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杆子独勇 荒野追狼
九
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杆子惊喜地看到,那只高大的苍狼应声倒地了,旋即又反弹起来,朝前一个扑跃,又倒下去。杆子想起那天青皮用古塬生的土枪,猎杀的那只野兔,挨枪之后在草丛里跳了几跳,就毙命了。他期待那只挨枪的苍狼也会如此。可是,杆子又傻眼了,那只大苍狼扑跳了几次后,居然跟在另一只惊慌的野狼身后,匆匆逃离了。
杆子没有多想,提起步杆一个飞身跃起,迈开两条长腿,便去追赶野狼。
杆子心里好后悔,方才,他该接着再打一枪的,趁第一枪之后,二狼在片刻的愣怔中,他该迅速地再朝它们放一枪,随便打中哪只都行。可是,他一来以为打死了一只,另一只会跃起逃走,他不会打中的,不忍浪费一粒子弹。他弄不清那家伙反复扑倒几次后又能跃起来,逃离了。
两只狼看到身后追赶过来的他,蹄蹄爪爪加快了奔跑。
血迹!
杆子追到高埝角下,他一眼看到了地上的血迹,有两大滩血,似乎还冒热气。
一准打到肚腹上了,狗日的肚子上被打了窟窿,还要跑哩,看你能跑多远!
血迹让杆子猛增了追杀野狼的气力。当过兵的杆子,也属于见血眼红的人,一夜的困倦被追狼的豪气驱散了。他晓得他打不了撂枪,他不会一边跑一边朝狼开枪的,那样打不准,也耗费了子弹。他有两条细长的杆子腿,这是他的优势,一步五尺两步一丈,他决计要死追那只负伤的狼,它是一只公狼,他看出来了,说不准是这家伙叼去他家猪娃的,如今淌着血,在他眼前逃了,弄不住它,那简直是他杆子的耻辱。
追过一道山弯,在如血的晨霞里,他看见了两只野狼,霞光把野狼的剪影,清晰地印在崖面上,移动着,且变幻着移动的姿式。前头引跑的是母狼,它非常急切,却又不能像平时那样尽情狂奔,它的速度不能过快,仅仅领先公狼一步之遥,是行动上的带领,也是精神上的鼓励;一直在淌血的公狼紧随了母狼的步点,每跑动一步,都有一点血滴落在崎岖山道上。起初,它的后腹一片火辣,甚至还有些酥痒的感觉,随之就有黑红的血穿出来,涌出来,血涌的感觉是一种释放的感觉,它伴随了某种惬意和快感。快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接着是一种失落和空泛,痛疼便隐隐地旋上了伤口,刺疼,扎疼,到钻心的疼,且愈来愈烈。伤口像泉眼,身躯的每一次抖动,血水就随了抖动涌出……公狼却不敢怠慢,它得紧咬母狼的步点,它不能拉下,一旦拉下,身后就有执枪的追者赶来,它得远远甩脱追者。两条腿的人,毕竟跑不过四条腿的狼。
逃命的侥幸与存活的信念在支撑着公狼,四条腿于麻木中机械地交替着,交替着。
杆子没料到伤狼居然如此能跑,他原想,上几道长坡,拐几道山弯,那家伙就不行了,可是,感到身体不行了的却是他自己。昨夜几乎没合眼,这会儿就觉得脑袋沉沉的,还有,肚子也咕咕碌碌地叫起来,虚汗从头上脸上一条一条拉下来,衣衫和裤腰,这会儿全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好生难受,体热欲把湿湿的衣裳衫子烘干,可是不断流下来的汗水又一股劲地浸洇,肌肉被汗水浸蚀得白里泛红。
杆子的脚步慢下来。
他得吃东西了。裤腰处,裤带上别了两个布包。一个包里是硬件,二十余粒子弹,它们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喂枪膛哩;一个包里是软件,三颗窝头,它们是在一夜一天里喂自个哩。杆子跑着,一只左手探下去,探到布包里,捏出一颗窝头来。窝头已软化,那是自己的汗水淋打浸泡过的,掰一块,塞进嘴里,软软的,咸咸的,香香的,一小会功夫,一颗窝头下肚了,又一颗窝头下肚了。他不敢一次吃完,他得剩一颗,他弄不清追狼追到啥时辰,他今儿是豁出去了,不追死个狗日的不罢休。
