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进入腊月。

　　嘉陵江流域的冬天，并不太寒冷。陵阳城里的人行道边梧桐叶已经全被秋风扫落光。只有松江边上的一些松树、柏树、樟树在飒飒飘拂在寒风中郁郁葱葱。

　　菜花这些日子孕吐反应特别强烈。有时给幼儿园小朋友上课，讲着说着，一股酸气从胃里泛上来，菜花赶紧往厕所跑。有时跑到走廊上实在忍不住吐了一地。

　　同事们都知道菜花怀孕了。

　　菜花坚强，一天假没有请过。向东的工作到了年底特别忙，一点儿也照顾不到菜花。向东能做的就是晚上请办公室同事给菜花送晚饭。菜花过意不去，但也没有办法。

　　向东回家不回家吃晚饭，一直没有准儿。菜花孕吐的反应激烈，身子疲惫，胃口也不好。从幼儿园下班回到家，脑海里满是孩子们叽里呱啦的喊叫声，头都涨裂了。到家也懒得做饭，她只能听向东的。

　　两人商量好了。向东没有接待，回来做晚饭，如果当晚参加领导的接待，他会安排同事从机关食堂打一份饭送到家里。到姚向东家里给菜花送饭最多的是吴景燕。吴景燕有文化，爱打扮，走到哪里都容易让人记住。

　　一次，吴景燕提着保温饭盒，刚敲了一下向东家的门，刘方明下班走到家门口。两人碰面了。刘方明不知道菜花怀孕了，但知道向东有个小姨子叫杏花。听向东介绍，高中毕业没有工作。这几个月刘方明一直张罗着杏花的工作。今天上午总算有了眉目。陵阳酒厂厂长姚大年到刘方明办公室汇报酒厂扩建的事儿。汇报完后，刘方明想起了自己曾答应向东的事，赶紧给姚厂长说到向东小姨子杏花。姚厂长一听，二话不说，一口答应了。并说到办公室或到财务科工作都可以。

　　最近，酒厂扩建正要招人，还没有等刘局长感谢，姚厂长给刘局长一支烟，连连感谢刘局长。刘局长想不到瞌睡送来了枕头，心里很高兴。此刻看到一位漂亮的姑娘敲向东家的门，他不认识吴景燕，便来了个想当然，停住步子，打量着拎着饭盒的吴景燕问：“你是杏花？”

　　“不是！”吴景燕认识刘局长，县里开会时见过几次。她停住敲门的手，对刘局长说：“刘局长，我是吴景燕，向东办公室的秘书。”

　　“噢！你是吴秘书。”刘方明一边掏钥匙一边歉意地望着吴景燕，“看花眼了，把你当杏花姑娘了。”

　　“杏花？对了，你说的杏花是谁呀？”

　　“杏花是向东乡下的小姨子。正托我找工作呢！”刘方明旋开自己家的门锁，推开门没有进去，有些诧异，“你给向东家送饭？”

　　“对呀！向东今天陪刘县长接待香港的客商，晚上回不来。他妻子怀孕了，孕吐反应强烈，不便煮饭，我给他妻子从食堂打的饭顺便送过来。”吴景燕说着，又咚咚咚地重复敲门。

　　门开了。菜花拿着一条羊肚白的毛巾一边擦着嘴一边朝吴景燕打招呼：“吴秘书，谢谢你呀！下次我自己去食堂拿。”

　　刘方明明白了。菜花怀孕了，真让自己上次给向东说准了。想到杏花工作的事，刘方明赶紧朝正欲关门的菜花笑笑：“菜花妹子，回来告诉向东一声，杏花的工作有眉目了。”

　　菜花拎着饭盒，朝吴景燕和刘方明局长连连摆手致谢，心里兴奋不已。杏花有了工作，母亲来家里，一切就顺当了。向东工作再忙，自己也不要老操向东的心了。

　　刘方明知道菜花怀孕的好消息，想想杏花工作有眉目了，也为向东高兴。杏花在陵阳城里有了工作，向东丈母娘来陵阳照顾有身孕的大姑娘，这可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刘方明在机关工作时间长，人际关系广。他为人和善，乐于帮助人。只要有人求他办事，他总是很热心。只要帮人家办成事儿，小到子女上学，亲戚朋友看病，大到年轻人找工作，他心里就会特别愉快。刘方明虽然四十开外的人，但显得年轻，有生气。圆圆脸，不太泛红的皮肤，大大的双圈眼，给人一种特别亲和的感觉。

