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青皮立誓 计上心来
十四
胡乱睡了一觉,青皮就醒来了。
青皮醒来才知道,昨晚的梦里,无处不点缀着野狼的影子。
揉揉惺松的眼窝,眼窝被窗纸上的一抹红亮切割一下,割得好麻好疼。
青皮住的两间西屋,地势极高。每日清早,东山峁射来的霞光毫无遮拦地投放在他的窗子上,像一枚红亮而硕大的窗花儿,把青皮早早晃醒了。这时场院大槐树上的铁钟还没敲响,古塬村尚沉浸在黎明觉儿的香甜酣畅里。
往常,青皮这时刻到他的羊圈边了,肩上肯定是担着担子,至于是担土还是挑水,那得看具体的情由。担土垫圈,涮槽挑水,成了他大清早必做的活路。圈里圈外,被青皮收拾得干净利落。村人说,青皮把羊圈侍弄得比他的两间西屋还要周正麻利。这话并不夸张。
羊群自那晚被恶狼惨噬后,元气大放,溃不成群,剩余的十余只暂由一村中老汉所养,而青皮连病数月,刚能站立就加入了打狼小组,所以清晨早起的青皮便有了相对的悠闲。
青皮的心里并不悠闲,相反一天天沉重了。这种沉重是凶狠的野狼带给他的,亲手将野狼杀死是他近日的最大心愿。好在打狼小组半月来屡有成效,先是杆子捷足先登追杀了一只公狼,后是古塬生狼窝掏了两个小崽儿,今儿,又是王社火设计,意在谋杀狼崽之母,那只凶恶的涧沟母狼。现在,天亮了,不知王社火的计谋能否见效?青皮在家里一刻也呆不住,掂起那杆擦得油亮的步枪,出了院门。
说也巧,刚拐过一道巷弯,他便看见前面杆子的身影,杆子跨着他的两条细长腿,并不慌忙地走。青皮三步五步赶上去,二人一同朝了村南涧沟步去。
我一夜没睡成样子,一合眼,脑子里就是日七八怪的野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想快些看看沟畔上,到底会有啥西洋景。杆子红着一对泡泡眼,却分外精神地说。
青皮就惊讶二人夜里的相似,说,谁说不是呢,一夜里脑子就闲不下来,野狼游走个不停,脑仁儿都给踩痛了,一睁眼就想早些知道咱头儿的那个计策灵验不?
怕就怕母狼跑了,小狼崽倒给吊死。以后会疯狂地报复村里,杆子有些担忧。
青皮想想也是这个理儿,脸皮立时青了下来,心里狠狠地想,对付野狼,不是我活就是它死,看来,以后的形势还非常严峻。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拉呱着,就渐渐地接近沟北崖畔了,脚步自然加快了许多。晨里的露珠儿挂在草尖尖上,四只脚踩过后,就打湿了他们的鞋子和裤腿。
沟北树杂,青皮和杆子穿越过一株株杜梨树,核桃树,桑树,椿树,山柳树;松树柏树榆钱树,还有一棵棵山杏树,最后在崖畔上,远远看到了那棵粗壮高大的山枣树,他们的脚步不由地停下来。
山枣树此时裹进一片绚烂的晨霞里,树虽老,枣叶儿却是极青嫩极脆亮的,叶片们在晨风里翻飞着,青绿中时时泛出一片悦目的青白来。
枝叶的高处一下就突凸出那一团毛绒绒的东西,那是苍灰而呈黑黄色的一团儿。那不是老山枣树结下的果子,山枣树绝对结不出那儿一团儿不和谐的东西。那是昨天傍晚挂上去的小狼崽啊!小狼崽的毛色要比成年狼们略呈一些黑黄,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狗儿。此时它乖乖地被高悬在空中,是倒悬着,把那一条结实的山枣枝坠得微微倾斜了,并且在晨风里悠然地荡着,荡着。
每荡悠一下,它几乎要蠕动一下,用蠕动来证实自己的存活。
