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冤家路窄 母狼移窝
二十一
叼走杆子孩娃儿的这只野狼,是东山母狼。
关于东山母狼,古塬村人该不会陌生。
它是在东山峁上,与东山公狼一起藏匿于草丛中,准备偷袭羊群时,被牧羊人青皮一牧羊铲砸伤前腿的那只野狼;
它是在经过二十余天的伤愈后,与公狼一块夜袭古塬村的羊圈,并肆意咬死咬伤二十余只山羊绵羊的那只野狼;
它是被杆子一枪打飞了半片耳朵的那只野狼;
它是在昨晚的墓洞里,被打狼小组的杆子撞了个满怀并一枪打跑的那只野狼。
这个炎热且多雨的季节,对于东山母狼来讲,是个多灾多难危险频发的季节。
东山母狼万万没有料到,它的公狼会在这个季节里一个可怕的黎明被人一枪打中了肚腹,随后追杀而死的。那个清晨同以往的任何一个清晨并无二致,它们游荡了一个夜晚,可以说是一个毫无收获的夜晚。对于他们,这样的夜晚司空见惯,要么有喜悦的收效,要么空口而归,这就是野狼的出游生活。
可是,那一天不同,那一天有了第三种内容,那是多么惊骇的内容啊!
每每出游回来,走到东山峁之后的高埝角下,它们约定俗成地要在那儿再权且作一个简短停留,或洒一泡尿,拉一泡粪便,或在那里蹲坐一会儿,对出游的这个夜晚作一下简要的总结,成,成在哪里,败,败在何处。它们总结与交流的方式是默默地对望着,它们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非常丰富的内涵,或褒奖,或责怪,或肯定,或揶揄。通过眼神的交流,使对方清楚地知道,在下一次的出游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何识别人们为它们设置的陷阱,怎样才能不至于失去一个绝好的机会……
它在无数次与公狼交流的眼神中,它再熟悉不过的公狼的那对眼睛里,读出褒奖多于责备,鼓励总是多于不满的内容。公狼是一只性情沉稳胸有城府的野狼,它练达,有足够的谋略,又有丰富的出游经验。即使出游中忽然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变故,它往往能使出绝地反击的招数来,从而化险为夷,或者说死里逃生。它又长得高大威猛,能跑善猎。和这样的公狼生活在一起,在险象环生的野狼艰涩的生计中,它时时有一种安全感,即使出猎失败,空口归来,东山母狼的心域里,也荡漾着某种天然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因为,什么能比拥有这样一个沉稳骁勇的伴侣更令它愉悦的事情呢?
可是,公狼偏偏没有逃过那个劫数,那个划破黎明使天地和山野顿然变色的一枪,把它的公狼放倒了。那一枪打在它的后腹上,子弹在它宽阔而结实的后腹部位炸裂开来,炸开了一个可怕的洞穴,有殷殷的血从开裂的肚腹中流出来。公狼只是倒地翻了一个筋斗,它绝没料到这一枪会来得这么突兀,这么匪夷所思,这么不可理喻,筋斗翻过,本能使它们快速逃匿,这一快速颠跑,公狼炸裂的腹部伤口,那一团肠子白花花地挤了出来,吊了下来,公狼依然在逃着,它没有发放出痛疼的嚎,是东山母狼在频频叫着,在为公狼壮着胆,也在为自己壮着胆……
东山母狼曾使出多种招数,如唤来同伴,企图吓跑身后那个持枪的追赶者,无奈,追赶者过于厉害了,他跑得如此快捷,更可怕的是他手中的那杆长枪,枪的声音真能使它们魂飞魄散,落荒而逃的……在仓慌紧张的逃亡中,它听见了一声可怕的枪响,清脆而嘹亮的那种响声。几乎在响声炸起的同时,它的一只耳朵麻木了一下,痒酥了一下,它感受到了耳轮与耳垂在瞬间的剥离与分散,像一杂盛夏的芍药花,在饱满而尽情的开放中忽然就散裂了,那是被倏忽炸裂的,花瓣四散,落红萧萧……东山母狼并不知道它的大半只耳朵被炸飞了,它只感到了麻木和痒酥之后的痛疼,剧烈的痛疼。
