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青皮杀狼 惨绝古塬
十七
青皮是从门板与土坑的缝隙里欣喜地发现亮色的,那一丝光亮像一把锋利小刀,割破了土坑的黑暗。山羊不比青皮迟钝,它扬起那颗善良的脑袋把双耳抖了一抖,用欢快的叫声迎接这野驴脖儿的第一线光明,土坑,在山羊的真诚抒发里也迅速地明晰开来。
该青皮动作了。
青皮慢慢举起铁锨来,锨头顶了门板的前端,缓缓用力,用力,那门板便一点点离开坑口,拉大,门板终被推移到了坚硬的路面上。
嗷——
几乎同时,野狼意识到了某种危险的来临,它发出了又一阵凄厉且凶狠的嚎叫。
其实,门板被推移到路面,它折断的两条前腿被门板和它的身躯重重地挤压着,那种难忍的痛疼使它不得不发出痛苦的仇恨的长嚎。
野狼的两条后腿又在死命地踢蹬,门板又经受着石子和冰雹蛋子一般的紧凑裂击。
青皮拄着锨把跃出窝憋了一夜的土坑,大喘一口气,眼睛被山野的光亮刺痛一下,他没能上去揉,就急切地去看被他折腾了一夜还不曾见识过的野狼。
嗬!这可真是一条体形修长的家伙,皮毛是苍灰色的,细腰,瘪腹,凸兀而坚硬的腰脊,像眼下一道道精瘦而棱角分明的山峰一样。它正在踢蹬的后腿好长,也好壮,如果站立起来,这准是一只高大雄武、勇猛无比的家伙,当然,也是一只凶狠残忍、作恶多端的家伙。
青皮从它还踢蹬的两条后腿间,看出了它饱满突兀的一团儿,他一眼看出这是一只正值盛年的大公狼。
此时一对狼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有狐疑,有仇视,这对狼眼眼白太多,它盯了青皮,像是在不屑地斜他,瞪他,不把他放在眼白里面。
等你青皮爷爷吸几口山里的仙气,再收拾你个狼日的!
青皮看得没错,这是一只大公狼,但它不是东山公狼,东山公狼已被杆子追杀着一刀刺死了。这其实是一只涧沟公狼。
当涧沟母狼和涧沟公狼发觉它们和小崽居住的石洞并不算得十分地隐秘,附近的村人正在一步步靠近它们并对它们形成威胁时,由涧沟母狼护守小崽,涧沟公狼便朝大山的纵深处走去。它要在更荒芜更偏远更杳无人迹的地方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窝洞。但是,它的出寻收效甚微,几处洞穴都没有令它如意。有一处山间石洞倒还隐蔽,有前洞也有后洞,石洞在石崖侧面,后洞在幽深处的崖顶上,这样的天然石洞冬暖夏凉,但是,那上面的出洞也是山洪容易流进的地方,夏日每有暴雨,山洞就极有可能被洪水淹没,涧沟公狼反复看过,最后还是遗憾地离去了……
还有一处土崖上的洞穴,虽说只有一个进出的洞口,这里位置极好,向阳,隐蔽,土质坚实,可是,不远处却有一群野猪的洞穴,平时,总有三三两两的野猪从这个洞口附近游荡,如果住在这里,少不了这些野蛮肮脏丑恶蠢笨的家伙纠缠,还有,如果它和母狼都出去了,野猪们真会吃掉它们可爱的小狼崽的,这些该死的臭猪。
涧沟公狼悻悻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涧沟的石洞里,公狼便发现事情发生了大的变故,它的母狼和俩个可爱的小狼崽都不翼而飞。它没料到会这样,以前,都以为这里不十分太平,它们害怕以后会有什么不测,没想到不测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以至没一点点心理准备。涧沟公狼知道肯定是附近的村人所为,古塬村的,或者西塬村的,因为它们前一程子叼了人家的娃娃,咬了人家的猪羊……公狼凭了嗅觉的灵敏,一次次跑到涧沟南北两端的崖畔,远远的,它看到悬在高高树杈上的小崽,两小崽均已死去,但还是被倒吊着,白天遭日晒,夜里挨风吹……再过一些日子,它们就变成了两颗被风干的核桃,或长在树上,或掉落下来……
涧沟公狼不忍再看下去,两颗泪,两颗酸杏一样涩巴的泪,在它眼白特多的狼眼里转了几转,终没能掉下。低下一颗沉重的狼脑袋。它忧心忡忡又悲愤难抑地离去了。
公狼没去寻找涧沟母狼,不是不想寻找,是没有寻找的必要,它早已从崖畔下的那一滩淤结的血迹里,嗅出母狼气息,它清楚母狼早已遭到不测,这还用想吗?这里离古塬村这么近,是村人用小狼崽做诱饵儿,猎杀了母狼的,事已至此,它寻找也属于徒劳,它不能在这里多呆了,这里处处都有险情,说不准此时还有无数双人的眼睛,在暗里盯视着它呢,它得走,它得逃,朝大山的纵深处逃去,山谷愈深,便愈多一份安全……
