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走马上任(18、19节)
18.赵继财自杀
常北市是长江中下游一座不大的滨江城市。京沪铁路在常北市设有车站。常北市虽然交通位置优越,但不知什么原因,常北市至北京一直没有直通旅客列车。直到改革开放近二十年后,常北市终于有了开往北京的始发列车。
赵继财夫妇为上访的事,已经去了北京几次。这次去北京上访他们赶上了首发北京的直通车。赵继财拎着一只人造革提包,和老婆一路顺利地登上了列车。虽然是普通座位但列车整洁干净,座位之间的距离也相对宽敞一些。赵继财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长得也不太粗壮,人造革包举不上去。他鞋子不脱,直接踩到座位上,将包高高地举起塞到行李架子上。这个举动惹来周边不少旅客投来吃惊的目光,目光中显然是“这个乡巴佬”这句潜台词。车上的旅客大部分都是常北市人,这是常北开往北京的直通车,大家心里都为赵继财那满是泥土的鞋子直接踩到座位上而感到汗颜。
赵继财和老伴对号入座。一会儿列车开动了。列车已经提速,车窗外的房屋、电杆,尤其是大片大片墨绿的玉米地在赵继财的眼前一晃而过。
太阳虽已下山,但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列车玻璃窗上,一团团的红色在车窗玻璃上不停地晃动。赵继财头靠在椅背上,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窗外夏天的庄稼地,脑海里浮现出那神秘的铁盒。
赵继财是大湾村出了名的认死理的人,乡下人一般称之为有犟劲,但他很厚道。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不欺人,人别欺我;人若欺我,我必欺人。”就这四句话,“文革”中有人举报他篡改《毛主席语录》,在大湾村批斗了好几次,但他的脾气很犟,怎么批就是不认错。好在是“文革”后期,没批几个月,“文革”结束了。这四句话成了赵继财的口头语,伴随着他从少年走向中年,又从中年走向老年。他在与人处事中不管合适不合适,时不时会抛出这四句话。他在与赵文盛村委会主任谈四合院的拆迁补偿时,他甩出这四句话,让赵文盛硬是愣了半天。这四句话也成了他做人的准则。
这四合院是他大伯送给他父亲,他父亲临死时让他替大伯家守好这四合院,特别是那棵大槐树。正因为这四合院不是他的,他有责任为大伯家守好这份家产,所以他不敢轻易让步。特别是无意中移植大槐树时发现了神秘的铁盒,他更坚定了一个信念:这是大伯家的财产,我得为他们保护好这神秘的铁盒,不能在我的手上丢了。他要看住这铁盒,直到大伯家的后人到来。偏偏政府不让打开,偏偏又不放在村里。他越发不放心,万一弄丢了呢,到时候你找谁去。于是,他走上了漫漫的上访路。这一访就是近三年,屈指一算,这应该是第五次了。
过去常北市至北京没有直通旅客列车,中途要转一次车,而且从常北上车的时间不定。到了常北车站买到了什么时候发车的车票,就在候车室等。这一等不要紧,有时村里负责稳控人员发现赵继财夫妇不见了,第一反应是立即从香溪镇打的士直奔常北火车站候车室。赶的不是时候,赵继财夫妇已经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只能扑个空。这时,来接访的人员二话不说,直奔候车室的售票厅,购上合适的车票,直接去北京。这次不一样了,常北至北京开通了直通车,中途不用下车,也用不着惦记着下车的时间。
赵继财夫妇就着开水每人吃了两块小面薄饼,头往椅背上一靠,随着北上火车的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的有规律的节奏声,眯缝着眼睛,渐渐地睡着了。夜幕降临,窗外一片沉沉的夜色,夜色中村舍的灯光和公路边整齐路灯的光亮一晃一晃地从窗前闪过。
