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向东顺着乱麻团的这个丝头往下理。他从钱菜花当年对朱爱国醉酒失态后的态度，看到了自己妻子那山里妹子纯朴的心灵。菜花善良厚道，她的心里总是想着别人。当别人碰到困难挫折时，她总是有那么一股发自内心的力量去尽到自己的责任。钱菜花的心灵就像她家鱼头村那片菜园子坡下的清水池塘里的水，清澈透明，站在池塘边的石码头上，能看到水草在明镜似的塘水里悠悠地晃动，水草头上的螺蛳都一清二楚地显现在你的面前。

　　姚向东在这细雨飘悠的夜晚，面对着办公室的玻璃窗，脑海里浮现出菜花那落落大方又特别矜持的少女形象。自从掏喜鹊窝掉进了百米高的龙山天坑，被菜花父女从天坑底部救了一条命，姚向东认识了钱菜花。风风雨雨一晃十年过去了，两人终于走到一起。不到一年又有了霞霞。这十年，自己是应了那句俗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从天坑底下捡了一条命，自己的运好起来了。先是考上了重庆师范学院，成了一名松江镇特别显眼的大学生。毕业后，分到了陵阳县政府办公室当文字秘书，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进了陵阳县政府大院，自己的官运亨通，从文字秘书到副科长、科长、办公室副主任，当了一阵子主持，名正言顺地当上了县政府办公室的一把手。县里领导对自己似乎特别地关注。自己虽然是办公室主任，同时还担任了陵阳大道拓宽工程指挥部的办公室副主任，主任是陵阳县副县长张立仁兼任。

　　在官场上混的人都知道，这是县里领导有意给自己一个锻炼的平台。

　　姚向东心里也看得很明白。自己在官场上这些年真像唐朝著名大诗人李白的一句诗：千里江陵一日还，顺风顺水呀！

　　自己这顺风顺水哪儿来的呀？追根溯源，是菜花父女给的呀。当年自己从龙山天坑顶部的大槐树上掉进天坑。那天坑有百米深，掉进坑底的草丛里，早已昏迷不醒。要不是正巧钱菜花父女到天坑底部去打野味，自己恐怕早喂狼了。自己命大，没有直接掉到天坑底部。天坑有斜坡，斜坡上全是枯草树枝，加之长势茂盛的藤蔓，自己掉下去时，虽然有百米高，但斜坡藤蔓起到了一定缓冲作用，自己没有摔死。但摔昏了。要不是菜花父女俩给自己及时包扎止血，及时背出天坑送往陵阳县人民医院急救，根本不可能有我姚向东的今天。菜花父女是我的大恩人。姚向东一直记在心上，一直想着法子报恩，坚持不懈追求钱菜花，用真诚的心去感化钱菜花，终于在人民公园的石榴树下两人走到了一起。

　　姚向东感到自己似乎什么也没有做错，自己对钱菜花是一片真心，日月可鉴。但钱菜花似乎总是心里有块结，总是感到心里不舒畅。想到这里，姚向东似乎有些醒悟，醒悟中有些自责。姚向东突然感到自己有些对不起钱菜花。这些年来，自己一心扑在繁杂的工作中，自己的路越走越顺，越走越宽敞，自己考虑到钱菜花心里的感受了吗？考虑得太少了，至少没有将心比心地去陪菜花。对钱菜花的感恩，就是停留在办事上，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自己是县里办公室的干部，在县长、书记身边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办个事儿不怎么费劲，举手之劳。但对于菜花全家来说，把自己看成县里有权的大官了。自己也满足于这一点，觉得还是感恩，甚至不惜以身相许。自己顺风顺水不觉得什么，钱菜花可不是这样。自从天坑救起我这个姚哥哥后，遇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挫折和磨难。姚向东心里清楚，自己总是及时伸出援手去为菜花解难。

　　朱爱国醉酒失态非礼菜花被派出所拘留，菜花找到自己，自己到处说情，派出所对朱爱国从轻处理。后来“严打”，朱爱国旧案重提，被判死刑，钱菜花在陵阳县法院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是自己去劝慰钱菜花那充满复杂矛盾的心灵。钱正南在油田勘探队放炮出了重大事故。钱正南工伤罹难，钱菜花家的顶梁柱倒了，自己主动去帮助钱家处理后事，并给菜花无限的温暖，真正地当起了钱家三姐妹的大哥哥。也许菜花命不好，反正菜花总是这样去想。也不能怪菜花会有这种想法，挫折和磨难一个接着一个。当年，父亲姚建华找关系，硬是把已经辍学的钱菜花送进了松江中学，读完高中参加高考，结果差几分落榜。自己通过关系安排菜花到县城复读，结果还是没参加高考。

　　也许这就是命吧。也就从那时起，姚向东由同情变成了爱，有了以身相许的感恩的心。菜花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姚向东心里怎么想的，总是有意无意地与姚向东拉开距离。但是，菜花越是与向东拉开距离，向东就越是想方设法地缩短两人之间的差距。当时，菜花常常说的一句话是，两人是门不当户不对。向东感到菜花是山里妹子，还是封建社会那种老思想。什么门不当户不对。门不当，门槛可以抬高，户不对，可以慢慢地缩短距离对上去。姚向东一直在做着抬高菜花门槛的事。向东心里想得很简单，感恩就得尽心尽力地去做。何况自己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人脉广，为菜花要把自己手中的关系用好用足。于是，菜花当上了松林小学的民办教师；松林小学危房维修金政府一直拨不下来，松林小学的周网年主任找到菜花，菜花一开口，向东把松林小学危房维修当作头等大事，不惜动用了老同学杨才才副局长的关系，动用了徐凤霞的关系，很快把松林小学的危房维修金拨了下来，给菜花在松林小学撑足了面子。后来，又在县领导帮助下，把钱菜花调进县机关幼儿园工作，把菜花的妹子杏花调到陵阳酒厂会计室工作。姚向东想想，自己该尽力的地方全尽力了。但可能问题就出在这方面。

