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初夏的阳光特别灿烂，病房里明明亮亮。菜花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目光盯着病房的天花板，平静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胡少香半个屁股搁在病床的床沿，手在菜花的额头上轻轻地抚摸着说：“菜花，多亏凤霞！多亏景燕！”

　　杏花也在一旁插话：“大城市里的医生有见识，有担当。一切顺利，平安就好！”

　　胡少香心里清楚，菜花心里一直想生个胖小子，现在虽然母女平安，但是剖宫产恢复得好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出院回家。加上剖宫产不知会不会落下后遗症，菜花担着心思，加上生了个千金，菜花有点不太顺心。

　　胡少香看到菜花母女平安，心里稍微安下心来，脑子里不时冒出抱外孙子的念头，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胡少香明白，虽然美中不足，但母女平安就好。现在的关键是让菜花高兴起来，把身体恢复好。

　　病房里留下了菜花与母亲的对话。杏花不插一句话，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菜花，麻药过后会疼。”

　　“我能忍受。”

　　“疼得厉害就喊出声，不要憋着。憋着会伤身体。”

　　“妈，你放心。医生说了，几天过后疼痛慢慢就小了。”

　　“菜花，要听医生的，好好调养身体，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落下后遗症。”

　　“后遗症我不怕，关键是生个女孩，有点对不起向东。”

　　“你这姑娘，怎么有这个想法？生男生女不是一样吗？”

　　“男女一个样？”

　　胡少香沉默了一会儿说：“时代不一样了，男女都一样。我生了你们三个姑娘，不都是很好吗？你是幼儿园老师，桃花闯深圳也算是个小老板娘，你小妹子杏花现在是国营酒厂会计。哪个比小伙子差。”

　　“也是这个理儿。只是……”

　　“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什么姑娘再好，也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都是老皇历了！菜花，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我知道。”菜花说这三个字时，底气不足，语气有气无力。

　　“菜花。生男生女都一样，这是公家说的。向东是公家的人，他肯定懂这个理儿。”

　　菜花微微闭上眼睛。她的脑海里翻腾开了。她想到了厨房壁柜里父亲的遗照。临来医院前她去向父亲的遗照叩了三个头，也给老天爷叩了头，许了愿。菜花不怕生孩子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危险，她最担心的还是生男生女。她知道，向东不会计较生男生女，但社会上的观念一时难以改变。再说，现在全国都实行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向东是公家的人，当然要模范执行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这次生孩子也就是黄瓜敲大锣—— 一锤子买卖。生了个女孩，菜花不是嫌女孩不好，自己也是个女孩，关键是现在一对夫妇只能生一胎。生个女孩，对于向东来说，这辈子没有生儿子的机会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看来向东只能无后了。想到这里，菜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菜花的心沉沉的。

　　胡少香目光注视着菜花那露出淡淡忧愁的面色，心里也沉沉的。

　　她既担心菜花剖宫产恢复不顺利会落下后遗症；又担心菜花生了个姑娘不顺心。想想自己生了三个姑娘，虽然都挺好的，但邻里闲言碎语不是没有。

　　胡少香没有想下去，朝一旁的杏花示意给姐倒点热开水。

　　杏花倒了一杯热开水，拿着一把调羹递到母亲手里。

　　胡少香接过茶杯，舀了一汤匙水，用嘴吹吹，递到菜花的唇边说：“菜花，喝点水，润润嘴唇。一会儿让护士把婴儿抱过来给你看看。小嘴嘟嘟的，脸上红红的，特别是那双小手，肉乎乎的，真好看。”

　　菜花喝了一汤匙温开水，眼睛里露出了兴奋的光芒。她迫切想看看自己的小孩。毕竟剖宫产，下半身打了麻药未消，脑子糊里糊涂的。当时，孩子出生后，只听到“哇”的一声啼哭。护士把孩子在眼前晃了一下，很快送到监护室去了。母亲的话倒提醒了菜花。菜花不能下床，她朝母亲微微地张了张嘴，又喝了一口温开水说：“也不知护士同意不同意把小孩抱过来。”

　　胡少香赶紧朝杏花一摆手：“杏花，你去找一下护士，就说产妇不能下床，想孩子了。”

　　杏花笑笑，赶紧走出病房。一会儿，杏花领着一名身穿白大褂的护士进了病房。护士抱歉地朝菜花笑笑：“小宝宝长得挺讨人喜欢的。只是刚睡着了。睡一会儿后，会醒的。醒了我就抱过来。”

　　菜花点点头。护士伸手在菜花额头上摸了一下体温说：“正常。

　　这些日子一定注意调养，不能着凉。”说完，护士走出病房。

　　胡少香、杏花轮流陪护在菜花身边。晚上，菜花吃了些青菜烂面，喝了半碗鸽子汤。八点不到，菜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胡少香回家休息，杏花值夜班。