青皮和杆子走过去,他们低头去看树下。树下,原本有着半尺高的蒿草的,这里草也极杂,有笨芽,有刺丹,有狗尾草,有甜甘草,有蒲东果儿,有苦苦草,有野苜宿……,而此时野草们早已东倒西伏,狼籍一片,那是昨夜里涧沟母狼反复践踏所致。母狼坚硬利锐的蹄爪是可以刨开小牛犊的肚腹的,何况足下这一片柔顺的野草?这场景使青皮和杆子很自然地想象到母狼在这里是何等地焦躁不安,来回走动,并且做过解救小狼崽的种种努力。
二人对视一下,会意却无语,同时提了两脚,朝崖畔下步去。
还没看到崖畔下的死狼,倒先看到了死狼一侧的大活人,他蹲着,黑乎乎一团儿,木木的,凄凄的,凝固了的样子,把青皮和杆子吓一跳。
是古塬生。
等二人跑下去时,古塬生固板的姿式稍动了一下,他用袖头揩了揩满脸的泪水。
古塬生身边,涧沟母狼早已气绝,它狼眼大睁,嘴巴大张,整个修长的身躯仍呈朝前腾跃的姿式而爬卧在地,在它的前面,是一大片腥味四溢的血迹,呈条状,洒在地上,洒在崖壁上……
这贼货,生生是被跑死咧;
古塬生对二人说。
塬生哥,那,那你早就来了?青皮问;
早来咧,我看到它时,这家伙身上还热腾腾冒汗哩。
那沟南边不知有啥动静?杆子问。
古塬生答道,涧沟南畔我去了两趟,没发现啥动静,看蹄爪印子,夜里就这一只母狼在跑动。
杆子急着问,沟南柿树上的狼崽还活着么?
活着哩,小贼货还在嗷儿嗷儿叫。
嗯,杆子听罢,若有所思。
我要第一个看到这只母狼的死相,我算看到了,它跃起后又摔在崖壁的时候,我刚从山枣树下过来,我看到这家伙惨死的现场,那一口腥血好像能倒一脸盆,哗地泼在石壁上了,泼在身下的黄土上了,浓浓的,稠稠的,好腥臊。它还想再挣扎着起来,脑袋和尾巴一起摆动着,扬着,抬着,无奈身子却不听使唤,沉沉地卧在地上,那只蹄子,居然也血肉模糊不成个形状了,蹄子也试图刨地蹬,但一下一下弱了。母狼就那么抽搐着,每呼吸一下,便要咯出一口浓血来,它肯定看见了我,狼眼瞪着,呆呆的,仇恨十足的样子,我原想照准这家伙的脑袋或是肚子开一枪的,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让这贼货慢慢死吧,一点一点遭着死吧……,直到这家伙咽了气,我才觉得是这只母狼叼走我家宝娃儿的,没错,是这家伙,这仇算是报了么?可这心里,又刀割一样难受起来,想起宝娃,宝娃的死,唉,我真哭不出声咧,也只有在这背人的地方,我才能尽情地抹把泪儿……
古塬生言罢,双眼又红了。
都过去的事儿,就别老想它,心往宽处放,往宽处寻思。杆子劝一句,摸出烟杆给古塬生递去。
不想宝娃儿的最好办法,就是再多打死几只狼,日他的,不管怎么说,你俩个都亲手弄死狼了,塬生哥掏出狼崽又引出母狼,这只狼也可以说算是你和咱头儿共同弄死的。这些日子 ,我两手空空,真是无脸在打狼小组呆了,那么多的羊让狗日的狼遭践了,这仇,这心里的气,多会儿才能出一口呢?我他妈真恨我自己!
青皮此时颇显出几分颓唐和丧气,他埋下了脑袋。
这回轮到杆子和古塬生劝他了。
急什么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杆子劝;
不用急的,三年还等一个闰二月哩,古塬生劝;
说归说,劝归劝,三个人说说劝劝,打了一条草绳,把一只死狼抬上了沟坡,抬进了场院。
那时出工的钟已敲过,四五十号男女劳力聚集在大槐树下,听王社火分派活计呢,就看见青皮杆子古塬生三人抬了一只死狼走过来。
其实从昨天晚上起,全村人就知道了王社火的用意,心里都存了一线盼望,还有一缕担忧,迟迟疑疑地,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晨起的消息,消息果真变成了实物,一只死狼就这么在人们的期待里出现了。
又一个喜悦和亢兴,刺激着早晨的古塬村。
不到一个月,打狼小组的四个人,就猎杀了四只狼,有大有小,有公有母,可真神啦,看它狗日的野狼往后还敢冒犯古塬村不?
