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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头遍,姚向东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姚向东梦见自己吃力地跟在父亲姚建华的身后往龙山的山顶爬去。山路陡峭,山坡上长满了密密的灌木和缠来绕去的藤蔓。厚密的草丛中,偶尔流过几条清澈的溪水。泉水像一条素白的蛇不知疲倦地往山下游动,不时潜没到茂密的草窝里,不见蛇影,只能听到美妙的潺潺流水声。父亲走得快,爬坡跟走平地似的。父亲是公社林业站的巡山员,山再高,林再密,父亲总是那么轻松。自己高中毕业后,不能考大学,也进不了城里的厂子,只能留在这大山沟里。今天是第一天跟父亲去龙山巡山。虽然路途很险,但姚向东在往山顶爬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地新鲜,神秘。他跟在父亲身后,不停地喘着粗气,来到山顶。哇的一声,姚向东惊得吐出了舌头。这山顶上有一个天坑,天坑四周是茂密的灌木丛,还有一撮一撮的翠绿色的山竹。天坑看不到底。只见天坑边有一棵大榆树。那大榆树两三个人合抱不起来。有几根大枝丫伸到天坑上空,枝丫的交叉处有一只大筛子似的喜鹊窝。
几只花白喜鹊从窝里飞出来,飞到天坑上空盘旋起来,留下一片叽叽喳喳的叫声。姚向东兴奋极了。有鹊窝就有鹊蛋,姚向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大榆树下,想也不想,嗖嗖地爬上大榆树,又往斜伸向天坑上空的喜鹊窝爬过去。谁知,就在快要接近喜鹊窝时,姚向东手一滑,整个人从长满青苔的榆树枝丫上滑下去。姚向东来不及喊叫,已经掉进天坑里。姚向东砸到了一堆柔软的东西上。他伸手一摸,满地的枯黄的蒲草。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再摸,他摸到了一根粗硕的大辫子,他大吃一惊,自己砸到一个大姑娘的身上了。他睁眼一看,是菜花,他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姚向东的额头上惊出了一层密密匝匝的汗珠,他抬手一撸,惊奇地望着房间玻璃窗上红彤彤的霞光,心里纳闷:怎么会做这个梦呢?是个什么兆头呀!砸到菜花身上。菜花出走了,菜花是因为我砸到她出走了?姚向东心神不定地猜测,老天爷托这个梦给我是什么意思呀?
姚向东不停地揉眼窝。
姚向东的眼前浮现出钱菜花那白皙的脸庞,那圆圆的大眼睛,那又粗又乌的独辫子,心里一阵一阵地紧张。
客厅里传来霞霞急促的哭声。
姚向东知道,这次菜花去深圳后,霞霞连续几天哭着要妈妈。那哭声撕心裂肺,谁听了都揪心地难过。几天过后,杏花像菜花似的陪霞霞逗乐子,霞霞渐渐地适应了。有时候,杏花把霞霞扛到机关大院里的花圃中赏花,听鸟叫,霞霞渐渐地乖巧了。但偶尔想起妈妈,还会情不自禁哭起来。每天早晨起床后,霞霞穿好衣裳就会从丈母娘胡少香的房间里奔出来,跌跌撞撞地哭叫着。
她要找妈妈。
姚向东听到霞霞的哭叫声。他知道,霞霞想妈妈了。
姚向东此时心里像针刺似的,特别难受。从昨天下班接到菜花从深圳寄来的那封装有离婚协议书的挂号信,到接到卫国从深圳打来的电话说菜花离家出走后,姚向东明白,钱菜花寄这份挂号信,她是真的下了决心了。她为了她爱的人幸福她能做得出来。姚向东想起刚才做的梦,一愣,看来,钱菜花是真的被自己砸坏了。姚向东一骨碌坐起身,赶紧穿好衣服,迅速地从房间里走到客厅,抱起霞霞,不停地用右手掌拍着霞霞的后背,嘴里喃喃地自语:“霞霞不哭!妈妈会回来的!不哭!”
“妈妈会回来的!”姚向东抱着霞霞,给丈母娘和杏花打招呼后,在客厅里踱起步子,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姚向东是说给自己听的。
姚向东心里没有底。
吃过早饭,姚向东拎起公文包。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朝小姨子杏花歉意地一笑,轻声说:“昨晚酒喝多了,对不起呀!”
胡少香听不明白,瞅瞅杏花,望望走到门口的向东,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姚向东转头走出门外,轻轻地拉上门,拎着公文包,噔噔噔地直往楼下走。他心里惦记着菜花。他要尽快赶到办公室,简单处理一下公务,赶到陵阳邮电局去给卫国挂个长途电话。但愿菜花夜里回到桃花家。真是那样,那就是一场虚惊。离婚协议书好办。只要菜花不出走,什么事儿都能说得清楚。
姚向东走进杉树林,沿着林间小道头也不抬地往办公室走去。
他走进办公室,把公文包往办公桌右上角轻轻一搁。他目光习惯地扫视了办公室一圈,落到书柜上。他知道那两瓶徐江风送来的茅台酒本来显眼地摆在书柜上层,从玻璃透过去,一眼就能看到。现在不见了。姚向东明白,这两瓶茅台酒昨晚可发挥作用了。虽然回家酒劲上来,把杏花当成了菜花,但有惊无险。自己肚子里关于妻子菜花那天大的事儿,杏花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能瞒一天是一天。自己是个什么角色,自己心里清楚。这事儿要传出去,在陵阳城里可算是头号新闻了。县委主要领导的当红人儿,老婆要协议离婚,而且在深圳突然出走了。自己就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照实说,谁也不会相信。
想到这里,姚向东打开书柜下面的门,看着那两瓶茅台酒。有一瓶已经发挥大作用了,嘴里不停地念叨:徐江风呀!真要感谢你!要不,昨晚自己耷拉着个脑袋回家,杏花非问出个麻烦来。
姚向东端起玻璃杯,拎起竹壳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朝公文包旁一放,坐到椅子上。他拿起面前的文件夹,一看县委研究室有个开会的通知。会议内容是汇报改革开放以来全县政府系统干部解放思想的主要状况。时间是上午十点。
姚向东把文件夹往面前的玻璃台板上一放,皱起眉头。今天上午十点开会,自己怎么去得了呀。自己这心里跟着了火似的,上午再忙也得去邮电局给卫国挂个长途电话。菜花昨晚回来没有?对自己来说,这可是天大的事。瞒能瞒多久呀!总得知道,菜花出走回来没有。没有回到桃花家的话,也得知道菜花的去向呀!否则,心里的这块石头怎么也放不下来。想到这里,姚向东把电话机往跟前挪了一下,握住摇把。他要给县委研究室请个假。
电话接通了。
姚向东站起身,握着听筒,大着嗓门。
“喂!喂喂!”
