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巧妙土坑 蹊跷门板
十五
当着大伙儿,就说出了那样的话,那可是有些发毒誓的味道。
青皮连自个儿都奇怪会发出那样的誓言!居然还要背一条活狼回来,这,这不是昏了头吗?真是二杆子话,二杆子话呀!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是无法收回的,堂堂七尺男儿,打狼小组成员,他是在给自己找压力,五天时间,他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退路没有,只好咬紧牙关,纵身一跳了。
青皮又一次上到他往常牧羊时不知来过多少次的东山山峁。
以前,青皮是赶着山羊和绵羊混杂的羊群悠悠然然上东山的,山青草绿,羊群远看像一朵白云,在又青又绿的山上飘游。青皮牧着他心爱的羊群,在山坡里或坐或站,山坡里便有一个牧羊者的优美造型。天真蓝,蓝得让青皮想掉眼泪,在山峁往西看,近处便是他的古塬村,再远一些,是西塬村,南塬村,村子是苍黄的一族,有一缕又一缕炊烟,从平屋顶上,从土窑肤上,斜斜地扭上去了。有一个个黑黑的点子,在村路上蠕动,那是忙碌的人和被驱赶的畜。朝东朝南看,是一座又一座山的逶迤,绵绵延延,没有尽头,青皮不知道,山那边还有没有人家。每每这时刻,青皮就拄了牧羊铲,朝了旷远旷远的山那边,可着粗亮的嗓门,唱一曲儿他在村里从不唱起的歌儿——
哥哥放羊上山梁,
折一节柳枝拿手上,
拧下来柳皮做笛笛,
吱哇吱哇吹响响。
妹妹听见柳笛响,
假装出来晒衣裳,
衣裳晒在绳子上,
瞭见哥哥的后脊梁。
妹儿止不住泪汪汪,
捂住眼窝进绣房,
我娘问我哭哪桩,
我说小虫钻眼眶。
……
山风把青皮的山曲儿,吹送得好远好远。青皮在东山上,禁不住想想歌儿里的“妹妹”,那是个虚拟的妹儿,一想,青皮就喜滋滋的。青皮想女人,可是他无法得到女人,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青皮并不愁,没有妹儿的日月已有三十个年头了。青皮也这样过来了,青皮想,有羊群就行,妹儿么,在无人的东山里,他唱一唱就行咧,嗯嗯。
是可恶的野狼残害了青皮的羊群,使他丧失了东山牧羊的美差。今儿个,青皮却牵了一只山羊,背着他的那杆步枪还有水壶、窝窝头朝东山走来。
这只肥壮的山羊是青皮一个远房二叔家的,青皮问二叔借时,二叔并不太乐意,青皮说,二叔,就借几个晚上,行么,就几个晚上。
二叔不想问详情,那天青皮发誓时,二叔是人群里的一个,他自然听得明白,今儿青皮借羊,二叔知道青皮做何用途。二叔担忧地看看青皮,更担忧地瞅着他那只肥乎乎的山羊,把一颗苍老的脑袋勉强地点一下。
青皮从远房二叔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不是十分信任的东西,这令青皮有些不平,二叔用惜别的眼光看看那只山羊,对青皮的刺激很大。
这是怀疑我的本事哩,难道我在打狼小组是混饭吃的么?
青皮青着一张脸离开古塬村。
一到山峁,青皮就紧张地寻找他认为的最佳位置,这个位置首先是野狼经常出没的,还得有一棵不打眼的山树,山树能拴羊;离树不远,最好二十余米左右,能有一大丛浓郁的荆棘灌木或一人高的杂草,作为最隐秘的掩护,他藏匿在草丛里,能看见拴羊的地方,而在那个地方对这片草丛和灌木却不会轻易留意和警惕。
青皮是要把这只肥壮的山羊作为诱饵,来猎杀野狼的。
再没有像青皮这样对山峁如此熟悉了,他终于找到了这么一处理想的地方。可以拴山羊的是一株低矮粗壮的桑树,桑叶儿在这个季节里长得好蓬勃,蓬勃的树冠浓密得像一把伞,既可遮阳又能挡雨,山羊在树下便有了一个临时的好处所。
拴好羊,青皮在四周割来一大捆青草,是山羊最可口的那种麦叶草,青,嫩,草汁白白的,像奶,别说羊了,人咬在嘴里,也有一丝一丝的甜。这两天里,山羊在树下可以坐享其成了。
远房二叔的这只山羊有一个特点,喜好叫,没草时它叫,有草时吃过草了它还叫,咩——咩——的,像人群中喜好抒情的那种。尽管青草鲜美,它低头吃一口,衔着草儿嚼着,还要调转舌头叫一声,害怕寂寞的样子。
