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今天是游轮出海的第四天，留给冷明哲的时间已经不多。为此，他早早起床，轻声细语交待杨小冉在房间多睡会后，在船笛声的轰鸣中着手接下来的工作。

接下来的一步比较重要，即假设求证，它能印证此前的信息搜集是否详尽，更可决定此后的案件结论是否可靠。先是大胆假设，毫无疑问，在经过整整两天的物证搜集和嫌疑人问话后，所有信息指向温子卿，或者说，他最有嫌疑，最适合被假想成凶手；然后小心求证，将物证人证和时间线重新捋捋，连接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解释整个案发过程，以求还原案件真相。此环节不会带着杨小冉在身边，因为那样会影响自己的思路，证据充分的前提下，一个大脑即可足够。

当然，这个大脑必须具备缜密的逻辑思维和严谨的求证态度，如必要，甚至还得有极度敏感的情绪感知能力，而这，或许正是普通刑侦人员所欠缺的。

冷明哲行至船头，遥望大海——相比前两天，海面上的雾气稀薄了许多。他由前额往后捋了捋被海风吹散的头发，屏气凝神，开始整理思路。

丁家祥的出现很关键，他给的三点信息直接推翻了之前认为的案发时间——

房间空调早在3月26日凌晨，甚至更早时候就已经开启，并非是当天清晨发现苏仪死亡后，第一时间出于防止尸体腐败的目的而打开。但正因为空调制冷能防止尸体腐败，延迟尸斑尸僵等死亡特征的出现，所以苏仪被害的时间要往前推到25日当晚或更早。

如果这条信息的说服力不够，那么苏仪的睡姿更能说明问题。丁家祥是3月26日凌晨0点左右进的825房，按照之前的死亡时间判断，当时苏仪没有遇害。可她在床上的姿势竟然和案发现场一致，这表明她在丁家祥进房之前已死亡。

最后，丁家祥摸进房间时，房门虚掩。如果苏仪忘记关房门，应该是半敞开，何况游轮客房这样的个人私密空间，屋主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所以此前有人进去过，这个人很可能是凶手，并且有意留下推门而入的机会，以此达到嫁祸的目的。

三条信息，单个来看，或许不是那么充足有力，但连接在一起，就豁然开朗了。

此前被误导的案发时间，与温子卿的不在场证明非常符合，甚至可以说到了巧合的地步，从而，他在温家三兄妹中的嫌疑最小，因此当这个错误的案发时间被否认后，他的嫌疑反而最大。另外，案发现场的酒红色钢笔和苏仪颈部的左手痕印也都指向温子卿，正如自己最开始想的那样。

不是他，还有谁？先假设，再证明。

冷明哲转过身子，抬头看向游轮客舱顶层——记得出海那晚，自己也是在几乎同样的角度仰视它，同样的彩旗飘飘，同样的视觉体验，但心境截然不同。

顺着顶层往下看去，7层靠西侧的一间敞开的窗户，闪现一道熟悉的人影。不多时，那人影站在窗边，面朝大海，两手绕于脑后，像是在打理头发的同时注视着自己。

“叮铃铃——叮铃铃——”愣神间，冷明哲稍显慌乱，略微平复心情后，发现不过是手机在响。

掏出，接听。

“亲爱的，我想你了。”听筒传来杨小冉的慵懒声，似乎还未睡醒。

不等冷明哲接话，窗边那人招手示意。

“亲爱的，是我呀，昨晚那么温柔，今早就忘记我啦，咯咯咯……”手机那头的杨小冉一阵嗔笑，如银铃般悦耳，冷明哲一时分不清对方高兴还是恼怒。

他没有顺应杨小冉的期待，彼此做语言上的情感互动，只是盯着客舱层，不，准确说，应该是杨小冉所处的那个大致角度发呆，也不顾手机听筒里的嬉骂声。

两分钟后，他抿嘴清清嗓子，脸颊贴近手机话筒，正色道：“小冉，窗户别关，去苏阿姨的房间也把窗户打开，记得在窗外挂块红布，然后关上。”

上午8点，冷明哲找到前天来过825房修灯的师傅，详细询问当时客房主灯损坏的原因。

“不是自然损坏，很明显人为的。”师傅说。

冷明哲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皱眉问道：“能不能具体些？”

“这么说吧。凭我二十多年的经验，绝对是客人短时间内频繁按动开关，导致电流不稳定，再加上灯具本就老化，最后——”师傅摊手耸肩，意思再明白不过。

“有多短？”冷明哲再度追问。

“10秒至30秒不等。”

送走维修师傅，冷明哲再次来到825房。两天过去，这里仿佛时间静止一般——歪倒在地的红木靠背椅，金白色的家用保险箱，紧闭的窗门上方，空调依旧发出“呼呼”冷风声，当然，还有躺在床上，被白布遮盖的“苏仪”。