涧沟公狼朝东山峁跑去,山野的风,把它一腔悲愤吹得七零八碎,点点拉拉如同散落在山坡上的野鸟粪。它知道,它永远地失去它的母狼和小狼崽了,它得冷静地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是的,大山在,沟涧在,日子就在,这满坡满梁的野苜蓿花儿,野刺丹花儿不是年年谢了年年又重新开放么!它们依然那么自信和绚丽,在石崖上,在土峁里,开出属于自己的一抹儿生动,扩散清清淡淡的悠远的馨香……公狼不能让悲愤束缚生活的蹄爪,它得远离涧沟,远离这片忧伤怨愤的峡谷,它得到开阔辽远的山峁上来,重新开始一段开阔爽气的日子。
涧沟公狼与东山母狼不期而遇。
东山母狼就是被青皮牧羊时,一个牧羊铲砸伤前腿的那只母狼;
东山母狼就是被杆子一枪打过去,炸掉半个耳朵的那只母狼;
东山母狼在这个炎热难忍的季节里经历了太多的遭际或叫作磨难。
首先是暮春天气里那个令它难忘的一击。它与公狼本想偷偷猎取一只大羊羔的,就一直藏在草丛,瞅准了目标刚一显身,还是被牧羊人青皮发现了,挥铲击来的那块石头使它的一只前腿跛拐了两个多月,还好,是砸在腿上,再稍高一点,就击打在脑袋上了, 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接下来是东山公狼被枪击伤,又被杆子死命追赶,最后一刀刺开肚皮死去。东山母狼曾唤来两个同伴企图解救公狼,无奈杆子有那杆可怕的步枪,又有那样好的枪法,它们只能落荒而逃,丢下可怜的公狼一任杆子去追杀了,追赶着朝它开了一枪,真玄,那一枪炸去了脑袋上的一片耳朵;
东山母狼本来身怀六甲,失去公狼的痛苦和一次次被追杀的逃亡,使它早产了,它一腹七胎小崽,死于胎腹的就有两只,好不容易产下不够日月的崽子们,又有两只先后死去了,仅有三只活下来,弱小弱小的,如同三只小野猫,母狼倾其所有母爱,它要把这三只小东西养活养大。它现在已没有更多的想法了,唯独把小崽拉扯得长成三只健壮的成年狼,母狼也便心满意足,它还能有什么过多的愿望呢?
就是这时候涧沟公狼频频出现在它的视野里,涧沟公狼甚至常常溜到它的山崖下面,树丛后非常隐蔽的洞穴前。起初,母狼对涧沟公狼是怀了戒备心理的,怕它的出现威胁到它的三只小狼崽,但是,几次三番过来,公狼却是诚意的,每次还力所能及地叼来一只野兔儿什么的,作为对小狼崽的一点礼物,之后,公狼就对东山母狼大胆地示爱,并企图住到那个隐蔽且有几许温馨几分安适的窝洞里去……
涧沟公狼没想到东山母狼最终还是没能答应它,一是没答应它的求爱,二是很果决地拒绝了它要住到窝洞里的要求。这令公狼怅然而伤心,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它是不可以硬来的,母狼为了护卫它的小崽儿守护它的窝洞,一但撕咬起来,它不比一头发狂的母豹子差。
涧沟公狼悻悻地离开了东山母狼。
夹着尾巴走在东山峁上的涧沟公狼真正是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了。在这个落魄而失意的时候,它一次又一次地忆及它和涧沟母狼一起生活过的日子。如烟的岁月虽然充满了惊险和挑战,但如烟的往昔里也充盈了爱的甜蜜和生的刺激,有无数次猎获的喜悦,也有数不清的被追杀的危机。宁静而温饱的日子里它们拼命地做爱,爱潮的汹涌把原本平和的日子推至东山一样的高耸再迭落到涧沟一样的深幽……
这就是野狼的日子。
涧沟公狼已经失去了那样的富有季节色彩的日子。
涧沟公狼却没有灰心,既然已经决计告别了令它伤怀的幽深的涧沟,告别和涧沟一样幽深的情仇,那就在这片开阔的和高耸的东山上,趟开一片属于公狼的新的生活吧!这里山岳险峻,峡谷逶迤,对它这只壮年的公狼来说,更富于冒险的刺激和无穷的魅力……
公狼怀着万分复杂的心情来到了野驴脖儿。
此时正值子夜时分,公狼已有两个整天没吃东西了,因为为了向东山母狼谄媚阿谀,它忍着辘辘饥肠把扑猎到的两只野兔三只野獾还有几只田鼠们慷慨地奉送给那三只可恶的小狼崽了,它现在无论如何得猎获到一点吃的东西,最好能在这样的月黑风高的夜里能捕食一头少年或幼年的野猪,那无疑可以啖食个肚子滚圆,还可以将剩余的野猪肉再一次叼给东山母狼,公狼会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举动,感动东山母狼那颗眼下同样是忧伤而破碎的心。
起风了。
野驴脖儿的夜风生硬生硬。
涧沟公狼从生硬的夜风里听到了一声声绵软的却是久违了的声音,那可是咩——咩——的羊叫的动听的充满无穷诱惑的声音啊!