无奈中它们只好落荒逃散了。
公狼是在用心劲拼命逃跑着。母狼看见它的血滴落在它们逃过的山路上,那一团儿肠子早已挤出了伤口,像一条尾巴拖拽在山路上,青白色的肠子上已是血色的污和土色的污了……,公狼的眼光已经散了,是眼神的失散。那是公狼留给母狼的最后一个印象。
那眼光一直深扎在东山母狼的心里。
当天傍晚,它曾沿着血迹去寻找公狼,企图找到公狼的下落,哪怕是一具尸体也好。它失望了,它只在茂密的草丛里看到了一大滩浓稠的血,看到了草丛中被压倒的拖痕……
东山母狼疯狂地舔拭着血迹, 那是它可爱公狼的最后血迹哪,它舔得干干净净,长长的舌头被草丛石砾磨破了几处。然后,对着空旷的山野,它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哀嗥……
它永远失去了在这个尘世上与它同患难的伴侣,失去了它无比信赖的并且作为情感依靠的公狼,它的哀伤无与伦比,它的泪水伴着那些日子的汹涌的暴雨,把整个荒山野漠和碎石杂草浸泡得湿漉漉一片。
东山母狼也曾寻着公狼残存的气味找到了古塬村,在那棵高大粗壮的老槐树下,气味消失了,而槐树下却有一片刨挖的新土。
它的公狼被埋在这里了;
它的公狼被古塬村人埋在槐树下了;
它的公狼被那个瘦高的汉子追杀后,拖到这里埋了。
东山母狼在漆黑的夜里,绕着老槐树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是愤懑情感的渲泻,还是对公狼无限的留连?直到东天出现第一道鱼肚白,它才不舍地离开……
从视觉和气味上,它记住了那个置公狼于死地的瘦高汉子,那个有着两根细长腿把又疾跑如飞的汉子,它对他,对他的那个有着一挂柴门的家并不陌生,半年前,是它叼走了瘦汉家半大的猪娃,那是它独自出猎的一次,是有惊无险的一次,也是收获颇丰的一次。它又一次从公狼的眼睛里,读出了赞许和首肯。
正好那次公狼从南塬村叼回一只羊羔来,那时它们是多么满足和欢愉呀,吞饱了猪肉,喝足了羊血,剩下的,拖回到窝里储存起来,以后再吃。为了表达它们的亢奋,公狼在高埝底下与它疯狂地交配,公狼喜欢在露天的旷野同它交欢,不像其它公狼把这种美好的活动仅限于狭窄的土窝石洞里。公狼交配的动作狂野而富于力度,身躯大起大伏着,一次次猛烈地拍击着它,撼动着它,震颤着它,让它走进了一个忘我的境地,甚至走进一个全新的幻境,它的双眼湿湿润润地放着光亮,完全忘却了作为野狼的生存的艰涩和处处充满的险情……,公狼的淋漓尽致也是它的淋漓尽致,公狼山洪暴发一样的喷涌如同浪涛拍石一样拍击着它灵敏的神经和柔软的腹腔,它们无所顾忌地嚎叫着,渲泻着,抒发着,陶醉在春日的旷野里……
是瘦汉杆子断送了它们的一切,那致命的一刺刀刺穿了公狼的腹腔,剖开了公狼的肠肠肚肚,那一刺刀也深刺在母狼的心域里,使它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个高高细细的瘦汉,它发誓要为公狼报仇,也为它们雪恨。它一次次在风高月黑的夜里踱到古塬村里,在那个熟悉的有着一蓬酸枣荆刺的柴门前留连,它欣喜地发现柴门对面有一所幽静的荒芜的小园,园子里除了遍地荒草之外,还有矮矮的桃树杏树石榴树花椒树皂夹树,还有废弃的石磨石盘,还有鼓石和几尊不高的石羊石马。这一切,都伫立在草丛里,东山母狼悄无声息地掩没在石磨后面的荒草中,一面留心观察对面柴门里的动静。
柴门里总会是有动静的,那是那个细高男人的出出进进,而每次的进出里,他总是挎着那杆令它惊骇惧怯的长枪,东山母狼不敢轻举妄动。