可能因为事发突然，又或者是进入办案状态后的节奏太过紧张，没想到自己房间与苏仪房间只隔着一层天花板！更没想到的是，游轮出海那晚，自己在船头熟悉环境时，目睹的客舱8层左侧一房间的反常现象，竟然是桩弑母凶案！尽管迄今为止，不能断定是温子卿所为。

冷明哲蹲在地上，轻轻触摸那把红木靠背椅，同时看向不远处，位于窗台下方的金白色保险箱——现在回想起3月25日那晚临睡前，天花板上传来的轰隆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而金白色保险箱，恰好印证了丁家祥的进房意图，也可以说是他碰倒椅子，发出声响的间接原因。

他站起身子，转身走向床边，慢慢掀开苏仪身上的白布，细细端详整个尸身，并用力按压脸颊、颈部、手掌、脚底等几个关键部位。

死者仪容似乎冻龄了一般，与生前无异。手腕与脚底的尸斑不明显，颜色偏淡，和两天前相比的变化不大。全身肌肤仍有弹性，按下去再松开，能缓慢恢复原状。各关节没有尸僵现象发生，肘关节甚至可超过90度弯曲。总的来看，像是死亡时间在8小时以内。

冷明哲顿感诧异，48小时后的尸体特征怎么与案发现场第一时间的无差别呢？虽然存放环境是低温，但仅仅16度左右，远未达到0度左右的专业标准，根本不可能有这种遗体保存效果。

那么也就是说，空调制冷不是造成死亡时间推迟的主要原因？

不过，自己在刑侦鉴定方面是半桶水，以上推测只是以前在香南市公安局做心理辅导工作时，接触的一些皮毛，就凭这点下定论，还早了些。

如果有实物证明的话，那就会更快地接近真相了。冷明哲心想。

午饭后，杨小冉去了游轮另一头的海上风情街闲逛，冷明哲独自在餐厅休息。

正打着盹，忽的听见说话声。

“怪可怜的。主人死了，它不吃不喝，不到三天，就这么去了。”

“那可不，哎，这年月，养条狗都比人有感情。”

冷明哲睁眼看去，过道走来两小伙，他们身着餐厅工作服，各搭一边，抬着一笼子，笼子被黑布盖住，隐隐散发出一股异味。

“这是……”出于职业敏感，冷明哲不禁问。

一小伙抹抹额头，说道：“前两天不是发生了命案嘛，那死者的宠物狗在上船时被寄养在这里。这几天没见主人，也没人来认领，结果不饮不食，断气了。我们拿去处理掉。”

冷明哲“哦”了一声，随即又待闭眼休憩。

“等等！”

两小伙回头望去，只见刚才那问话的男人疾驰而来，边跑边喊：“等等！等等！请把这条宠物狗留下！”

冷明哲的目的很简单。为证明在空调制冷的16度左右的环境中，是否达到像苏仪尸体那样的保存效果，要想找到同为人属的实验体，显然不现实。而人与狗的基因相似度是95%——96%，目前条件下，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了，而且苏仪的金毛犬断气时间不到1个钟，从放进低温环境中的参照时间来看，也最为相符。

想法很大胆，也可以说很无奈，但用狗这种被人类驯化，且与人类非常亲近的哺乳动物来做实验，还是由一个物种反应推导出另一个物种反应的实验，冷明哲不是第一个。这并非没有科学依据，不过是用同一物种更为精确可靠而已。

也许这条狗狗生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对主人的最大回报是死后为她做鉴定排查，找出真凶！

推开房门，走进卫生间，冷明哲先是铺上一层毛毯，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金毛犬平放于地。为避免混杂气味，对死者不敬，分开两具尸体的放置点是比较好的选择，并且825房的空调已经吹了三天三夜，案发后除了冷明哲外，无人入内，所以即便卫生间这样的潮湿环境，也是非常干燥清爽，不用担心参照条件的差异。

只是，要等三天两晚才有结论，因为放置时间必须与苏仪的一致。

下午3点，杨小冉迈着轻快的步伐打开725房门，此时冷明哲正在拨弄掌心里的茶叶渣。

“进展怎样？我的大侦探。”杨小冉问。

冷明哲将茶叶渣倒入圆筒式样的容器，拍净双手，捏捏鼻根，反问：“小冉，游轮出海的那天傍晚，也就是我在船头熟悉环境，而你在房里休息的这段时间，还有什么细节能想起吗？”

“不是用不上我嘛……”杨小冉嘟哝道。

“俗话说，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少女嘛……嘿嘿，自然是能顶整片天了。”冷明哲边笑边用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示意这是“整片天”。

“油嘴滑舌。”杨小冉对冷明哲做拍打状，然后托着腮帮，两眼溜溜转，“嗯……我记得当时有和你说过，那阵睡下去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听见了敲门声。”

“就这些？再想想。”冷明哲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极为复杂的事情，“应该有遗忘的部分，比如楼上传来声音什么的……”

“声音？”杨小冉噘着嘴，”哦，对了，在敲门声之前，倒是听见上面传来些脚步声，像是有人在房间里做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