　　吴景燕还要赶到贵宾楼。菜花目送着吴景燕走下楼梯，目送着刘局长笑嘻嘻地走进家门，这才轻轻地关上门。菜花把刚才呕吐擦嘴的毛巾往桌上一丢，拎着饭盒直往厨房跑。

　　菜花把饭盒搁在灶台上，走到壁柜跟前，把柜门轻轻地拉开，父亲的遗照出现在菜花的眼前。菜花凝视着父亲的遗照，父亲那慈祥有神的眼睛与菜花的眼神对视着。菜花想到这些日子，家里的事儿，自己的事儿都比较顺，心里一件一件地数：向东“主持”去掉了，当上了办公室一把手；向东分到了一套大房子，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自己与向东成亲了，想不到还提前怀上了孩子；听说朱爱国的母亲曹仁兰眼病治好了，重见光明；自己怀孕了，向东工作那么忙，家里急需要有个人帮衬，母亲胡少香来最合适，但小妹子杏花在乡下，母亲走不开，只有给杏花在陵阳城里找份工作，母亲才能离开鱼头村，想不到有贵人帮忙，刘方明局长住在对门，不到几个月，杏花的工作有眉目了。看来，一家人在陵阳城里过春节有希望了。想到这里，菜花双手合十，目光凝视着父亲的遗像，虔诚地祈祷：父亲保佑！苍天保佑！

　　这些好事连成一串儿，菜花打心里服了。看来苍苍茫茫的大地上还真有说不出道儿的神秘力量。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天爷吧，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神灵吧。菜花越来越信了。就算是向东当官了，这些事儿算到向东头上。但向东从天坑掉下来，让我们父女俩救上来，这不也是天意嘛！也是老天安排嘛！想起今年夏天和杏花去了霞光寺，在霞光寺烧了香，请了愿，现在想想还真灵。杏花当时跟着去霞光寺，现在找工作竟然这么顺畅。谁让向东与刘方明局长做邻居呢。

　　要知道这个刘方明局长是管全县所有厂子的局长，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不是老天爷安排好的是什么。

　　菜花吃完晚饭，用热得快烧了一瓶开水，自己倒了一杯，往客厅的椅子上一坐，目光盯着窗外渐渐拉上的夜幕。她端起茶杯慢慢地吮了一口，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脑海里翻腾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在自己眼前走马灯似的晃悠着：朱红旗、刘建国、朱爱国、朱卫国、高华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二妹桃花、三妹杏花；向东的父母、向东的弟弟向方。“文革”结束了，一晃十年过去，社会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现在各忙各的事儿，都很忙，大家最缺的就是时间。桃花说过，南方人把时间看得比金钱还重要。真是不可思议。

　　菜花在等向东回家。她要把杏花工作有眉目的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向东。菜花心里想着向东。菜花怀孕了，向东为菜花担着心思。其实，菜花知道改革了，开放了，向东忙得团团转。菜花也每时每刻为向东操心呢！杏花有工作，母亲到家里来帮忙，向东工作就安心了。

　　自从跟向东有了那层关系后，菜花就暗暗下决心，不能给向东添麻烦。两个人的结合，就是应该给对方舒心。

　　窗外黑沉沉的。

　　没有月亮，只有不远的路灯泛着昏黄色的光雾。

　　菜花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夜色，两手伸进棉衣中，在肚皮上轻轻地搓揉。她嘴里轻声地念叨：但愿生个男孩儿，生个男孩，向东父母的面子在松江镇上会有光。再说，自己的父母一生没有儿子。自己是大姑娘，第一胎生个儿子，母亲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想到这里，菜花脑子里一愣，万一生个丫头呢？再说，现在实行只生一胎的计划生育政策。只能一炮打响。在松江三岔口等车时，向东母亲李花红问自己喜甜喜酸，会不会跟生男生女有关？

　　菜花有了心思。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小小的客厅和房间里踱步。

　　向东正陪县长刘立平、副县长张立仁接待香港万通集团张建承董事长。县委、县政府对香港客商接待特别重视。不仅因为这是泸阳市委组织部部长徐立银介绍的，重要的是万通集团是个大公司，要在陵阳投资。下午，县委书记黄万和会见了张建承董事长。此刻，县长刘立平，分管经济工作的副县长张立仁正在陵阳招待所贵宾楼招待张建承董事长一行。宴请设在贵宾楼二号厅，姚向东正在不停地张罗着，不时端起酒杯向张建承董事长敬酒。

