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1
夜幕降临。
办公室里黑乎乎的一片。
陵阳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姚向东此刻像霜打了的茄子。他耷拉着脑袋,双肘撑在办公桌玻璃台板上,两只手掌托住下巴颏,眼睛睁得核桃似的,绝望地盯着玻璃窗上紫色的透明窗纱。
窗外,暗黄色的路灯朦朦胧胧的。从松江上吹来的风夹着春天花草的清香一阵一阵地飘过来,飘到机关大院的角角落落,渗进办公室,姚向东丝丝感觉也没有,目光依然直愣愣地盯着玻璃窗。姚向东的脑海里似一团乱麻,这团乱麻不仅理不出一点头绪来,而且他幻觉似的感到这团乱麻似乎点着了似的,火星末子四处溅迸。姚向东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下班之后,他收到了一封从深圳寄来的挂号信。他拿起挂号信瞅了一眼,笔迹十分熟悉。他仔细一看,挂号信是菜花从深圳寄来的。
姚向东知道,春节过后,她妹子桃花、妹夫卫国把菜花带到深圳去了。自从菜花生孩子难产,虽然母女平安,但落下了一身的病。一年来,菜花受尽了病痛的折腾,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最让姚向东担着心思的是菜花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整天要想做点儿事,但始终就是提不起精神来。菜花性格完全变了,情绪特别低落。菜花想干什么事,但干什么事都没有兴趣。姚向东开始想,菜花是山里妹子,与菜花相处十年了,菜花的性格自己了解。她喜欢处处为别人去着想,她不想欠别人的。当年朱爱国醉酒调戏菜花那件事在松江镇上发生后,弄得菜花很恼火,很没有面子。但当她知道朱爱国要面临刑法制裁时,她念着父母之间的感情,念着自己与朱爱国青梅竹马十多年,更念着这个朱爱国毕竟是醉酒失态,她毅然一个人赶到陵阳城里找父亲,找向东,让他们给派出所说情。后来严打一阵风,朱爱国被判死刑,钱菜花知道后,她当时就哭晕过去。她一个大姑娘家,又是当事人,竟然一个人来到陵阳县人民法院大门口,跪着求法院从轻改判。她一跪就是一天一夜,可见她的心里为别人的死活不顾自己的死活。姚向东知道,钱菜花拿朱爱国当作朋友,虽然心中并不爱朱爱国,菜花讲朋友义气。当年她心中要是爱着朱爱国的话,她肯定会投江自尽的。姚向东听菜花说过,朱爱国的父亲是松林大队的支书,与菜花的父亲钱正南是朋友。大人走得近,小孩肯定来往密切。朱爱国直率,敢想敢做,有时候是是非非的不怎么拿捏好分寸,尤其是小学毕业后,读初中时学习上不认真。他爸虽然是个大队支书,不算什么官儿。但当年山沟里的大队支书,天高皇帝远,权力大着呢!朱爱国不免受影响,往往做起事来我行我素。特别是成年后,交的朋友也没有个选择。在这点上钱菜花心里不喜欢。虽然心里不喜欢,钱菜花是个善良的山里妹子,从来不摆在脸上。说到底,钱菜花知道朱爱国喜欢自己,但钱菜花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想到这里,姚向东心里一愣。这次桃花、卫国回陵阳过春节,是把菜花骗到深圳去的,目的是给菜花治病。菜花产后一年多来,情绪一直低落,面黄肌瘦的。让桃花、卫国第一眼看到菜花大吃一惊。向东如实地给桃花、卫国说了。桃花、卫国想到广州香港医疗技术发达,于是想了个激将法,说是请菜花去深圳帮助张罗桃花、卫国的婚礼。这招激将法真灵,抓住了菜花乐于助人、心慈面软的心理,何况是自己的亲妹子请去帮忙,说去就去了。姚向东扳扳手指头,这一去快二十天了。从卫国打来的电话知道,一切都挺顺利。菜花在广州请留洋回国的专家看了病,确诊患了中度抑郁症。听卫国说,他正在打通各方面的关系,联系了一位香港专治抑郁症的专家。卫国决定带菜花去一趟香港,请香港专家再诊断一下。前些日子,卫国还专门借用了徐凤霞表哥徐江风的大哥大,在家里让菜花与向东通了电话。当时菜花心情还好,向东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怎么,现在不到一周,菜花给自己寄来了挂号信。收到挂号信时,姚向东看到钱菜花的笔迹,心中一阵惊喜。向东估计卫国带菜花去香港看过专家了。菜花肯定是没有什么大事。香港的专家说了会治好,菜花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菜花肯定会高兴不已。菜花要把这喜悦与自己分享,于是尽快地寄来一封挂号信。可是,事实与姚向东想的恰恰相反。姚向东急匆匆地拆开挂号信,才看了几句,心里就像挂上了一块大石头。他急切地往下读,越读心情越沉重。当他读完信后,再看看钱菜花已经签了名的一份离婚协议书时,姚向东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头越来越沉重,沉重得要把姚向东的心脏拽下来似的难受。
姚向东头脑一下子蒙了。他目光盯着手中的钱菜花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泪水一滴一滴地滴落到协议书上。他不知所措,想想菜花信中说的话,更是不寒而栗。菜花在信中的这几句话,姚向东读后,就像刻在脑子里似的。……你身边的好女人很多:徐凤霞、吴景燕……
我希望你重新选一个终身伴侣。我已去了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一个宁静秀丽的地方。你的结婚之时就是我们重新见面之日。不要找我,你们找不到。忘了我吧,向东!
