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会计室，杏花朝会计室里的两位同事淡淡地一笑，点点头。

　　她从抽屉里拿出账册，把办公桌右上角的算盘朝面前拉拉，噼里啪啦熟练拨动着算盘珠。盘珠与盘珠碰撞出悦耳的声音，带给杏花无限的喜悦和遐想。想想刚才姚厂长说的话，杏花心里翻腾开了。到酒厂办公室去工作，自己能应付得过去吗？

　　会计室里静静的。算盘珠的碰撞声听起来特别清脆。

　　杏花翻着几张账页，停住手，目光透过玻璃窗，看到一条白带子弯弯地飘动。她知道那是从不远处嘉陵江上流出来的一条支流——松江。杏花知道，顺着波涛滚滚的松江，绕着县城半圈，一直往北，那里有自己的家乡。从山沟沟里出来到陵阳县城，才几个月，眼界大开了。杏花感觉似乎一切都变了，变得有些捉摸不透。刚才，姚厂长说要调自己去厂办公室工作。自己在会计室里算盘珠子还没有焐热，就要挪位子，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杏花心里越想越激动。她参加过一次姚厂长的接待，那场面杏花是第一次见到。桌面上那么多大盘小碟，酒是红的白的，黄的啤酒，真是开“三中全会”似的。在鱼头村，母亲烧得一手山里土菜。松林大队朱支书跟父亲走得近，加之母亲会烧菜，上面有领导来了，都是在鱼头村家里烧菜。那什么场面，面盆上菜，大碗喝酒，但没有那么多花样，酒也就是一种当地的地瓜干。想不到城里人真讲究，吃个饭喝个酒，弄得这么复杂。杏花想想真有意思。究竟是去办公室，还是留在会计室，杏花当着姚厂长的面拿不定主意。现在回到办公室，冷静下来一想，会计室安静，办公室热闹，杏花不知安静好，还是热闹好。杏花反正感到都比山沟沟里活得有滋味。杏花拿不定主意。杏花想到姐夫。姐夫向东到重庆读过大学，在城里生活了这些年，见多识广，还是晚上回家找姐夫商量。想到这里，杏花有些悠然自得，庆幸自己当着姚厂长的面没有马上答复。杏花自信地觉得自己虽是山沟沟里待久了，但还是有点机灵劲儿。到了城里，就像鱼儿来到了大河水里，畅快多了。

　　仲春时节。

　　蓝蓝的天空中飘着白莲花般的云朵。太阳在云朵中穿梭着，洒下一片温热的阳光。漫山遍野的花儿争相开放，清香味儿一阵一阵地飘进会计室里。

　　会计室后窗外是一片花圃。后窗打开了一扇，一群蜜蜂喝醉酒似的嗡嗡嗡地飞过去。杏花听着蜜蜂的鸣叫，沉浸在工作调动的想象中，手中的账页有时翻到半空中，忘了放下来，目光盯着远处明媚的春色，春色中朦胧露出一个接一个的山峰。

　　今天上班的时间似乎特别长。

　　下班的铃声响过之后，杏花背上自己那漂亮的粉红色的坤包，急步下楼，出了厂门，大步往家中走去。

　　杏花急着想见到姐夫，她要听听姐夫的意见。姐夫是一个办公室的老人，现在又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主任。他说去，自己就去，准没有错。

　　走上三楼，脚没有站定，就伸出手咚咚咚地敲门。

　　母亲胡少香拉开门，一看是杏花，有些生气地朝杏花瞥了一眼：“你不是有钥匙吗？跟你说过几遍了，手脚勤快些，都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不要老是风风火火的，这是在城里。”

　　杏花一脚跨进门，把坤包往客厅桌子上一丢，回身轻轻地把门关上，朝母亲做了个鬼脸，哧哧一笑：“知道，姐怀孕了，不能吵。”

　　“知道就好！”胡少香朝房间一指，“你姐预产期越来越近了，这些日子常常肚子有点不舒服，你走路轻一点，说话低一些。”

　　“知道！知道！”杏花用手拍拍母亲的肩膀，轻轻地笑笑，“祝你早日抱上外孙子。”杏花说着，四处望望，捏着嗓门问，“姐夫没有回来？”

　　“我没有看见。”胡少香用手朝房间一指对杏花说，“问你姐去！”

　　杏花走进姐的房间。菜花半躺在床上，见杏花走过来，赶紧坐起身，朝杏花笑笑：“杏花下班啦？”

　　“刚下班。”杏花说着，走到床前，亲热地拉了拉菜花的手，不停地揉揉问，“姐夫呢？还没有下班？”

　　“你姐夫出差了。”菜花说。

　　“姐夫出差去哪里呀？”杏花听说向东出差去了，想起自己工作调动的事，心里有些着急。

　　“去南方广州、深圳。县里组织了一个近百人的党政干部南方考察团。下午出发的！”菜花看到杏花一脸着急的神态，不知道杏花这么着急找向东有啥急事，关切地问，“杏花妹子，你这么着急找你姐夫干啥？”

　　“菜花姐，姐夫什么时候回来呀？”

　　“听向东说，要一周时间。”

　　“一个星期？这么长呀！”

　　“你找向东什么急事？”

　　“姐，告诉你，先不要对外说。今天上午，姚厂长找我征求意见，想把我从会计室调到办公室去。我不知道办公室好不好。反正看姐夫在办公室挺吃香的。但我才到城里来工作几个月，拿不定主意，我想听听姐夫的意见。”

