忙解释说:“姚主任有急事。这事儿肯定急。要不怎么会中午急晕趴到办公桌上呢?”
“先看看!再急的事身体可是第一呀!”张立仁副县长走到病房门口,瞅了一眼房号,跨了一大步,第一个走进病房,边跑边喊,“姚主任!你这是怎么啦?”
“别提啦!”
“别急。”
“这些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
“工作累了!工作忙,领导都知道。黄书记还在大会上表扬你呢!”
“不是工作上的事!”
“家中出大事了!”
“刚才民祥简单说了,怎么回事呀?”
“我妻子菜花身体一直不好。春节期间,她妹子桃花从深圳回来,看到姐姐菜花精神状态不好,过完年后,把菜花带到深圳看病去了。当时想,正好让菜花去深圳散散心!想不到,去了不到二十天,菜花离家出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周前。”
“怎么没有听你说呀!”
“我当时心里急呗,没有想那么多。我估计菜花深圳不熟悉,不会走远。说不定天把天,走投无路了,就又回到她妹子家了。”
“这可是大事呀!姚主任,不是我当着你的部下批评你,你怎么想得这么简单呀!深圳是个什么地方?”
“我当时往好处想!”
“天真!”
“关键是我收到了菜花从深圳寄来的挂号信。”
“挂号信什么内容?”
“一份菜花签了名的离婚协议书,一封写给我的信。”
“离婚协议书?”张副县长惊得张大了嘴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民祥和景燕也都大吃一惊。
“是的,离婚协议书。”
“信上写什么?为什么要协议离婚?”张副县长、刘副主任、吴景燕都有些不可思议,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姚向东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挣扎了几次想坐起来慢慢说。但头发晕,身子发软,他只能平躺,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他轻声地说:“她信中说对不起我。”
“不对呀!应该是你对不起她呀!是她把你从天坑底下救上来的,怎么会对不起你?”
“她想得太多。生了个丫头,说是让我们姚家绝后了,说是产后得了不少病,不能让我过正常的家庭生活。关键是她说去了一个人们找不着的地方,一个宁静秀丽的地方。我当时一想,是不是出家当尼姑去了。尼姑庵可是一个宁静秀丽的地方。我当时往好处想,只要不出事,只要找到她,耐心地劝说,总会回来的。我接到卫国桃花从深圳打来的电话,商量了一下,先找几天,说不定菜花会自己走回桃花家。谁知找来找去,一个星期了,找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晴天霹雳?”
“菜花可能没了。今天中午,卫国从深圳打来长途电话,说找遍了深圳的尼姑庵、寺庙没有见到菜花的影子。卫国今天上午去了宝安区刑侦大队。刑侦大队长沈柏威是卫国的好朋友。沈柏威大队长说前天宝安区龙头崖有一位中年妇女跳崖。崖下是大海,目击者看到一条大鲨鱼。”
“那跳崖的也不一定是菜花。”张副县长劝慰姚向东千万不要往坏处想。
“关键是有人在龙头崖西边的三龙湾海滩上捡到了一双泡沫凉鞋。”
“菜花穿过的泡沫凉鞋?”
“桃花,就是菜花深圳的妹子送过一双泡沫凉鞋给菜花。”
“那也不一定就是你家菜花呀!”
“可是桃花去刑侦大队看了,同号同色,肯定是菜花的泡沫凉鞋。”
“见到尸体了?”
“没有!”
“刑侦大队长怎么说?”
“沈大队长说厂里生产的泡沫凉鞋同色同码不会是一双!不能肯定同码同色的泡沫凉鞋就是菜花穿过的,那跳龙头崖的中年妇女不一定就是菜花。只能说有这个嫌疑。”
“我觉得这个沈大队长说得在理,不能凭一双同色同码的泡沫凉鞋就断定。主任,你先别乱想。难怪你急着要汇报,理解!姚主任,你需要组织上怎么帮助你,你尽管说!”
“我向组织检讨!”
“检讨什么?摊上这么大的事儿,谁能转得过弯来。难怪你中午急晕过去了!”
“姚主任这些日子一直睡不着觉,受凉感冒上午发烧,再听到从深圳传来菜花可能没了的消息,一下子就晕趴下了。”
“我没有及时汇报,尤其是妻子要协议离婚,又从深圳离家出走,这么大的事儿,没有给组织上报告。我请求组织上处分我。”
“主任,谁家摊上都是天大的事,先别说处理,关键是找到菜花的下落。我有个小小的建议。”
“张县长,你说,我听你的!”