邻座上的老伴已经睡熟了,均匀的鼾声伴着火车不时传来的鸣笛声让赵继财又从梦乡中醒过来。望着窗外的夜色,想想那神秘的铁盒难以入眠。脑海里不时浮现出来的就是那铺着碎山石的四合院,高大繁茂的粗壮得水桶似的槐树树干和那巨伞似的树冠,特别是那锈得发黑的神秘的铁盒。
赵继财这三年始终想不通,心里一直扣着一个打不开的结。这神秘的铁盒是从我家院子里挖出来的,为什么不能当众打开?为什么不能存放在大湾村里?我说不清楚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但我大伯家的后人总有一天回来会说清楚是什么东西,到时总得完璧归赵。现在存放到市里去了,谁能保证不丢失?万一保管的人起了歹心,来个偷梁换柱,到时即使大伯家的后人回来,即使能说得清铁盒里的宝贝,那又有什么用呢?我这不是辜负了父亲临死前的嘱托吗?我这不是对不起大伯大婶,对不起大伯大婶家的后人吗?到时,我见了大伯家的后人,我说什么呢?我还有脸说吗?!想到这些,赵继财的血压就会升高,心脏跳动就会加快,情绪就会越发激动。
他睁开眼,车厢里静静的,旅客们似乎都睡着了。车厢里的照明灯已经熄灭了,只有喜爱看书的旅客开着头顶上小小的灯,细亮圆圆的光柱照在胸前餐板的书上。他看到书,突然想到父亲说的一句话,让他要按书上说的做。赵继财虽然是小学毕业,读的书不多,但他还记住不少书中的名句呢。有些名句其实不是书上看来的,而是口口相传得到的。他欣赏的就是毛主席的名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把这句话改成“我不欺人,人别欺我;人若欺我,我必欺人。”赵继财认准了这个理儿,凭着自己的犟劲,在大湾村他厚道善良从不欺人,但村里也没人敢欺负他。他在大湾村一直生活得挺顺心。大儿子读书读不上去,初中没毕业就回村里种地。赵继财按书上的话,顺势而为。结果大儿子赵金文种了几年田,后做起了沙石买卖,还在江边上造了一座临时沙石码头,正好赶上改革开放经济建设走上风的时候,发了不少财。在村里砌了二层小楼,日子过得挺红火。二儿子赵金草书读得好,高中毕业,第一年没有考上大学,第二年复读后考上了常北市职业学院。三年书读完,回到镇上弄了个铁饭碗。大湾村里的人都羡慕着呢!这福哪儿来的呢?这是我赵继财对大伯大婶家忠心耿耿,感动了大伯,是他冥冥之中带给了我赵继财一家好运。善有善报。这是书上说的!书上说的没有错。这神秘铁盒一天不弄清楚,一天放不下心,我赵继财就一直上访下去。我就不信政府没有人主持公道。
夜很深了。赵继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列车鸣着汽笛风驰电掣般一路往北呼啸而去。
赵继财夫妇坐在这直通北京的列车,心里没有任何惦念。他俩知道,按照广播里说的时间,应该是第二天早上太阳升上树梢的时候,只要列车停下来,这就是终点站北京了。
飞奔的列车渐渐慢下来,右手窗户被红彤彤的太阳照得很明亮。
下车,一路随着蜂拥的旅客往出站口走去。这时,聪明的赵继财拉了拉老伴的衣角,示意她停下来。两人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下来,席地而坐。赵继财从人造革提包里掏出家乡带来的小面薄饼,两人一边咀嚼着很有韧性的葱花小面饼,不时喝几口自带的开水,目光盯着那拥向出口的人群。一张小面饼吃完的工夫,通往出站口的路又静了下来。老伴起身要出站,赵继财拽了拽老伴的衣角说:“再等五分钟。”
