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送灶的日子。

　　胡少香一大早把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壁柜抹得泛光。

　　胡少香打开壁柜门，对着丈夫钱正南的遗像虔诚地凝视着。一会儿，双手合十，叩了三个头。接着嘴里喃喃自语，又叩了三个头。

　　胡少香刚要关上壁柜门，菜花走进厨房，站在胡少香的身旁，对着父亲的遗像连叩了六个头。胡少香知道，菜花前三个头是给钱正南叩头，后三个头是给老天爷叩头。菜花信佛，胡少香知道。胡少香也信，但她不入迷。菜花半年多来身体一直虚弱，精神提不起来。胡少香知道菜花难产吃了苦，这半年多来又患上产后后遗症，心里不畅快，是自然的事。产后早早晚晚地到厨房里给父亲钱正南遗像叩头。

　　开初，胡少香这个当母亲的理解菜花，生孩子不顺，求求菩萨保佑，求求父亲在天之灵保佑，也属正常。后来，女婿私下提醒丈母娘，胡少香心里有些紧张。但胡少香毕竟从乡下来的，产后恢复不好在乡下也不少见，生个第二胎，毛病就自然去掉了。至于菜花生了个女娃心里不开心也情有可原。当母亲的谁不想生个能续香火的儿子。自己当年第一个生了菜花，为了生儿子，连生了三朵金花。想想也罢，现在三朵金花也开得蛮鲜艳的，日子也过得挺顺心的。要说可惜，那可惜了正南，好日子他没能看到。向东说得对，要经常与菜花说些开心的事儿。人要往开心处去想，心里就会好受些。向东有文化，说百合、黄花菜要多吃些，这些菜有利于人提起精神来。这些日子，向东隔几天就会提回几斤百合、黄花菜。

　　胡少香拿起小碗，舀了四碗百合汤，每碗里都放了些白砂糖。

　　大家围着餐桌喝起了百合汤。百合粉粉的，百合汤甜中带有一些苦尾子。杏花喝着，目光朝母亲和菜花的脸上瞅了瞅，放下小碗，自言自语地说：“百合汤怎么天天喝呀？”

　　胡少香瞥了杏花一眼。

　　杏花不知眉头眼目，哪壶不开提哪壶，竖着筷子问母亲：“妈！这些日子怎么天天喝百合汤？”

　　“怎么？不好喝？”母亲瞅了杏花一眼，“杏花，趁热喝。”

　　“菜花姐，好喝吗？”杏花不知趣，又问姐姐。

　　菜花喝了一口百合汤，点了点头。

　　向东见小姨子追根究底地问，又不便说明白，只好撒了个谎：“杏花，百合可是个好东西呀。我乡下一个同学家种百合，送给我的。百合营养价值高，多吃补人。”

　　“你这什么同学，这么好，隔三岔五就送几斤来？”杏花将信将疑。

　　“松江山里的。高中同学。”向东随便编了几句搪塞过去。

　　杏花狡黠地笑笑：“人家恐怕是看上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手里的权吧。是请你找工作还是……”

　　一家人在一起吃饭，菜花心里不好受，总是闷着头吃。向东收住嘴笑笑，不想跟杏花接下话茬。

　　胡少香用筷子敲敲碗：“趁热喝。甜丝丝的百合汤堵不住你杏花的嘴。”

　　杏花咕咚喝了一大口，自言自语道：“还是当官好。”说完，朝向东笑笑：“姐夫，跟你说个正经事。姚厂长又找我了，要调我到办公室去。”

　　向东望望菜花，又瞅瞅丈母娘，语气认真地说：“姚厂长托人找我了。我说过些日子再说。”

　　“姐夫，听你的。”杏花爽气地一笑。

　　“听你姐夫的，没有错！”菜花和胡少香几乎是同时自言自语点点头。

　　胡少香搁下碗说：“中午，黄花菜烧肉。向东，你回家吃午饭。”

　　“回家吃黄花菜红烧肉。”向东乐呵呵地朝菜花笑笑，“桃花、卫国他们回陵阳过年。还有几天就要回来了。妈，到时可别忘了烧个黄花菜红烧肉。”

　　数夜的日子过得快。吃过年夜饭，一家人围坐在沙发前的茶几旁看春晚。

　　窗外，爆竹声声。远处，烟花把天空照得像夏夜的银河，荧光闪烁。杏花抱着霞霞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台前，指着远处光亮闪耀的天空，对霞霞说：“好看吧？快看，霞霞！”

　　霞霞听不懂，但一双明亮的眼睛炯炯地盯着窗外闪烁的夜空。

　　1987 年的春节是大晴天连着大晴天。初一早上，太阳藏在山峦的背后，东边的天空朝霞满天，红彤彤的一片。满城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菜花第一个起床。向东不放心，也跟着起了床。菜花洗漱后，径直走到厨房里。向东站在房门口，用眼睛的余光瞟过去，只见菜花熟练地打开壁柜，双脚并拢，双手合十，面对着壁柜里钱正南的遗像，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停留片刻，又虔诚地叩了三个头。

