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母狼救崽 喋血古塬
十三
同是一道涧沟,南坡与北坡却有着诸多的不同。
北坡是阳坡,南坡是阴坡。阴坡少庄禾,却多一些自然生长的杂木,藤藤蔓蔓在这个季节里就亢奋地交叉缠绕,这给涧沟母狼的攀援疾跑又带来许多不便。这并没有减弱它奔跑的速度,对小狼崽惦念和牵挂的强烈情绪成了它今晚疾跑狂奔的动力。此时母狼的嘴巴大大地张着,每一口深长呼吸都伴随了它的每一个腾跨跃动。狼不惧爬山上坡。下坡时后半个躯体催劲太大,两只前腿时有腾空之感,跑得太快了,很容易前倾摔倒。所以跑动时不可以淋漓尽致,得步步控制和收敛节制。上坡则不然,它的前腿激越的前扑和后腿奋力的蹬踏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干瘪的肚腹和坚硬 结实的胸肋两侧如同是助跑的器械,干练精瘦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是属于累赘的物体,就连那一根长长的尾巴在奔跑里也自然地夹起来,不让它成为奔跑时的一点妨碍。
随着南坡坡顶的接近,涧沟母狼愈来愈清晰地嗅到了另一只小狼崽的气息。那只小崽子它再熟悉不过了。在它害上眼疾的时候,难受得一连三四天不吃一口奶水,它嗷嗷地叫,是饥饿和痛苦的啼叫,但它却无力去吃奶头,是母狼探下脑袋伸出嘴巴,自己吃一口自己腹下的奶,再用嘴巴一点一点灌给这只小狼崽。起初,小狼崽不习惯这样,一喂,白花花的奶水便溢出它的嘴外,或者被呛一下,弄得愈加难受,又嗷嗷啼唤开来,……看着那个样子,母狼甚至有些灰心了,小崽再不吃,它就要让公狼把它叼出洞外和那死去的几只小狼崽一样,小眼睛肿肿地糊着,永远也睁不开来,小小身躯弯曲成一团儿,被扔在石盘后面的草丛里……
强烈的母爱使涧沟母狼一点一点耐下心来,一点一点悉心地喂它,且用舌头轻轻舔它红肿的双眼,舔去紧糊在上面的污垢,一天,两天,五天……,小狼崽能吃奶了,一对小眼睛也奇迹般地睁开来,它慢慢走动着,成了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家伙……,但是,同另一只小崽子比,它的身骨显然要弱一些。母狼在断奶后的日子里,一直是用野兔的鲜血和嫩肉来喂养它的,要它长得壮壮的,要它一天天雄健苍劲起来……,可是……
小崽儿的气味浓浓地扑进了母狼鼻中,它想长嗥一声,让小崽听见,让小崽子知道它来了,看它来了,解救它来了。可是一刹时,母狼又改变了主意,它不能轻易地发出叫声,在没有弄清小崽在具体地方的时候,它尤其不可以这样。母狼根据它近十年的生活阅历和游猎经验,它知道此时应放慢脚步,悄无声息起来,绝不要急于接近小崽子,在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内,先细细观察周边情况,看是否有人们所设的陷阱,它怕中了人们的埋伏。人往往会把小崽子作为一个诱饵,诱骗它一步一步走进那个危险的圈子里,而它一旦不慎走了进去,一旦被一种急切草率的、莽撞冒失的情绪所左右,误进包围圈儿里,那将是万劫不复,后悔终生的可怕结局,非旦救不了小狼崽,也把自己的性命全搭进去了……
母狼身上凉嗖嗖的。
它此时在夜风里变得有了几分理智,它猫下腰来,就藏在一丛浓浓的沙棘刺的背后。这里,能看到南坡顶上的大致情景,能看到沟畔上那一棵棵有着浓密的阔大叶片的柿子树。它估计,它的小崽子极有可能就在某一棵柿子树下,或者,柿子树上,它的双耳忽地竖立起来,它怕人们对待这只小崽儿,会和涧沟北坡上那只小崽儿一样,被悬起来,倒吊起来,它真是无可奈何,而小崽子也受尽折磨……