“我看这样,让卫国请他那位朋友抓紧调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个跳崖的中年妇女总会找到的。”
“万一真的被鲨鱼吃了呢?”
“就是被鲨鱼吃了,总会留下痕迹的。另外,请卫国在深圳报纸电台发寻人启事,还有要尽快向当地派出所报案。”
“已经让卫国去办了。但是,张副县长,看来菜花是凶多吉少!”
“不管出现什么事儿,姚主任,你先恢复健康,身体好了,县里批你假去深圳寻找,菜花总会有个下落。现在是嫌疑,我还是那句话,别往坏处想!”
“谢谢张副县长,麻烦你给刘立平县长报告一下。拖了七八天,家中发生这么大的事儿,我没有及时向组织汇报,心中有愧呀!”
刘民祥听了,拉了拉张副县长的胳膊说:“不是要替主任开脱。
我认为把菜花出走的消息压在心里,那是不想给组织、给亲朋好友、给同事添麻烦。天大的压力,他是一个人顶着。”
吴景燕也很有感触:“张副县长,姚主任往好处想,自己先顶着巨大的压力。这一个星期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吃不下,睡不着,脸上疲惫不堪,还要强忍着开展工作。我们私下里都以为姚主任病了,谁知道他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呢!”
“恢复身体,加大寻找力度。”张副县长用手拍拍病床边沿说,“姚主任,先安心养好身体。组织上理解你!”
姚向东眼眶里的泪水溢出来,缓缓地流到脸腮上。
刘民祥陪张副县长走出病房门,转过身朝吴景燕晃了一下手说:“景燕,你先在病房陪护一会儿。我回去安排一下人值班。”
“不用!不用!”姚向东目送着张副县长、刘副主任离开病房,心里百感交集。他就像刚掉进天坑里似的,到处黑漆漆的。现在,他感到了组织的温暖,他心中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养好身体,一定要振作精神,这样才能竭尽全力去寻找菜花。现在不是单单要感恩菜花当年救命之恩,还要感恩组织十几年的培养。自己是个有组织的人,千万不能沉沦下去。
吴景燕把张副县长、刘副主任送出病房后,返回来,还未在杌凳上坐下来,姚向东朝她招招手。
吴景燕走到病床前,轻声问:“需要什么请讲。”
“给大家添麻烦了。我静养几天就会好的,你告诉刘副主任不要安排人员陪护,你们忙你们的工作。”说完,无可奈何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吴景燕明白此时姚向东的心情,也明白了姚向东为什么要急于给组织上汇报。吴景燕怎么猜也猜不到姚向东家里的这本经有这么难念。菜花嫂子是山里人,是个好人,但想不到她会好得过了头。这个钱菜花,难道真是山沟里出来的,头发长,见识短?怎么会做出离家出走的过激行动呢?怎么会要和姚向东协议离婚呢?出发点是为向东好,但菜花知道吗?这样一出走,下落不明,给姚向东带来的那可是天大的压力呀!知情人还理解姚向东,不知情的人听到菜花要与姚向东协议离婚,会认为姚向东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是一个改革开放时代的陈世美。菜花这一走,家里亲朋好友怎么交代?想到这里,吴景燕为姚向东着急。她俯下身子,轻声地和姚向东聊起来,吴景燕在想着话儿安慰姚主任。
突然,一道闪电透过玻璃窗把病房照得透亮。闪电闪烁的那一刹那间,她看到了姚向东脸色苍白,眼眶里蓄了满满的泪水。她完全想象得出来,此刻的姚向东虽然向组织汇报后,心里松了一口气,但那份焦急不安会像窗外的闪电光,闪亮不停。闪电过后,一阵惊天的炸雷,炸得吴景燕耳朵里嗡嗡地响。
几道闪电过后,外面下起了雨。雷声、雨声打破了病房里的宁静。
【编者按】景燕陪着输液的向东,看着向东疲惫的脸庞,她实在想不通办公室主任咋说病就病了。向东急切地等着县委领导,看到副县长与副主任一起来到医院,他赶忙检讨自己。得到领导们的安慰,向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妻子的出走问题已然得到解决。作者塑造了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妻子出走后,不是主动请假寻找,而是被动的坐等消息;最担心的不是妻子死活,而是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这与现实生活相悖的小说人物,看似不合常理,实际上增加了小说的阅读吸引力。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