　　菜花为什么突然提出来要协议离婚，为什么会出走，因为她承受不了我给她的这些感恩，她觉得对不起我，但又不愿意去直面现实，心里总像堵了一块棉絮似的。菜花说过，爱一个人就要给爱的人幸福。她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和不幸，而我这些年大难不死，顺风顺水，两人的反差太大了。菜花是山里的妹子，她不可能去想得那么复杂。

　　我越是对她好，她越是感到不安。这就像给一个厚道人送礼似的，他收到的礼越重，他心里的压力会越大。这种压力是无形的，是无法直截了当说出口的。送礼，是要礼尚往来的。菜花心里有杆秤。虽然他们父女俩救了自己，这确实是大恩大德，但我姚向东在菜花的心里是个聪明的帅小伙子，是个懂得感恩的善良的人，是个好官好人。她不能让我有半点不幸福，不称心。也许，菜花心里一直这么想。菜花也希望自己慢慢好起来，她也期盼未来的光明和幸福。但命运似乎总在捉弄菜花。

　　她总不顺，不顺给菜花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结婚前后，菜花应该心情好多了。但好日子不长。生了个女孩，剖宫产给菜花带来了生产后遗症。产后这一年，菜花一直被疾病折磨着，心情越来越差，体质也越来越弱，对生活似乎失去了信心似的。尽管在平常人的眼里，菜花是一个特别幸福的人，有了一份体面的城里工作，有一个在县里当官儿的老公，还有一套公家分的大房子。在平常人的眼里，菜花真够幸福的。但菜花是什么人，她不是一个心安理得的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向东我给她的，她的心理负担越来越重。特别是产后后遗症，夫妻生活不能正常。而自己一个青年人，正是朝气蓬勃的年龄。她不会没注意到每当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那烧得发红的脸。她不会听不到我那怦怦的心跳。她不会感觉不到我那重重的喘息声。她知道。她知道我和她第一次时那迫不及待的猴急猴急的样子。当时，离结婚还有一个月，但她迁就了我。现在，因为身体原因，两人不能过夫妻生活，她能感觉到我有多么地难受。这种难受的日子一年过去了，还是看不到尽头，她一定会想象今后的日子我怎么熬下去。她不能让我向东一直不幸福，一直熬下去。所以她选择了协议离婚，选择了离家出走。这是根本原因。她了解我向东。她知道我是不会签这份离婚协议书的。只有离家出走，让我永远见不到她菜花，随着时间的迁移，我才会另择爱人，才会过上幸福生活。这就是菜花，这符合菜花的性格。想到这里，姚向东反而松了一口气。卫国和桃花在长途电话中担心菜花寻短见。当时向东听了也大吃一惊。这种可能会有的，因为医生诊断她患了中度抑郁症。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比较小。菜花是为我的幸福而出走。如果是这样，菜花不会寻短见。

　　墙上的壁钟敲了九下，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此刻，姚向东心中的恐惧感渐渐地淡了。他越来越冷静：菜花出走，会去哪里呢？

　　姚向东心里明白，菜花是出走，不是桃花、卫国担心的自杀。当然，卫国、桃花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此刻，姚向东经过在这黑暗中的激烈思考、回忆，他坚信，菜花肯定是出走了，而不是自杀。她这是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她一出走，我就会死了这条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就会慢慢地把她忘却。她知道我现在的地位，更知道我的身边不缺漂亮、有知识的女性。菜花天真地认为我向东时间久了只能选择一个合适的再婚。再婚之后，就可以再生一个，最好是生一个小子，我们姚家就不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到那时，我姚向东就会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到那时，她钱菜花再次出现在陵阳，出现在我姚向东的面前。我姚向东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无可奈何了。钱菜花呀，钱菜花呀，你真正是山里的妹子，你想得太简单了。你妈知道你出走的消息怎么看我姚向东，你妹子杏花如花似玉，就生活在姐夫身边，她一直崇拜着姐夫。姐夫有大能耐，姐夫肯帮人忙，姐夫是个好人。杏花要是知道你和姐夫协议离婚，你又出走南方杳无音信，她不把姐夫恨一个洞才怪呢。依杏花那直杠子性子，脾气一上来，在陵阳县机关大院里一撒野，我这个办公室主任的面子往哪儿搁？面子往哪儿搁倒是其次，组织上知道我突然与菜花协议离婚了，虽然有菜花的亲笔签字，组织上怎么会相信我姚向东？组织上要是问起菜花出走的事，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想到这里，姚向东才稍稍平静的心又悬了起来，冒出了一身冷汗。他当机立断，不管什么情况，现在菜花下落不明。我要是这样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杏花和丈母娘一看，姐夫肯定是出什么大事了，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菜花出走这事暂时不能让丈母娘和小姨子知道，那样会把她们急死的。菜花出走这事儿先瞒一瞒再说。姚向东打算明天上午再给卫国打电话。说不定卫国会打电话过来报平安。真是那样，那不是虚惊一场吗。姚向东想到这里，站起身先是拉亮了办公桌上的台灯，又走到门边，拉亮了办公室的日光灯。顿时，办公室里亮堂堂的。

　　姚向东拎起公文包，揉揉眼角，揉揉脸，喘了几口大气，让心情平静些。他要回到家，让丈母娘和小姨子看到自己没什么异样。

　　姚向东心里还是平静不下来。他放下公文包，没有急着出门，缓缓地在办公室踱起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