这赵继财心里盘算得很明白。他不知道出站口有没有大湾村接访的人。这些接访的人很精明,往往拿着从南方开往北京的列车到站时刻表。只要时间到,他们就守住出站口。人群涌出出站口,他们的目光一一扫描。人群走净了,他们就会离开出站口,到附近小店兜圈子。好几次,到了北京刚出站就被接住了,赵继财夫妇只好跟着村里的人等待返回常北市的列车。
现在赵继财学精了。他和老伴顺利出站,在公交车上转换了几路,来到国家信访局附近的一家地下旅馆住了下来。手机关机,谁也联系不上。在地下旅馆,安安静静地睡了一觉。天还未大亮,赵继财就拎着人造革包,拉着老伴出了地下室,步行往国家信访局。
这条路虽说不远,但步行从旅馆到信访局没有一个小时走不到。每次到北京上访不是在半道上被截住,就是在北京被花言巧语骗回,这神秘铁盒的事就是没有着落。想见见不到,想打开看看,政府就是推三阻四,变着法儿找理由,这让赵继财心里的气越憋越足。这次去北京前,他早就留了个心眼。他用矿泉水制了一瓶稀释了的农药。这浓度也就是治治虫子,喝上几口死不了人。他把这特殊的矿泉水瓶放在人造革包的顺手处。
两人刚走进信访局的大门,就被昨天下午坐飞机赶到北京的余雪龙支书和风景区信访局的小高逮了个正着。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赵继财倒挺镇静地问余支书和小高:“你们啥时到的呀?”
“昨天坐的飞机!”余支书笑笑说,“你们的事到边上说。你放心,我这当支书的一定帮你到上面说,你的要求迟早会实现的。”说着就势拉住赵继财来到国家信访局的走廊上。
赵继财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又是老生常谈。在北京说到解决问题他余支书总是理直气壮,似乎他余支书比我还着急,到了村里影子都没有。赵继财这次下定决心要闹出点动静来,他就势在走廊上坐下来,向余支书提了个小小的要求:“我吃一点小面饼充饥,一会儿跟你走。”
余支书和小高也就着台阶坐下来。倒是老伴不知道赵继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多问了一句:“在火车上不是吃过了吗?你还有心思吃?”
赵继财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从人造革里掏出矿泉水瓶,轻轻地拧开瓶盖,“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口。这一举动让余支书大吃一惊,一把抢过赵继财手里的矿泉水瓶,大着嗓门吼道:“赵继财,你喝的什么呀?”
赵继财坐在走廊上,一句话不说。老伴凑上来,嘴凑到赵继财脸上一闻,大叫一声:“不好!他喝药水了!”
余支书惊出了一身汗,立马让小高赶紧打120急救车。余支书搀扶住赵继财,急切地说:“救人要紧,赶紧送医院。”余支书挽扶着赵继财从走廊往路边走。这时赵继财已经出现轻微的中毒症状,嘴里不停地吐着白沫子。老伴也惊呆了,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有什么想不开的!有什么想不开的!”
19.抢救赵继财
余支书在大湾村是个大官,是一把手,在大湾村可是说一不二的官,但到了京城什么都不是,他被赵继财突如其来的喝药水自杀行为给蒙住了。要知道,这是国家信访局,大湾村的村民在国家信访局上访喝药水自杀身亡,这在全国都是特大的新闻。赵继财在村里早不见晚见,在村里也不是个不讲理的刺头儿。他要是死在国家信访局大门口,我这当支书的怎么回去跟大湾村的父老乡亲交代?怎么回去见赵继财的两个儿子?情况紧急,也容不得余雪龙支书多想。当务之急是迅速送赵继财到医院抢救。
风景区信访局的小高一边挽扶着赵继财老伴,一边东张西望地焦急等待着那带着红十字的救护车。
这时从国家信访局出来一名干部模样的人,后面跟着两名保安。他径直来到余支书身边问:“谁是接访单位领导?”