　　病房里有两张杌子。杏花搬来一张杌子，靠近病床沿。她坐在杌子上，两只手托住脸，胳膊肘撑住床垫，脑海里翻转起来，一点睡意没有。母亲临走时特别关照杏花，值夜班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要睡着了。病房里白色的一片，静悄悄的。白色的日光灯光挺柔和，但镇流器发出的吱吱吱的声响像秋蝉在鸣叫。杏花回忆起进城半年来的生活，像做梦似的。乡下就是乡下，城里就是城里。山民就是山民，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尤其是向东姐夫，当了办公室主任，真的不一样了。这手里好像特别有劲儿，说话也特别管用。姐姐菜花一下子从山沟里小学民办教师调到城里当了机关幼儿园老师；自己的工作似乎也没有费什么劲，就到陵阳酒厂当上了会计。当会计不到半年，那姚厂长对自己特别关心，又要往厂办公室调。要不是姐夫打坝，自己已经在办公室工作了。当然，这个姚厂长听姐夫的，自己是姐夫从乡下调来陵阳酒厂的，当然要听姐夫的。姐夫是办公室主任，但不知道姐夫手里的权力究竟多大。这次姐姐菜花生孩子，杏花算是开眼界了。姐姐菜花难产，姐夫不在陵阳，竟然能把泸阳市人民医院里的专家请过来会诊，并直接做了剖宫产手术。不但保了大人，还保了小宝宝。虽然是个女婴，有点美中不足，但母女平安就好。连夜把大城市里的妇产科专家请过来，这不是件容易的事。看来姐夫有两下子。想想夜里吴景燕秘书和徐凤霞一直忙着这件事，直到处理停当后才离开，杏花觉得姐夫的人缘关系肯定也不错。杏花没有往深处想，只是在心里佩服姐夫，甚至崇拜姐夫。杏花抬起头，望着睡着的姐姐，心里暗暗为姐姐高兴。姐姐找了个好丈夫，全家跟着沾大光了。

　　突然，病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杏花站起身，拉开病房门后，抬头一看，姐夫向东手里拎着一只大皮箱，直愣愣地站在门口。

　　杏花吃惊地望着姐夫问：“你从南方回来啦？”

　　向东轻轻放下手里的皮箱，朝病床上的菜花瞥了一眼说：“刚到陵阳，没有回家，直接到医院来了。”向东说着蹑手蹑脚地来到病床旁，目光深情地注视着睡着了的菜花那有些发白的脸庞说：“杏花，你们辛苦了。别惊动她，我看她一会儿。”

　　杏花搬了一张杌子，往向东身边一放说：“坐下来，好好看看。”

　　向东感激地朝杏花笑笑，轻声说：“你和妈妈辛苦了。本来以为出差回来菜花才会临产。想不到提前了一星期。”

　　“多亏了凤霞姐、景燕秘书。她俩可是一夜未眠。”杏花站在姐夫身边夸起徐凤霞和吴景燕。杏花说完，想起姐夫刚回来，关心地说：“姐夫，你回家休息。这里有我和值班护士。”

　　“杏花，你回家休息，我来值班。”向东声音高了些，惊醒了菜花。

　　菜花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睛，看到向东回来了，一阵惊喜，但想到自己生了个千金，似乎欠了向东债似的，语言变得低沉起来：“向东，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在机关大院下车，就直接坐三轮车赶过来了！”向东关心地用手抚摸着菜花的额头说，“你吃苦了，让你挨了一刀。唉！我说不去考察，假都请好了，你让我放心地走。还真遇上难产！”

　　“谢天谢地！苍天保佑，母女平安！”杏花在一旁说。

　　“多亏了凤霞姑娘，多亏景燕秘书。向东，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菜花语气很诚恳。说完，叹了一口气：“向东，给你生了个千金！”

　　“千金好！一朵金花！”向东笑嘻嘻地说着，朝菜花点点头。

　　菜花的眼眶里闪出泪花，手伸出被窝说：“杏花，带你姐夫去看看宝宝。”

　　向东赶紧把菜花的手塞进被窝说：“注意保暖，千万不能着凉。”

　　说完，转过身，朝杏花笑笑：“当爸爸了！去看看大姑娘噢！”向东有意说得乐哈哈的。向东心里清楚，菜花临产前个把月，老是说计划生育的事。向东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菜花的弦外之音。菜花担心生个丫头，这一辈子就只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这不能怪菜花，毕竟菜花的父母生了三个姑娘。毕竟上次去松江镇，向东的母亲李花红问过菜花怀孕期间爱吃甜食还是爱吃酸，菜花一直记在心里。菜花曾向自己说过吃甜吃酸的事。从刚才菜花的语气中向东听得出来。难怪临产前个把月菜花每天都在她父亲的遗像前祈祷，她是想生个男孩，想为我们姚家传宗接代。想到这里，向东知道当务之急是要让菜花有个好心情，有了好心情，剖宫产的伤口才会恢复得快一些。

　　向东跟着杏花走出病房后，又开心地说：“走，去看大姑娘了！”

　　说这话时，声音明显有些高，声音中充满了自豪。向东这是说给妻子菜花听的。他要妻子知道，生个女孩也一样高兴。

　　菜花目光盯着病房门，听到向东的这句话，心里反而更加沉重。

　　她知道，向东这句话有意说给自己听的。向东心里怎么想，菜花不知道。但向东母亲李花红怎么想，菜花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