姚向东想到这些话,泪水情不自禁地往下流。姚向东苦苦思索,想不明白,钱菜花怎么突然会有这个想法。寄来了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出走到一个大家找不到的地方,这表明她是铁了心地要离开我姚向东。菜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在姚向东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卫国的电话打来了。电话里说得很着急,菜花不见了。都证实了,菜花出走了。姚向东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蒙住了。他没有急于下班回家把菜花出走的事告诉丈母娘和小姨子。他静静地坐在办公桌边的单人沙发上,思绪快速地飞旋。菜花怎么会突然有离婚的想法呢?怎么会突然出走呢?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难道香港的专家说她的抑郁症没治了?不对呀!卫国的电话不是说还没有去香港吗?究竟怎么回事呢?姚向东擦擦眼角的泪痕,心静了静。
天很黑了。
姚向东从沙发上站起身,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外面起风了,还飘起了绵绵春雨。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声从门外传进办公室。雨点打在姚向东心头似的,一阵阵凉意把滚热的心凉透了。
姚向东百思不得其解,双肘撑着台板玻璃,双掌托腮,他在想原因。是什么原因导致菜花要跟自己离婚?是什么原因导致菜花离家出走?姚向东激烈地思索着,挂在墙上的壁钟清脆地敲响了八下。钟声提醒姚向东,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姚向东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窗外一看,办公室的窗户外面全黑洞洞的。只有花圃边小路上的路灯透出昏黄的光亮。姚向东轻轻地走到窗前,缓缓地拉开窗纱,轻轻地推开窗户,夜风夹着绵绵细雨顺着窗口飘进办公室。不远处路灯的光影里,毛毛细雨从茫茫的夜空中飘落下来,在昏黄的光亮里,像细丝、像牛毛、像花针,密密匝匝地斜织着,小路边的冬青树、花圃里的高高矮矮的枝条全笼着一层薄烟。姚向东极目朝远处看,除了路灯光泽映到的薄雾中的枝影,到处黑洞洞的一片。早春二月的夜风带着雨气吹到身上,他感到浑身都凉飕飕的。晚上八点多钟了,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了,姚向东一点也没有饥饿的感觉。他仍然极目远看,尽管远处是黑乎乎的,但他还是执着地透过开着的窗口,透过路灯光下的斜风细雨往远处看。
他什么也看不到,但他又希望能看到夜雨中钱菜花的身影。他要当面问菜花,为什么要主动提出协议离婚,为什么要出走,去一个大家找不到的地方?陵阳有母亲,有小妹杏花,还有被你从百米高的天坑底部救上来的小伙子,你的丈夫,还有那牙牙学语的霞霞。菜花,我真的想不通,你是一个信佛的人,是一个三天两头都不忘到家中你心中的神龛叩头的善良人,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们出走呢?
姚向东呆望着灯光中的雨丝,任凭透着凉气的夜风吹拂着自己身上的风衣。他不想回家。现在自己这个精神状态要是回家的话,丈母娘和小姨子杏花看到会大吃一惊。她们一定以为自己病了,一定会刨根问底地问个不停。到时自己怎么瞒过去呀!至少暂时要瞒过去呀。
姚向东擦擦眼角的泪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关上了窗户。
姚向东拉灭了办公室里的吸顶灯。借着路边路灯投进办公室的微光,慢慢地走到办公桌前,一手抓住椅背,微微往后一挪,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把椅子往办公室前挪了挪,双肘撑在办公桌上,耷拉着脑袋。
他不想这个时候回家。他脑海里的思绪就像那高速旋转的发动机,飞速地转动着。刚才脑海里的问号又一个一个地重复着显现出来,像走马灯似的。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黑暗暗的一片。姚向东抬起耷拉的脑袋,双掌撑住下巴,目光凝视着玻璃窗外那茫茫夜色。
姚向东开始冷静下来。
姚向东的心理素质不差,他是经历过掉进天坑又活过来的大难不死的人,有一定的承受能力。虽然妻子菜花的这封挂号信来得太突然,虽然卫国打来的深圳长途电话报来了令人吃惊的菜花失踪的消息,但经过几个小时的痛苦和恐惧,他头脑里的那团乱麻上的火星末子似乎被他抖落掉了。当然,姚向东头脑中的这团乱麻他仍然理不出头绪来。尽管理不出头绪,但姚向东竭尽全力去理这团乱麻。
夜雨潇潇地下个不停。昏黄路灯光亮中高高矮矮纵横交错的枝条上,雨水顺着树枝尖往下滴。夜雨是朦胧的,又是清晰的。它给窗外小道两边的树草洗涤得清新起来,树草透出淡绿的色彩。此刻,姚向东尽管身处黑洞洞的办公室里,但他的心好像被窗外的夜雨正在渐渐地清洗。
他捧着这团乱麻,细心地梳理,突然好像找到了一个丝头。他顺着这根缠绕在麻团里的丝头,慢慢地耐着性子梳理着。
姚向东的眼前浮现出菜花当年跪在陵阳法院大门口一天一夜的情景。菜花是受害当事人,只有她去为朱爱国求生才最有希望。可是菜花是个黄花大闺女,她跪在陵阳县人民法院大门口整整一天一夜,她的尊严?她需要多大的勇气。
她不顾一切地去做了。这就是钱菜花。
【编者按】菜花离家出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向东接到菜花的挂号信,喜出望外,以为菜花的病控制住了,以为菜花告诉自己一些喜讯。及至看到签字了的离婚协议书与菜花的亲笔信,他才如雷轰顶地呆住。向东百思不得其解,就生个孩子的光景,菜花就完全变样了。他想起了菜花为朱爱国在法院的下跪,想起了菜花父亲的去世,想起了菜花晨昏在神龛前的祷告,想起了与菜花有关的点点滴滴,不由得心酸。菜花说向东身边有许多好女孩子,让向东不要找自己。由此,向东慢慢理出一点头绪。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