青皮选中它,就是看中它这个特点,这个特点极具发现力诱惑力和吸引力。
现在,山羊吃着叫着,叫声在山峁山岗间徘徊萦绕。
现在,青皮躲在离山羊有二三十米远的一处土堆边,土堆四周是野酸枣藤,还有山刺丹藤,一杆杆山刺丹一人多高,顶上各开一朵山刺丹花,黄的紫的粉的,煞是好看,还有青皮叫不出名儿的草藤们,把土堆和土堆边的他深深地严严地围在里面。
青皮从这里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山羊桑树和那条拴羊的绳子。
他把枪从野酸枣藤里探出去,枪身下垫一个大土块,人趴着,像多年前民兵打靶那样可以瞄准。
青皮没有觉得自己这种守株待兔的干法有什么不好,或者说愚蠢,在这之前他曾想过另一个猎狼的办法,但很快被自己否定了,那是以前在东山牧羊时,西塬村的牧羊老汉告诉他的。
牧羊老汉给西塬村放了一辈子羊。有一年就奇怪了,羊群里的羊老是让狼给叼去,有时是白天,有时在晚上,白天是放牧的时候,而晚上自然是破圈而入的。这让老汉伤透了脑筋。这一天野狼又把属于他家的一只绵羊咬死了,但没被拖走。牧羊老汉杀羊煮肉,选出最肥最香的一大块儿,他把二斤老白干酒慢慢渗进肉里,把这块肉放置在羊圈前的水槽一侧,而他,则藏在羊圈里。夜半时分,借了皎洁的月光他看到狼来了,是一只个头好大的狼,那家伙首先嗅到了煮熟的,且放了各种调料的当然也散发着酒香的羊肉。野狼毕竟狡猾,它怀疑地嗅着,并不敢下口,而是躲在一边的暗里,看是否埋伏有可怕的机关。这家伙好能沉住气,等了约有个把时辰,见没什么可疑动静,又实在抵制不了熟肉的诱惑,便悄然走上前来,七口八口便吞咽下去了……,吞下去了,还在水槽里猛灌了一气水,这才调转身子,朝了涧沟方向走去……
等了少许,牧羊老汉紧跟了上去,他拿了他的羊铲和一团长长的结实的绳子。月光下他看见那只狼不似平时逃离时那般敏捷和快疾,而是有些失态地晃晃悠悠,大大咧咧,以至后来有些东倒西歪了。牧羊老汉知道,那是他的二斤老白干在起作用了,但他还是不敢大意,仍悄悄地敛了声息地拉开距离,跟着。
牧羊老汉真佩服野狼的毅力,那家伙已经跌跌撞撞了,还是坚持着走到了涧沟坡上,才一头倒下去……
他跑过去,看野狼已彻底醉倒了,眼闭着,口里却有呼吸,就忙而不乱地先套紧了它的尖长的嘴巴,又紧绑了它的前后四蹄,再兜出一截绳子来,像拖拽一捆柴禾一样,把一只醉狼拖回到西塬村,拖到他家的场院里。那里,有一只铁笼子,他把狼关进去,又解开了它的前后腿,还有嘴巴的套子。他这对村人是一个交待,他要让全村老少目睹这只吃了无数山羊绵羊的家伙,是怎样在一只铁笼子里无可奈何地关着,他要眼看这家伙饿下去,渴下去,一天天干熬下去,十天,十五天,二十天,直到活活饿死……
青皮也听说过南塬村放羊的二呆弄死狼的故事。二呆是个笨货,笨人有的是笨办法。为弄死一只狼,他不惜血本。二呆把羊群里最高大最肉肥的一只羊牵到野地里,牵羊绳子的一头紧缠在一根铁杆上,铁杆钉在地里。二呆和二呆的两只狗,就藏在野地一孔废弃的土窑里。
狼来了,狼咬死了大肥羊,却拖不动它,就狼吞虎咽地撕吃着肥羊。
好贪的饿狼啊,好恶的野狼啊,它几乎把一只又大又肥的绵羊吃得只剩了蹄蹄爪爪,脑袋骨头,狼的肚子立时膨胀得如装进去三四颗大西瓜。正当它悠哉悠哉转身离去的时候,早已憋不住劲儿的二呆一声口哨划过,两只等得同样焦躁不安的狗汪汪狂吠着,箭一样向野狼射去——
野狼被这一惊吓,便撒开四蹄狂奔,吊着滚圆滚圆的肚子毫不示弱地向黑暗里弹去,两只狗儿紧追不舍,且用叫声互相鼓舞着,半夜的田野里被卷起一阵阵喧啸。二呆也掂着牧羊铲在后边大跑着,他早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那一团喧啸离他越来越远……
那是朝东山去的方向。
后来,二呆是辨着声音跟在后边跑着的。
许久,许久了,两只狗中的一只返回头来接他,汪汪汪汪叫着,不停地摆动着尾巴,在向他叙说着前面的猎获。狗通人性,二呆从这只狗的表情和姿态上,知道今夜的苦没有白受。