有人这样兴奋地嚷;
猎获这只母狼,功劳该归于咱们村长,是王社火想出了这样的高招儿,才不费一枪一弹,不用一人一卒,就有了这等效果,我建议这50个工分,记在咱头儿的名下——
是一个村委成员建议的,不用开什么村委会,大伙就鼓掌通过了。
王社火的一张脸子尽管平静地深沉着,兴奋的晨霞还是将其涂抹得红亮许多。他深咳一声,礼节性地谦虚几句,就对打狼小组的三位组员大加表扬一番,说他们有勇有谋,有胆有识,说他们吃苦耐劳夜以继日;说他们不计名利大局为重;说他们为村除害英雄孤胆……,最后他征求三人的意见,看他们还有什么要求和建议。
杆子眨眨眼,说,涧沟南北的两小狼崽还活着,今儿是不是解下它们,卖到镇里的收购站,听说一只小崽可以卖到十多块,两只二十多,也可以给村里增加些收入哩。
王社火听罢想了想,对大伙说,杆子的建议,动机是好的,目的是好的,它立功不忘集体,精神值得赞扬。不过,我的意见是,我们古塬宁肯损失几个钱,也要打出我们的威风,让两只小狼崽就那么倒吊在树上,直到风干、风化,让小狼崽变成小狼干。这对野狼是一种威慑,永远的威慑,壮古塬人胆,灭野狼威风,大伙说好不好?
大伙齐声叫好——
古塬生许久抬起头来,说,杆子打的那只狼埋在槐树下肥树了,这结局我一百个赞成;今儿的这只,看能不能由我处理,自我家宝儿没了后,我女人就得了心绞痛,脑袋也有了问题,一会清楚一会儿糊涂的,求了多少医生都看不好,恰巧我那年迈的姑姑古婆子捎来话,她神神道道托梦说,这病是心病,得吃了狼心狼肝才会好,最好是吃了吃宝娃儿的那只狼。这不,凑巧了,宝娃正好是被野狼叼到涧沟的,我在狼窝边还捡到了宝儿戴的长命玉,十有八九是这只母狼了。我请求头儿答应我,就让我女人吃了狼心狼肝吧,狼肉我也会煮它一大锅,调料下得足足的,每个村委我都会送去一碗肉,如果还有谁想吃了,我古家大门敞开,任你空肚儿进来,饱肚儿回去……
大伙听罢大惊,自古至今,古塬村还没听说过有人煮吃狼肉的,并且是这种吃法。都拿了眼窝去看王社火。
王社火略一思忖,扬头便说,好——,我答应你,古塬生,煮狼吃肉,挖心掏肝,这既可医病,又能避邪,还可以解心里头之恨,何乐不为!煮好的第一碗狼肉,就给我送来,我这几天正馋着哩。记着,煮肉时,锅里多放些葱蒜大料哇!
王社火的答话又把大伙的情绪燃到了沸点。
该青皮说些什么了。
青皮说什么呢?
青皮涨红了脸,喏喏着,羞愧难当的样子,尴尬万分的样子,最后,青皮牙一咬,脸一青,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一句令大伙惊讶不已的话来——
五天之内,我青皮不把一只活狼背回来,我就不是青皮,我就是绿皮,白皮,我就是紫皮,黑皮!
【编者按】青皮一夜没睡好,梦中全是狼的身影,清早起来遇到杆子,没想到他也梦到狼了。他俩结伴走到沟北崖畔,猛然看到睡在这里的塬生,塬生身边是刚刚死去的母狼。村中槐树下,看着已死的硕大母狼,大家心情很好,村长对打狼小组给予表扬。古塬生要求将母狼杀死,用狼的心、肝治疗因失子而疯的妻子的病,竟然得到所有人同意。当着全村人,青皮发了一个毒誓。青皮发了什么誓呢?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