“我是。”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我们是葫芦湖风景区的。”
“抢救上访者要紧。这是我的电话和手机。到医院先尽力救治,如有困难请拨我的电话或手机。”这位国家信访局的干部把一张名片递给余支书说,“具体情况电话再汇报。”
正说着,救护车那熟悉的鸣叫声由远而近,很快停在了马路边。救护车的后门快速打开,跳下两名穿白大褂的医生,迅速将赵继财扶上救护车,并让赵继财躺到病床上。赵继财虽然中毒症状越来越明显,但神情似乎还有点清楚。医生向余支书招招手说:“快,上来一位家属,其余人打的到大华医院。”
余支书与小高一商量,由余支书先上救护车陪同前往医院抢救。小高陪赵继财老伴随后打的赶过去。
赵继财双眼紧闭,嘴角全是口水泡沫。两名白大褂紧张地忙碌着。一名个子稍高些白大褂熟练地把赵继财的衬衣一直拉到胸部往上,袖子往上卷了卷,裤腿也捞到膝盖上。另一位白大褂估计是护士。他紧密地配合个子稍高些的白大褂,不停地将一台测量仪器上带橡皮头的夹子递到赵继财身边。这个子稍高些的肯定是医生。他迅速地将这些橡皮夹子在赵继财的膀子上、腿子上、胸脯上吸住或夹住,并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顺手“咕通”一声打开了测量仪的开头。测量仪的荧屏上显出了一条高高低低不停地跳动的波浪线。在荧屏的左右上角有不停地跳动着变化的数字。
救护车放慢了车速,转了个弯,进了大华医院的大门,径直朝急救室的门廊开去。刹车,车门被从外面打开。几位穿白大褂的医生一拥而上,病床被轻轻推下来,在几位医生的簇拥下推进急救室。
余支书跳下来,正要大步跟上去。那位医生模样的白大褂拉住他叮嘱说:“你在急救室门外等着。”
医生转过身,跨了一大步,只掉过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余雪龙!”
“手机号码?”
“我马上到了急诊室门外写好递进去。”余雪龙说着,紧跟着往急诊室走去。
急诊室大门已经关上。大门上方的玻璃刷上了白漆,白漆上三个字,正楷红字很醒目:抢救室。
急救室大门旁边的走廊上一排木椅。木椅上零零散散地坐着一些病人家属,一个个脸上露出精神紧张的企盼的神情。余雪龙在紧靠抢救室大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屁股刚一接触到椅子,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急切地打开手机盖,按了一下接听键,话筒里传来小高急促的喊声:“喂!喂!喂!”
“你是谁?”
“我是信访局的小高。”
“你和赵继财老伴到哪里啦?”
“刚到大华医院门口。”
“下车没有?”
“刚下车!”
“别急!”
“我知道。”
小高刚说完这三个字,余支书急切地问小高:“你们现在在哪里?”
“在急救室。”
估计是赵继财的老伴听到话筒里传来了急救中心几个字,哇啦啦的哭声一声高似一声,从余支书的话筒里传出来。
余支书轻声地对着话筒说:“注意,控制住赵继财老伴的情绪,不要再在医院闹出更大的影响。”
“知道。”小高心领神会。小高关上手机,拉了拉赵继财老伴的衣袖,脸上显得特别的轻松:“刚才余支书电话里说了,好在赵继财喝的药水量较少,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医生正在抢救室里给他灌肠洗胃。医生说了,只要洗清肠胃的毒素,用不了几天就会慢慢恢复过来。”
赵继财老伴听了小高一番话,声音明显低了下来。这时小高抬手朝写有急救中心门牌的大门一指:“那就是急救中心,余支书在那里张罗着呢!你放心,我们会全力抢救的!”
小高领着赵继财老伴秦巧莲大步向急救中心走过去。
【编者按】余雪龙支书和风景区信访局小高在国家信访局大门口把赵继财夫妇堵个正着。但认死理的赵继财秉承自己信奉的“我不欺人,人别欺我;人若欺我,我必欺人。”的做人原则,喝下了早已准备好的农药,人命关天,吓得余支书急忙送医抢救,这场上访会酿变成人命官司吗?编辑:志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