这只狗就引着二呆,一直上到东山的半坡里,半坡的羊肠小道上,另一只狗也用欢快的叫声迎接他,二呆听出那叫声里有表功和庆贺收获的味道。
上到近前时,二呆的确呆了一会儿,他看到那只高大的苍狼已斜倒在半坡里,双眼充血,口里一股一股喷着白沫,而下边的屁股里,有乱七八糟,花花绿绿的东西正咕咕嘟嘟涌出来……,二呆知道,这家伙原本就撑胀得够呛的肚子里,好几样东西给破了,是让狗儿给追得炸了……
有了这二位同行的打狼先例,青皮是想好好借鉴一下的,可是,青皮既不想舍弃那么一大块肥美喷香的煮羊肉,更不会扔掉一只整羊,眼看着让狗日的饿狼啖食,他综合二人的做法又去掉那做法中的不合理的成份,就有了今天牵了远房二叔的山羊上东山山峁的行为。
青皮的机智是要让山羊充当一个极佳的诱饵,而又不让诱饵受到丝毫的伤害。说明白点,在野狼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并向着山羊扑去时,青皮会扣动板机,不失时机地一枪撂倒它的,当然两枪也可以。
这是青皮的如意算盘。
算盘毕竟是一种盘算,盘算未必会如人意的。
青皮的两只眼像山峁上的两颗星,星星还要眨眨眼呢,青皮的眼执着得连眨都不眨,他死盯着那个步枪对准了的位置,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野狼出现的瞬间;
远房二叔的那只山羊也真够执着的,夜幕罩笼山峁之后它便起劲地叫唤,一阵高一阵低,有起有伏错落有致。起初,它的叫声里包含着惊奇与喜悦,那是换了环境之后的全新感受;之后,就有些不解和迷茫了,随了夜色的浓郁,它的叫声就有了惧怯害怕的成分;再后来又有孤单,落寞,委屈,凄凉,苦涩无人照管的丰富内容。这只山羊有着出色的声带,高亢嘹亮,还有像东山山峁一样的雄浑厚重,如果托生成人,定会参加青年歌手大奖赛,获得业余组一等奖的。可惜它仅仅是只山羊,青皮拉它上东山来,就是用它的身体和它的歌喉,来引诱可怕的野狼。
不知何故,野狼却不曾出现,或者出现了,多疑的家伙在远处悄悄观望,这个远处是青皮的视野之外,青皮自然无法察觉。
土堆之下草棘之中的青皮,一次一次地想,是我露出了什么破绽么,或者野狼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狼的狡诈是有名的,它觉得人们把一只羊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遗留在山野里,在情理上多少有些说不过去的。
对了,狼是在观望,它不敢冒然接近山羊,是怕中了可怕的埋伏,或走进危险的圈套里!
青皮这样想着,就定了心,天大亮的时候,他把时间分出几个段落,在以为较安全的段落里,睡觉,为下一个夜里的期待积蓄些力气。
整个白天他没去理会山羊,它身边草捆足够它吃三五天的,青皮没出草棘丛,是怕暴露了目标,他需要足够的耐心。只要一小觉睡醒,他马上警觉地注视他的目标,白天也不敢大意。
夜晚又在期待中来了,这无疑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山羊经过白天的调整和慵倦之后,又开始了夜色中新一轮的叫唤。
这一夜,让青皮沮丧和愤怒的是,野狼依然没有出现。
狗日的,这就见鬼咧,这就日怪咧!
青皮愤愤地骂着,他的两只眼窝,被东天的朝霞和一肚子的气愤燃烧得通红通红了。
【编者按】青皮想打一只活狼回来,这个誓有点毒。为了这个大誓,青皮做出了能想到的行动:借二叔肥硕的山羊做诱饵,去东山吊狼。三十岁的青皮无牵无挂,放羊是他最喜欢的营生,可那可恶的夫妻狼祸害了羊群,这仇必报。怎样才能背一只活狼回来,青皮是动了脑筋的。牧羊老汉曾用泡酒羊肉醉捉饿狼,二呆曾用肥羊喂撑饿狼再让狗逼狼疯跑、跑死狼,青皮综合了二者后,制定自己两全其美的活捉方式:明处吃草是山羊,暗处是打狼的青皮。青皮的理想能实现吗?对无辜山羊的细节描述,使小说有浓郁的人文关怀。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