公狼立时竖起了双耳,它的浑身粗糙而坚硬的狼毛也因了警觉而野荆刺一样的竖立起来。
是野山羊么?
野山羊在这样的深夜里绝不会出现的,那么,会是——?
警觉与狐疑,使这只极富捕猎与杀戳经验的壮年公狼停住了脚步。它眼白居多的一对狼眼在漆黑的夜里放出绿幽幽的光来。
咩——咩——
那是公狼再熟悉不过的山羊的叫声啊!
山羊怎么会在这夜半更深的荒山野岭独自叫唤呢?
或许,这是一只掉队的山羊,由于牧羊人的粗心,它远远地拉在羊群的后面,以至于迷失了回归的方向;
或许,这是一只受了伤的山羊,由于放牧中在草丛里被蛇所咬,或者一失前蹄从山崖掉了下来,跌伤了蹄蹄爪爪,而牧羊人又不曾发觉,这样,便遗失在这里了……
可是,山羊的叫声是从野驴脖儿这狭窄的通道的地下传出的,这就有了无穷的蹊跷。
公狼一步步朝声音的发源处逼近;
它嗅到了浓浓的山羊的山腥味儿的同时,也嗅到了人体的可疑气息;
公狼后退几步,那是下意识的警觉小心的行为,它绝不可以大意粗心;
它得细细地耐心地观察和等待。
咕咕咕——
又是自己的肚子在啼唤。
饥饿是胆量的酵母。饥饿愈是厉害,胆量就愈加膨胀。
被饥饿折磨的公狼,耐性毕竟有限,它狐疑于那一面平铺于地的木板,更狐疑于门板中间那两眼洞孔,还有穿于洞孔中的绳子,尤其对那根莫名其妙的绳子,它颇费了一番心思,但它绝不相信在这地老天荒的野驴脖儿,人们在这儿会设置什么机关,它得试一试。
涧沟公狼便向木板走去。
来来回回走过之后,公狼大胆地将一只蹄爪伸进木板上的洞孔中,它想用蹄爪探摸到叫唤着的山羊。
这样,便发生了青皮坑下拽狼腿的一系列情节。
……
青皮自然不会知道如上的一切。当然他也不清楚被自己捕获的那只公狼原本是涧沟公狼。
在拂晓的山崖上,青皮面对的是一只身材颀长,体格健壮的壮年雄性野狼,它的前腿被牢牢地缚在了门板上,而两条后腿依然在奋力挣扎。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青皮害怕他连门板带野狼一块背起来的时候,那两条有力的后腿和坚硬的蹄爪伤着自己。
青皮从土坑下掂起了铁锨。锨是方头锨,沉甸甸的。
青皮沾满黄土的脸上浮出一片狞笑,他猛地挥起锨来,锨刃的光面反射一道红红的霞光,一闪,一个半圆弧形划过,呼呼生风的铁锨侧棱结结实实砍在野狼的一条后腿上——
嗷——呜——
野狼的哀嚎划破清晨大山的宁静。
青皮连砍六锨,每条后腿砍了三锨,那两条后腿再无法也无力踢腾了。
青皮又拽下山崖上的一条结实的青藤,他从公狼的身后腰缠起,同门板牢牢地箍在了一起。
牵上远房二叔的山羊,挂起那杆步枪,一只手里还得提起铁锨,青皮还要利落地背起门板来,连接狼前腿的麻绳正好能套在他的双肩双臂上。
这样,在涧沟公狼一阵接一阵的痛苦嚎叫里,青皮一步步地负重下得山来。
太阳升高了,山野里腾起细薄的雾气。
【编者按】野驴脖儿的天亮了。青皮慢慢推开门板,门板上的野狼猛地意识到了危险,发出凄厉凶狠的嚎叫。强烈的阳光刺得青皮睁不开双眼,他顾不上揉眼,赶紧去看那只野狼。他眼前出现了一只高大雄武、勇猛凶残的公狼,这是那只失去母狼和狼崽的涧沟公狼。它走遍大山深处的沟沟岔岔,看到隐蔽的石洞,却担心夏日暴雨流入,看到土崖旁的洞穴,又嫌弃附近有野猪出没。为了给母狼和狼崽找到一个安全的庇护所,它煞费苦心。没想到它离窝后这里发生了巨大的变故。它无家可回了。饥饿一阵阵袭来,它冒险走到山羊嚎叫的陷阱。青皮如何对待这只公狼呢?又一个人狼斗智斗勇的精彩故事。对狼的心理活动的展示,使小说有鲜明的传奇色彩。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