有时柴门会吱扭——一下被人拉开,那是个矮胖的女人拉开的,她的手里也总会有一柄锄头或几根木柴,她的身后常常跟了一大串她的孩娃儿,女儿和儿子,三个四个的不等。这无疑是一家人了,这三个四个的无疑是细高瘦汉和矮胖女人的孩娃了。东山母狼在荒草萋萋的园子里守候,等待下口的那一瞬。这一瞬还没等来,东山母狼沉甸甸下坠的肚皮已不容它等下去了。由于过度悲伤和过分劳累,它在自己的窝里早产下了小崽,一窝七只,侥幸活下来三只,这是它和东山公狼最后一窝狼崽了,这也是公狼的遗腹子啊!母狼怀着前所未有的情感尽心呵护小家伙们,使它们度过了害眼疾的可怕日子。还好,三只小崽虽说身子小了些,身骨弱了些,但有它腹下那饱胀的奶乳,有它精心的护理和无微不至的照料,它相信它们会一天天壮实起来的,它要把它们培养得高大健硕,像它们的狼父狼母,不仅有一副坚实的身躯,还有一套猎获的能力……
怀着这种不算奢侈但异常坚定的信念,东山母狼熬过了分娩之后苦痛不堪的日子。它想平静一段时日,除了外出力所能及地捕猎一些野兔獾子之类的小动物外,它没有冒险走下山来,没有冒然走进古塬的村落,尽管村落里的猪啊羊啊诱惑着它,它理智地一次又一次叮嘱自己,目前的当务之急不是去搞大的猎获,不是去突袭报复以解心头之恨,它的要务是同小崽子们朝夕相依,用自己宽阔的胸脯去温暖可怜小崽的小小身躯和小小灵魂……
东山母狼却警觉地发现,它的十分隐蔽的土窝外面,有一个可疑的影子在徘徊。
它安顿好它的小崽,用它的动作和简单的几句哼哼,要它们安安然然待在土窝的温暖的草上面,不要乱跑,不要乱叫,它则在洞口小心翼翼地观察外面的动向。
外面缓缓走动着的,是一只同样高大却瘦削的公狼,东山母狼对它似曾相识,尤其是它的那对眼白特多的眼睛,它们在以往的出猎中可能谋过面,虽没有直接的交往,但绝对是不陌生的。可是,它在自己窝洞前的徘徊,有什么目的,有什么打算呢?
出于野狼本性的多疑和狡黠,它不得不提防洞外的一切,包括那只洞外走动的莫名其妙的公狼。
徘徊在东山母狼窝窑之外的,是后来被青皮在野驴脖儿坑猎的涧沟公狼。
涧沟公狼在东山母狼的窝窑前整整徘徊了两天两夜。
窝口观察的母狼慢慢看出,涧沟公狼那双白多黄少的眼珠里,居然蒙着一层浓浓的忧伤,重重心事似乎淤结在那两片过多的眼白上。
母狼以静制动,它大大方方旁若无物地步出属于它的窝窑,在窝前的那片空地上悄然而立。
涧沟公狼见自己的耐性终于引出了东山母狼,它白多黄少的两只眼珠忽然一亮,颠颠地走过来,用它的肢体语言表达了对母狼的关切和友好。
东山母狼毕竟不是情窦初开花蕾待放的妙龄时期,在野狼的年岁里,它的的确确属于中年阶段了,它为东山公狼下了五六窝狼崽儿,和东山公狼经历过大喜大悲大惊大险,它曾经较为柔和与细腻的皮毛现在已开始变得生涩粗砺起来,而一对弯弯的有几分俏皮有几分雪亮的眼睛里,也已深深地蓄满了漂泊与浪迹的内涵,还有无情山野赋予无情野狼的几多沧桑,它坎坷的生活经历和丰富的惊险阅历,不会被一条并不熟悉的公狼的几个动作和几个眼神而轻易打动的。
它宁静着,丝毫没有表示什么,动作由原来的伫立改为蹲坐了,就像一只忠诚而警惕性特高的家犬,在忠心耿耿地守护自己的家园。
【编者按】叼走杆子儿子的是东山母狼,是与公狼趁夜色夫妻一起祸害青皮羊群的母狼,尽管青皮一羊铲打瘸了它的腿、杆子一枪打飞了它的耳朵、打狼小组与它碰过面,但它都侥幸逃脱了。公狼死后,东山母狼顾不上报仇雪恨,先养育它和公狼最后一窝狼崽。它一心要把丈夫公狼的后代养育成彪悍的狼。当它看到窝外一个徘徊的狼影,不是激动的迎上去,而是非常沉稳的站在离狼窝很远的地方。来者是谁?有什么目的?作者用上帝般的视角,写出了狼夫妻的伉俪情深,写出了失去公狼后,母狼的哀怜、无奈、伤心。情感真挚令人动容。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