一股股仇恨像这浓浓的夜色一样,包围着浸洇着涧沟母狼的心。
那边,什么动静都没有。
母狼听到了小狼崽的啼叫声,隐隐约约的,是的,是小崽儿断断续续的啼叫。
它真想马上跑过去,见到它的小崽儿。
它忽听到一种声音,悉悉索索的,就在附近的草丛里,它立刻警觉起来,同时,为了缩小目标,更隐蔽一些,它将两只前腿趴在了地下。
噌噌地一阵响动,是一只肥硕的山鼠从草丛里窜出,从它身边溜来。当那只山鼠忽然发现了身边有一只庞然大物的时候,吓坏了,怔了一怔,噌——地消失在山坡那边去了。
母狼松了一口气。
要在平时,它会一扑一跃射出去,只屑动一只前爪,就会把山鼠踏住,稍一用力,山鼠就肉团儿一样瘫在它的爪下,成为它的一顿小小的美餐。别看那东西小,但肉很细腻,很丰腴,有一股别样的馨香。它叼了,会让小崽子去分享的。它还可以把山鼠弄个半死,会跑但跑不快的那种,叼到小崽儿面前,让小崽儿去捕去捉去抓去撕,去学一点猎获的最初步的本领。
这会儿,涧沟母狼没有这份心思,它也不敢冒然出动,一对绿幽幽瘆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坡顶柿树一带。
夏夜的各种虫子欢快地鸣着,这都是些白天睡眠夜里活跃的东西。试图把幽静的夜弄得热闹一点。狼们不同,狼没有明确的白天与夜晚的界线,没有白天与夜晚的具体分工。在凝重苍茫的太岳山一带,特别是在太岳山余脉的古塬一带,狼作为一种野兽,由于受自然条件的影响,它们有属于它们自己的生活习性,不像其它地方,狼是喜好群体生活的,组成一个纪律严明的群体,好对付比它们强大许多的对手。古塬一带不是,这里的野狼似乎都偏爱独立的自由自在的生活,顶多二个一对三个一群地出没在涧沟与山峁上,那是一个小小的家庭式的个体。更多的时候是单个狼的出动,是自由主义式的无拘无束的行为。这是古塬野狼所崇尚的。夜晚出没似乎更多一些,这取决于人们大都在夜晚里安歇睡眠,而在大白天里野狼也常常出现在山峁沟坡里,有太阳的时候并不是绝对地把自己囚禁在阴暗的洞窝,这又具体取决于它们食物的猎获情况。如叼走了农家的一头猪或一只羊,它们会一连几天呆在洞窝里,吃了睡睡了又吃,足足地养够精气神儿,为下次的冒险猎捕作着各方面的准备;如果一连几天弄不到吃食,它们便会出没无常,甚或三四天在野外游荡,困了,找一个偏僻的角落,一个小盹儿便会解其累乏,之后便继续游荡,直到有所较大的收获。无着的生活和终年的山野奔跑使它们有着削瘦却无比结实的身躯。同时,遗传基因和生存环境也促使或逼迫得它们狡猾奸诈、诡谲、残酷、恶辣、凶悍起来,这是天性和自然的使然。由于这诸多的原因,狼作为富有特质的一种野兽它不可能不伤害到的人的利益,无论是直接的间接的;甚或人的生命本身。这就酿造了千百年来的杀戮与仇视,怨恨与悲歌……
这悲歌日复一日地演唱着,它惨烈且疯狂,残暴又凶恶,残忍而野蛮,绝不像这个夏夜里的虫鸣鸟唱那么悠扬动听,那么轻松和谐……
涧沟母狼在夏夜的轻松和谐里匿藏了一大会儿,它没发觉崖畔坡头有什么异常,它不能再呆下去了,小崽儿弱弱的啼唤一声一声却重重地敲打着它的胸腹,震撼着它的脑袋,拽拉着它的心肺,它大胆而谨慎地走出草丛,由慢而快,它穿越了一大片刺丹丛和狗尾草,跃过了一大堆有着尖利棱角的各样碎石,一个奋力扑腾跃起,它上到崖畔,来到一大片绿荫荫而此时有几分神秘色彩的柿树林下。
正如母狼可怕的预料,它的小崽崽确实被悬着倒吊在柿树林中一棵相对高大枝杆粗壮枝条却光秃的柿树上,随着气味,一下就找到看到了,悬吊小崽崽的那一片,居然没有一片柿叶儿,小崽崽黑乎乎成一团儿,就那样,非常显眼地被倒吊着。