　　胡少香也起床了。胡少香到厨房里忙碌起来。菜花从厨房里走过来，与母亲打了个照面。菜花站立下来，恭敬地给母亲点了个头说：“恭喜母亲身体健康！恭喜母亲发财！”

　　“恭喜大姑娘身体健康！”胡少香说着，朝房间一指，“菜花，早茶我来准备！你去歇歇。”

　　菜花虽然声音不高，但语气中明显带着期盼：“妈，桃花和卫国要来给你拜年，中午多烧几个菜。”

　　“放心！不会亏了你大妹子！”胡少香往厨房走过去，身后传来向东的祝福：“祝妈身体健康！恭喜发财！”

　　胡少香开心地走进厨房，边走边说：“发财！发财！大家都发财！”

　　房间里的小床上传来一声尖叫，霞霞醒了。菜花赶紧往房间走去。

　　太阳爬上山峰。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莲花般的白云。太阳的光亮透过玻璃窗洒进屋里。屋子里明晃晃的。

　　餐桌上摆着一大盘京果麻饼麻糕。胡少香煮了一大盘牛肉干丝，上面点缀着绿白相间的大蒜梗大蒜叶。刚端上桌，热气腾腾的，香气四溢。

　　远处的大院里，传来一两声清亮的汽车喇叭声，不时夹杂着小鞭炮噼噼啪啪的脆响。

　　电视机开着，屏幕里重新播放着昨晚的春节晚会。屏幕上出现了穿着太空服跳舞的画面。大家都感到很惊奇。看过不少跳舞的，从来没有看到这么新奇的舞蹈。演员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刚劲有力。大家的目光盯着小小的荧屏。杏花惊喜地喊起来：霹雳舞！很新奇。大家知道吗？费翔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那伴舞就是霹雳舞。

　　向东、菜花、胡少香的目光全盯着荧屏上那穿着太空服的舞蹈演员，脸上露出了兴奋的光泽。

　　咚咚咚，门口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向东赶紧走过去，把门打开。卫国、桃花手里拎着花花绿绿的大包小包拜年来了。向东惊奇地冲着卫国、桃花说：“这么早就来啦，班车没有这么早呀！”

　　“姐夫，我们开车来的！”桃花手里拎着一只大帆布包对向东说，“接一下。”

　　向东赶紧接过桃花手里的大帆布包，连声说：“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卫国拎着大包小包走进客厅，把大包小包往门边一放，冲着胡少香喊了一声妈，双手一拱，“恭喜发财！”

　　“你们发财！恭喜大家发财！”胡少香看到桃花和卫国过来拜年，心里甜蜜蜜的。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跑，边跑边说：“先喝红枣茶。向东，招呼卫国坐。”

　　菜花迎上来，朝桃花笑笑，语气不太有力地说：“桃花妹子，好想你呀！”

　　“姐姐，我俩好想你呀！听说你生孩子难产，我们急死了，想赶回来。后听说泸阳的专家帮你接生，我们才放下心来。”桃花说着，拉住菜花的手，“恭喜你当妈妈了！”

　　杏花走过来，把抱在手上的霞霞朝桃花面前凑凑说：“霞霞，叫姨妈！”霞霞睁大眼睛盯着桃花没有笑，只是好奇地抖动着嘴唇。杏花自己先笑了起来。

　　菜花瞅了杏花一眼，对桃花说：“刚会笑，会逗人，不会叫人。”

　　桃花望着霞霞可爱的小脸庞，伸手从杏花手里接过霞霞，俯下头，嘴唇在霞霞胖嘟嘟的脸腮上连吻了几下说：“宝宝快乐！”说完，突然想起什么，把霞霞递给杏花，顺手从背在肩上的坤包里掏出两个红包。桃花把一个红包往裹着霞霞的包被里一塞说：“宝宝快乐！”说着把另一个红包塞到胡少香手里：“妈！恭喜发财！”

　　胡少香从厨房里端来红枣汤。胡少香放下红枣汤碗，接过红包对桃花说：“反了！应该妈给你发红包！”说着，又把红包塞到桃花手里。桃花接过红包笑着说：“妈，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条件好！应该给长辈发红包！你不要见怪呀！深圳那边都是这样。”

　　“你百年不结婚，都是小孩！哪有小孩给妈发红包的。”胡少香说着，朝桃花摆摆手。桃花把红包硬塞到妈妈手里说：“大家新年快乐！”