“喂!你是哪里?”
“我是县政府办公室呀!”
“噢!姚主任,你好!”
“你是研究室周宝民副主任?”
“对呀!这么早打电话?”
“刚看到你们研究室有一个会议通知。”
“噢!对对对!今天上午十点有个务虚会!上午马上会面,怎么还打电话?”
“周主任,我想请个假。”
“请假?告诉你呀,今天县委黄书记亲自到会,你大主任请假恐怕不妥吧?”
姚向东愣了一下,他想说个理由。想来想去想不出合适的理由。
毕竟是个重要的会议。虽然这是个务虚会,可是县里一把手黄书记亲自参加。姚向东在办公室里混了这些年,机关里的一些道道,特别是一些不成文的潜规则他懂,而且懂得很。怎么请假,还真开不了口。
但是,深圳那边的长途电话上午非打不可。这对于自己来说是火急火燎的大事,时间耽搁不起呀!
姚向东脑子活,愣了几秒钟,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理由,于是他嗓门高了八度:“周主任,香港有个重要客商,约好了要通个长途电话。听说要来陵阳开发区投资一个大企业。另外,关于政府系统干部解放思想的调查,我们刚搞了个调查报告。我派个同志代我参加!”
“招商引资,这是大事。这是最大的解放思想。黄书记开大会经常讲嘛!一切给招商引资让路!好!你派个同志代会。”
“谢谢周主任!”
“噢!对了,别忘了把你们的调查报告底稿带过来。”
“一定!一定!在黄书记面前美言几句呀。”
“咱俩谁跟谁呀!放心!”
姚向东刚放下电话,吴景燕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吴景燕喜欢穿中跟鞋。那鞋跟特别尖硬,走起路来哒哒哒地响。姚向东放下电话,知道吴景燕来了。吴景燕那熟悉的高跟鞋清脆的响声,姚向东听惯了。说实在的,吴景燕性格特别开放,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思想解放。过去一直穿高跟鞋,走到哪里胸挺挺的,特别惹眼。她去自己家里比较多,是自己的部下,又是重庆师范的校友。姚向东曾私下里提醒过吴景燕。吴景燕还算听得进学长的话。当然,这个学长现在可是顶头上司。吴景燕把高跟鞋换成了中跟,花里胡哨的衣裳少了。用机关的话说,正规多了。其实,姚向东按理说不该去管自己的部下穿着打扮。但菜花曾旁敲侧击地说过吴景燕,而且菜花的眼神里也提醒过姚向东。姚向东很在乎菜花的感受,曾私下找吴景燕谈过。当然,小姨子杏花调到城里之后,也挺赶时髦跟风,菜花不便多说。加上街上时髦的女子越来越多,菜花也慢慢地习惯了。
吴景燕走到姚向东面前,朝文件夹一指:“姚主任,你上午十点有个会。”
“知道了!正要找你呢!”
“找我?”
“对呀!政府系统解放思想的调查报告初稿写好了?”
“写好了。”吴景燕说着,把手中的文件夹往姚向东办公桌上一放说,“初稿刚出来,请主任审改!”
姚向东一听,心里松了一口气。有了初稿就好。他拿起文件夹,翻开扫了一眼说:“这样呀,你代我去开会。我已跟研究室周副主任请了假。我上午有个客商要通长途电话,也是十点以后。”
“我去行吗?听说黄书记亲自到会……”吴景燕心里一愣,迟疑的目光盯着姚向东那微微泛红的脸庞。姚向东心里想着菜花的事,哪里有心思改稿子。他急切地拿起文件夹,往吴景燕面前一递说:“小吴,你把初稿复印一份带去。照稿子汇报。会后,把稿子交给周副主任。”
吴景燕拿起文件夹,点点头,反身走出姚向东办公室。刚跨出门,身后传来姚向东的声音:“小吴!记住我有香港客商要通长途电话!”
“知道了!”
【编者按】很久才入睡的向东,做了个奇怪的梦:自己是那个刚刚走出高中大门的学生,因一时没有事做,便跟随父亲巡山,看到天坑旁的大树和树上的喜鹊窝,一下便爬了上去,眼看就要够着窝边了,结果手一滑掉入深不可测的天坑,而他的手竟然摸到了一条大辫子。惊醒后的向东,自己砸到了菜花?这个发现令他不安,他决定打个长途,核实一下情况。这天有个重要的会议,向东能请到假吗?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