母狼伤心地哀嗥过后,小崽崽便在高高的枝条上挣着两只前腿,它的哭啼和北坡的那只略有不同,那只是声嘶力竭式的,不堪忍受式的,害怕又焦躁式的。而这只小崽不一样,蹬着小腿,却发出弱弱的叫唤,叫声低缓哀凄,有些傻傻地忍受的味道。这更让母狼揪心不已,这小东西生来就体弱,这么一倒吊一折腾,它真连大声叫唤的气力也没有了。小崽崽听到树下的动静,听到母狼殷切而焦急的哀嗥,它居然静止下来,不动不叫了,它睁圆了一对小狼眼,在高高的黑黑的空里眨着,眨着,希望些什么,企盼些什么。
母狼把嚎叫变作一种低声的叮嘱,它的嗓眼里呼噜呼噜地喷吐着一串串热气和低沉的收敛后的吼声,眼巴巴地仰看树梢上自己可怜的心爱的崽儿,它无计可施……。当初,大自然在一片茫然与混沌中缔造它们的野狼一族时,把许多谋生手段和在险恶环境中生存的本领也同时赋予了它们,可是,为什么就偏偏没有给予它们上树爬树的技巧呢?如果像以前这一带的山豹山猴那样,能矫捷灵巧地上得树木,并且在大树的枝条间穿梭往来如履平地,如今这点麻缠算个什么呀,小崽崽也无须受这等惊吓,遭这份洋罪啦……
涧沟母狼百思不得其解,它在柿树下,徘徊留连却根本无所施从。这涧沟南崖畔的柿树林它是非常熟悉的,以往的许多个夏日里,在大晌午的毒辣日头下它和公狼一起在柿树下的浓荫里乘过凉快歇过晌午的,那是在它们认为绝对安全的时候。更多的日子是在这片浓荫蔽日的树下,吞吃猎获来的猪啊羊啊,那可是一场淋漓尽致的大吃大喝。平时,人们喜欢说狼吞虎咽,饿狼在吞吃猎物时首先要后退几步,然后张开大嘴,猛地扑向前去,在扑的过程中,它的嘴就选择好了嘶咬的目标,或前胸、或肚腹、或肌肉丰腴的臀部,它本身的力又借了助跑的惯性的力,使张开的嘴巴和坚利的牙齿一下就撕开了对方的肌肉,一个拽拉扯动,连毛带肉的血淋淋的一大块就被它叼在口中。它大动着口型,一张一翕,使肉块在口里变换一个可以下咽的最佳形态,这时,狼的喉咙里便生发出急切的对食物迫切需求的贪婪吼声,与其说是从喉咙生发的,还不如说是从蠕动的肠胃里生发的,那是一种极可怕极恐怖的声音,在这种声音的召唤下,一大块连毛带血的肉几乎没经过牙齿的切割,在另一种啪——啪——的声响伴奏下,吞咽进狼的肚子里了……,也是在这片偏远幽静的柿树林里,涧沟母狼和公狼一起,在古塬村的西侧西塬村叼了一个五岁男孩儿,那是个麦收已罢秋庄禾正旺旺势势疯长的季节,那男孩在村边的一个场院里玩耍,和他一块玩耍的还有几个大他几岁的孩子,公狼瞅准了一个机会,一口就叼住了男孩脖颈,往腰背上甩时没甩上去,就那么拉拽着仓惶而逃,意识尚清醒的男孩感觉到被拉扯的难受,下意识里用双臂抱住了公狼脖子,而两条腿脚自然地搭在了公狼的后腿和胯间……,它们一直跑到涧沟南崖畔的柿树林里,这中间公狼几次换口,男孩已被咬死。它们知道,可能在不长的时间里,村民便会寻了血迹追来,它们必须抓紧时间在这片柿树林里迅速充饥。也是那种一扑一窜的动作,也是那个贪婪无比的恶样,这回不同的是,两狼一块动口,公狼吞食撕拽男孩的屁股,母狼一口便撕开了男孩的小小肚腹,它狂啖鲜嫩的肠肚五脏,并借助它的两只利爪,一刻功夫,风卷残云,二狼一头一脸的血迹,树下早已血肉模糊了一片……。带了侥幸和不甚尽兴的情绪,它们飞似地离开了柿树林,朝了涧沟纵深处的窝洞奔去……
这一切,让在夜雾里站在柿树下的母狼清晰在目。
柿树多事。这是古塬人的俗语。在农家的院子里,是不栽种柿树的,即使在涧沟南崖畔的柿树林,除非收获柿子的日子,人们很少光顾这里,这是因偏远和这种民间的讲究与忌讳。正是那种民俗与忌讳,使得这里变成了野兽们出没歇息的地方。如今,令母狼惊讶和担忧的是,它的小狼崽居然也会被人们倒吊在柿树上,这让它一筹莫展又焦急万分。
呜——嗷——
呜——嗷——