　　桃花说着，朝菜花说：“这次我和卫国开车从深圳回来的。路上耽搁了几天。本来春节前就要来看霞霞，看你们。对了，卫国，你和姐夫去车上把缝纫机抬上来。我送给菜花你的。飞人牌的，很好用的。”

　　菜花拉了拉桃花的手，声音不高：“让你们破费了。”

　　向东正招呼卫国吃红枣茶，听桃花一说，赶紧拉着卫国往门外走去。

　　向东一边走一边问卫国：“你会开车？”

　　“会呀！”卫国有些自豪地说，“深圳那边走路都带跑的。你上次去考察，看到墙上的标语没有？时间就是金钱！节奏快呀！当个包工头，不会开车不行。”

　　“到南方走了一趟，县里的干部都大吃一惊。”向东放慢了步子，“卫国，陵阳这边发展也加快了步子。”

　　“对的！这次回来我们还有个想法。姐夫，我们在深圳打拼也有了些钱，以后有机会帮我们看看，适当的时候回陵阳发展，为家乡做点事。当然深圳还是公司总部。那里信息量大。”卫国停下步子，目光盯着向东。

　　向东笑笑，伸出手握住卫国的手说：“欢迎你们回来投资！”说到这里，向东神秘地朝卫国笑笑，声音低了八度：“卫国，问你一件事。”“说呀，姐夫！”卫国两手一摊。

　　“什么时候吃你俩喜糖呀？上次说好的，我们 10 月 1 日结婚，你们年底结婚。这一拖一年过去了。”向东朝卫国神秘地笑笑。

　　卫国附着向东的耳朵诡异地笑笑：“我俩早在一起了。只是当姐的那时没结婚，我们结婚不太好。后来你们结婚后，我们想去把喜事办了。这不是忙嘛，又拖下来了。现在告诉你，婚礼定在明年，不对，已经过年了，应该是今年五一节！”

　　“恭喜！恭喜！”向东连声说。

　　“向东，你可不要说出去！我们也是婚礼从简！”卫国低声说。

　　卫国、向东从车上把飞人牌缝纫机搬下来，一人抬一头，往家里走来。走到杉树林，卫国停住步子，两人放下缝纫机。

　　杉树林里静静的。不远处的松江上传来一阵阵汽笛声。树梢上一群麻雀跳过来蹦过去，抖落下几片枯叶，留下一片叽叽喳喳的叫声。

　　卫国朝向东望望，低声说：“姐夫，有件事不知能不能问？大过年的，怕你见外。”

　　“卫国，你说。”

　　“姐好像有心思？”

　　“别说了。自从生孩子，虽然请专家剖宫产既保住了大人，又保住了小孩，但生了个女孩，菜花有些内疚、自责，加上产后恢复不好，一直提不起精神。前些日子，我咨询了不少医生，也买了些医学方面的书，对照起来，菜花可能患上了抑郁症。”向东语气低沉，有些沮丧。

　　“能治好吗？”卫国有些着急，“菜花自己知道吗？”

　　“菜花自己并不知道。她信佛，整天动不动就对着父亲遗像叩头。反正提不起精神。”说到这里，向东声音高了些，“卫国，这只是猜测，千万别说出去。当然，医书上说了，抑郁症能治好的。”

　　“姐夫，姐受过不少打击。这次生了个女孩，加之产后后遗症，心情肯定好不起来。不过，向东你别紧张。我有个想法，过年之后，我们带菜花去一趟深圳。孩子有妈和杏花照料，应该没问题。我香港有不少朋友，给菜花找些名医诊治。病不能等。”卫国建议说。

　　向东点点头。向东知道南方发达，医疗条件好。向东拉拉卫国的手说：“吃午饭时，你让桃花邀请菜花去南方看看。”

　　“好！姐夫你放心。估计你工作忙，走不开，我们会照顾好姐。”

　　卫国说着，示意向东抬起缝纫机。两人抬着缝纫机，爬上三楼，把缝纫机往门口一放。

　　向东咚咚咚地敲响了门。

　　门里传来悠悠带着丝丝惆怅的歌声。这是毛阿敏在春晚上唱的《思念》。这首歌昨晚上向东就听到了。不知什么原因，向东听了这首歌，百感交集，心里沉沉的，眼眶里涌出了泪花。

　　门开了。歌声很高，旋律哀婉低沉：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作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你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为何你一去，

    别无消息

    只把思念积压我的心头……

　　不知什么原因，姚向东听到这首歌心里特别伤感。虽然跟菜花一直生活在一起，但这一年来，菜花心情始终振作不起来，加上菜花剖宫产后遗症，向东与菜花已经一年多没有做过那个事了。

　　向东在心里思念着菜花。桃花、卫国要带菜花去南方散散心，治治病，向东心里泛起了一丝丝希望。他盼望菜花早日好起来，像花丛中的蝴蝶欢快地飞翔。这首歌的旋律飞进了向东的心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