　　“小妹总算长心眼了。城里不是乡下。这就跟我们村里的黑鱼湖一样，它怎么能跟松江镇上的千溪湖比呢。长个心眼好。听听你姐夫的意见好！”

　　“唉！真不巧，出差了，一去十天。我怎么答复姚厂长呀！”

　　“你急什么呀！这事儿姐夫知道。”

　　“我还没见到姐夫，他怎么知道的呀？”

　　“你傻呀！你姐夫是什么人！县里办公室主任谁不认识呀！”

　　“姚厂长不认识姐夫。他还让我请姐夫到陵阳酒厂考察呢！”

　　“姚厂长不认识你姐夫，他认识对门的刘方明局长。刘局长已经跟你姐夫征求过意见，只是暂时保密。”

　　“那姚厂长还征求我意见干什么？”

　　“你姐夫让刘局长暂时不答复姚厂长。让姚厂长听听你的意见。”

　　“这不等于什么都没有说嘛！”

　　“你心里怎么想的？你酒量大，陪客给姚厂长撑面子！你人也长得体面，姚厂长当然想把你调到办公室。”

　　“我听姐夫的。”

　　“真的听姐夫的？”

　　“当然听姐夫的。姐夫见多识广。先进山门为师。姐夫老办公室主任了，他熟悉办公室。”说到这里，杏花想起那次家宴上陪姐夫喝酒陪醉了的事，心里忍不住笑。

　　“告诉你，姐夫临出发时让我告诉你，你先在会计室锻炼几年。那里安静，有时间还可以读个电大、夜大，给自己充充电。电大、夜大照样能拿到大学文凭。条条大路通罗马呀！你姐夫说的，以后见机行事。现在去办公室不合适。”

　　“姐，姐夫这么想的呀？”

　　“姐夫关心你，你年纪小，到酒厂工作才几个月，调到办公室去，人家会说闲话，会说你有个当办公室主任的姐夫，以权安插人。另外，你酒量虽大，但酒厂的客商来自全国各地。强中自有强中手，万一碰上对手，让你吃亏怎么办！”

　　“吃亏？”

　　“对呀，你才多大呀，你没有经验。”

　　“姐夫不让我去办公室？”

　　“为你好。”

　　杏花想了想微微地点点头，轻轻地搓揉姐姐的手：“姐，我听姐夫的。”杏花望着姐姐隆起很高的腹部，知道姐姐的预产期快到了。

　　姐夫想得很周到，估计姐夫不便说出来。其实，姐夫不说出来，杏花已经想到了。喝酒的量是无底洞，万一碰上对手，自己下不了台，喝高了会出洋相。自己一个大姑娘家，在大场面喝醉了是丢面子的事。

　　当然，此时的杏花看到姐的大肚子，触景生情。姐夫是办公室主任，而且是县里的大办公室主任，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万一菜花姐临盆了，光靠母亲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自己如果调到厂办公室去，家里有个急事，出去打电话找人也没有人手。姐夫常出差，常常晚上要陪客，根本没有时间陪姐。杏花想到这里，爽快地笑笑：“姐，我听姐夫的！”

　　菜花从床上移到床沿，朝鞋指指说：“杏花帮个忙。”

　　杏花挺有眼头见识地帮姐穿上鞋，刚走了几步，听到母亲在厨房里轻声喊：“杏花，扶你姐出来吃晚饭。”

　　胡少香话音刚落，杏花已经扶着菜花走出房间，来到餐桌前。杏花把椅子往外挪了挪，把菜花搀到椅子前扶着姐的肩背坐下来说：“姐，你坐好，我去帮妈端饭菜。”

　　菜花望着杏花的背影，满意地笑了。菜花想，到底是自己的妹妹，虽然到城里来风风火火的，但很直爽、机灵，有眼头见识。她知道听姐夫的。上次把她姐夫在家里喝趴下了，现在想想，也不能怪杏花。杏花刚调到城里工作，打心里感激姐夫。杏花哪知轻重。她只知道姐夫是办公室主任，见过大场面，经常陪酒。杏花以为她姐夫向东是海量，陪向东喝几杯也是感激。想不到向东不禁喝。害得杏花挨母亲骂，弄得杏花心里也不好受，好心陪姐夫在家里畅饮几杯，想不到把姐夫喝趴下了。

　　母亲见杏花来端饭菜，心里高兴地想：“这小丫头到了城里慢慢开始懂事了。”她把刚盛好的两碗饭递到菜花手里问：“跟你姐说啥呢？”

　　“说厂里工作的事儿。”杏花说着往客厅走过去。

　　胡少香自从杏花调到陵阳酒厂工作，心满意足了。三个姑娘都有出路了。要知道，在乡下，子女有体面的工作，做父母的可有面子了。现在，菜花当了幼儿教师，杏花进了陵阳城里国营的酒厂当会计，桃花闯深圳，早已钱袋鼓起来了。当然，胡少香知道这些应该是自己的大女婿有能耐。但胡少香心里也担忧大姑娘菜花。菜花自从父亲去世后遇到一个一个挫折，慢慢地信起佛来。她开始相信老天爷，相信命运。胡少香知道菜花对向东好，也知道向东的能耐。但她还是相信老天爷。这样长期下去，会走火入魔的。现在大事小事顺了。胡少香只能顺着菜花，不便说得太多。

　　胡少香从厨房里端出一盆辣椒炒肥肠往餐桌上一放，对杏花说：“城里的事听姐夫的没有错！”

　　杏花笑笑：“姐夫出远门了！”

　　菜花望望杏花，姐妹俩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