对着黑幽幽的旷野,母狼仇恨而无奈地哀嗥几声,便又绕着这棵高大的柿子树兜转几个圈子。
小狼崽此时显得很是乖巧,可能它以为母狼的到来使它很快就得以解脱解救了,便不哼不挣不闹腾,圆睁了一对小狼眼静静等待着。
母狼见柿树四周并无人的迹象,也排除了人为的险情,就知道小崽崽一时三刻里还不可能遭受到其它的危害,无论怎么着,它在高处,其它野兽不会伤害到它。倒是涧沟北崖畔的那只小崽令它担忧和揪心了,那边离村落近啊,人们说去就去了那里,随时可以把它的小狼崽毁掉的,人们会不会点燃一堆熊熊大火,把它的小狼崽扔在柴火堆上,看着它被活活烧死?人们会不会弄一条狗来,让狗一点点去撕咬小狼崽,或者……,可怜的小崽崽呀——
涧沟母狼想到这里,仰首深切地看了小崽崽一眼,便转身跑了,它跳下了柿树下的埝垅,下面是一片尖利棱角的碎石,尽管它身子轻捷,但它的前爪还是被坚硬的石尖割破了,一股生痛立刻传到心里去,母狼顾不及这一切,按来时的原路又迅疾地返了回去,跃下涧坡,越过沟底,又朝了沟北的长坡跑去……
涧沟母狼这一夜里就不停地穿越和疾跑在沟南沟北两个崖畔之间,当然还必须跃过深深的涧沟,当它一次次喘吁吁地上到沟北,看到依然倒悬的小狼崽安然无恙时,心里便惦念焦急沟南的小狼崽,那里那么荒凉偏远,万一有一只夜游的山鹰,看见柿树上吊着的它,岂不就成了凶残老鹰的一对美餐?这样,母狼就又一次次朝着沟南跑去,它的全身已被绿色的庄禾和野草染得油绿起来,粗砺的皮毛上被无数灌木和荆棘割开刺开了伤口,伤口在朝皮毛渗出一片一片的血红,血红正与油绿交融在一起,涂抹着母狼的身躯,它的前后四蹄早已被几处的棱厉碎石划破开裂,每一个跑动必然带来钻心的痛疼。
在夜风的拂荡里,母狼疾跑着;
在夜鸟的啼唤里,母狼疾跑着;
夜半的母狼草木皆兵,它觉得它稍有怠慢它的两个小狼崽就会遇到灭顶之灾,只有在南北两个崖畔不时地巡视察看,才能惊跑那些欲加害于狼崽的野兽或者人们。
母狼在大口喘气,它的整个身躯在跑动中喘息得如同农家烧火用的风箱,呼——哧——,呼——哧,紧凑粗重的巨喘声,连同它奔跑中身躯同庄禾与草丛的磨擦声,在涧沟沟底和南北长坡上萦绕不绝……
夜雾在一点一点退却,涧沟的南北长坡上,渐渐清晰了一只奔跑中的苍狼身影。
东天显出了鱼肚的白鳞,大山与深沟的轮廓也渐次凸现,母狼仍在奋力跑动着,它的脑袋已有些晕旋了,后来就吃力地一点一点,越过一片倒伏的草丛,再一个腾跃,就上到沟北崖畔了,就又一次见到小狼崽了,可是,它没跃上去,它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崖壁上,母狼不甘心,它吃力挣扎起来,又奋力一个腾跃,忽然,它觉得胸腹和鼻腔口腔一阵腥腥的咸涩,啦——啦——一声,一股殷殷的浓浓的血液喷吐而出,它的身躯随了倾吐的稠血在崖畔划一道长长的血色的弧,就栽落在崖畔下面了。
这时候一道鲜艳的朝霞破云而出,古塬的山峁和涧沟立刻裹上了晨曦的祥和。
【编者按】看着被高高吊起的狼崽,母狼根本无力搭救,它失望极了,因担心着另一只小狼,只能不甘地掉头去往南坡。相比北坡,南坡多杂树与荆棘,行走时也困难重重,涧沟母狼疾驰到达南坡,老远就闻到了另一只小狼的味道。这是它最心爱的小狼,是它和公狼从死神手里抢救回来的心头肉。可等它看到又是被光秃秃的大树吊起的狼崽,它多次尝试搭救,结果一次又一次失败,它再一次失望到极点。为了救狼崽,母狼奔波于南坡北坡间,全然不顾身上的伤痛。伤痛,疲惫,眩晕,一阵阵袭来,它一头栽倒了。母狼能活下去吗?作者用全知视角展示了母狼救崽的全过程,呈现出狼的母性。跳出叙述的评论与读者感情一致。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