　　姚向东知道内情。这次能把香港万通集团董事长张建承请到陵阳来，完全是徐立银部长的面子。徐凤霞从中做了不少协调工作。当然，这里也有些缘分。张建承父亲张朝武抗日战争期间是一位地下党负责人，一直活跃在泸阳一带，与徐立银当年有过工作上的关系。后来，打跑了日本鬼子，张建承的父亲到了地方游击队。解放战争期间是四川地方游击部队的一个师长，在泸阳、陵阳嘉陵江流域跟国民党政权周旋，时不时给国民党政权猛烈一击。解放军南下时跟随大部队南下，一直打到海南岛，后来在海南岛定居。在海南岛休养和复员转业的泸阳籍干部不少。张建承是张朝武的大儿子，是个传奇人物。

　　六十年代，全国闹饥荒。张建承从海南岛渡过琼州海峡来到广州。听说香港那边有吃的，张建承随着人流逃港。他天生胆大心细，加上才二十出头，有的是气力。在一个深秋的夜里，他竟然游过深圳河，逃到了香港，经过二十多年的打拼，成了拥有亿元资产的万通集团董事长。他虽然没有来过陵阳，但小时候听父亲说过，陵阳是个好地方，就是交通闭塞，比较穷些。穷虽然是事实，但资源丰富，在陵阳那可是端着金饭碗讨饭。张建承对陵阳的投资信心，来自父亲对陵阳的情结。下午，县委黄万和书记会见时，张建承说到了自己的父亲，说到了父亲的很多战友，激动的泪水溢出眼眶。

　　向东知道张建承的经历，留了个心眼。他想起了叔爷。叔爷是松江区大队的交通员，当年的顶头上司区大队保卫科长章德林就是随大部队南下的。当然，后来没有任何消息了。但循着张建承的关系，会找到张建承的父亲。说不定张建成的父亲会知道一些章德林的线索。

　　但愿顺风顺水能找到章德林。那样，叔爷的事儿就能说清了。这可是一条为叔爷平反的重要线索。想到这层关系，姚向东拎起桌上的毛峰大曲，恭恭敬敬地把张建承董事长的小酒壶往桌子边移了移，满上后，也把自己的小酒壶斟满酒。姚向东放下酒瓶，把张建承跟前的小酒壶递到张董手上，自己拎起小酒壶说：“张总，请允许我代表陵阳的父老乡亲敬你父亲一壶酒。”

　　张董事长瞅瞅姚向东，礼貌地站起身，笑着说：“姚主任，你要拎壶冲！打仗呢！”说着一仰脖子对刘县长、张县长亮了亮手中的空壶：“后生可畏！刘县长、张县长，你们县后继有人呀！”

　　刘县长、张县长站起来，敬佩地朝张董事长一笑，几乎是异口同声：“张董海量！海量！”

　　姚向东想不到张董事长这么爽快，拎着小酒壶愣了一下，把酒壶贴到嘴唇上，哧哧哧的几声，一壶酒全吸进了嘴里。

　　张董事长酒席开始后，只是盯着刘县长、张县长不停地你来我往地敬酒，想不到半路上杀出了个程咬金。张董事长吃惊地望望姚向东伸出手。姚向东赶紧握住张董事长的手说：“献丑！献丑了！”

　　张董事长高兴地用小杯倒了一杯，回敬了姚向东，赞叹地说：“敬佩！敬佩！”说完坐到椅子上，对刘县长和张县长说：“你们有这样的爽快人做后勤保障，我投资就放心了！”

　　“快发名片！”刘县长朝姚向东瞥了一眼，“上次接待海南的客商就让你通知领导干部印名片，办了？”

　　“通知下去了。我印了名片，张董来了，一激动忘了发了。”姚向东说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只人造革的名片夹，从里面抽出一张，恭恭敬敬地递到张董事长手里说：“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关照。”

　　张董事长接过名片，目光在名片上扫了几眼，朝跟随一起来访的集团副总乔卫星摆了一下手说：“乔总到隔壁三号厅把陶志玲叫过来。”乔总应了一声，起身走出包间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