公狼显然也跑得慢下来,它一慢下来,母狼也不可以再快。
一路上,公狼不知洒了多少血,山道的坎坷里,那一行惹人眼目的红,像一行遗失在山道上的红玛瑙,渗入土中的,形成一个圆点点,还未渗干的,反闪着晨阳的红亮,煞是好看了。公狼失血太多的缘故,再加上此时愈升愈高愈来愈烈的日头,公狼口渴难忍,它喘着,干干地喘着,如果眼前有一泓泉水,它甘愿一头跳下去,哪怕淹死,也要饮个死饱。可是,公狼的眼前,是白花花的山路,是晃着眼窝的山石,是能扬起沙尘的土坡,即使有一丛丛野草儿,也蔫头蔫脑,被日头晒得近于枯焦……要不是身后有执枪的追者,公狼真想一下扑进草丛里,永远都不起来。
此时公狼的速度,能不慢下来么。
两颗窝头下肚后,杆子不出虚汗了,底气从双脚根下一点一点滋生了,跨步就渐渐地大起来,他感觉离两只狼靠近了,他此时如果在山道上拣一块石头,用劲一掷,就可砸到野狼身上的,就这么近了。他把背在右肩上的步枪,挨一个位置,换到左肩。这时候,杆子的嘴唇干涩起来,不仅仅是唇,嗓子眼里也干涩。似有两只旱地里的土虫子,在他的嗓眼里上下爬动,一会儿功夫,嗓眼里简直要冒火了。他是忽然间觉得口渴的。想起从昨夜到现在,他没有喝到一口水,装水的军用水壶,让他遗忘在爬卧了一夜的草丛里了。前一会儿,他吞吃了两颗浸透汗水的窝头。就像吃了两大块咸菜,日头又这样地暴晒,又流过太多太多的汗水,杆子渴哟。他渴得简直想喝自己的尿。刚长高的玉茭高梁杆,是可以解渴的,可是,此时的他已钻进深山里了,这里的低庄稼都极少,连一苗嫩草也看不着。渴,真渴,杆子真想这时候天公降暴雨,他能连泥带水喝干一坑的。
太阳高高地悬起来,它仿佛要刻意烤炙着山道上焦渴着的人,焦渴着的狼。
杆子的脚步慢下来。
看前头两只狼,母狼忽然焦躁不安了,它用蹄爪刨地,左顾右盼,最后脑袋伏地,猛地扬起来,喉咙里发出几声凄涩长嗥。
喔——嗷——
喔——嗷——
这带有焦躁不安情绪的嗥叫声,在大日头下,绕着许多亮圈儿,在山梁间久久缠裹萦绕,不肯散去。
杆子不得已坐下来,要命的渴让他难受得不愿迈步了。他得挨过去,挨过最难受的时候,就不难受了,当过兵的他懂得,过了极限,反而会觉得舒服一些,他得坐下来喘口气啦。
杆子一屁股坐下来,不忘了把步枪拿在手里。第二粒子弹早已装在膛里,目前尚无发射的机会。他擦拭着枪身上被自已沾上的汗渍。连同枪前头别起来的刺刀。刺刀轻易里派不上用场的,平时就一直别着,这会将它伸展开来,刀刃上亮亮地反射一道太阳的光,把眼睛割得生疼。
杆子忽然发觉,那只负伤的公狼居然也歇下来,蹲在坡坎上,身子却朝了他,而母狼一直在焦急地绕圈子,且扬着脑袋瞭看一下远处。
这可是个好机会。
杆子握起枪来,一下对准了蹲着的公狼,伤痛的公狼在他将枪杆端平的一刹就跳了起来,又小跑着前去了。
这家伙,好不狡诈。
杆子骂了一句,又坐下来,他奇怪那只母狼为何此时不随了伤狼一同前往。
这时候,只见母狼在原地跃动了几下,那动作带有几分欢快和激奋,没容得杆子细瞅,倏忽间他可怕地看到母狼身边神奇地出现了另外两只野狼。
杆子下意识地一个弹跳,握紧了上好刺刀的七九式步枪。
这时候,他刚明白,方才母狼的嗥叫是在召唤它的同伙,它在极度困顿中召来了援兵。
杆子这回淌出的汗是惊惧紧张的汗水了。
刺刀明晃晃地闪着,在暴然的大日头下闪出的是寒光。
杆子端枪朝前迈动了两大步
三条野狼凭了狼多势众,居然毫无怯意,它们在心理上占了优势。
心里一个惊吓过后,杆子就冷静了。他原想和狗日的们去拼刺刀,方觉得过于冒失了,此时他的体力尚未恢复,顾了前头顾不了后头,而三条恶狼三口利嘴?又在这样对狼极有利的深山里,他觉得险而又险。
你手里有枪啊,你怕什么?
杆子想,如果此时他开一枪,三条狼被吓跑了,也算缓和了局面,如果未能打中狼,而三只狼又从三个方位朝自己围攻,怎么办?
杆子收敛了一口长气,他有了一个小小计谋,他得按计谋铤而走险了。
这时候,三只狼中的两条后来者,朝相反的两个方向走去,大大咧咧,一副仇视而矜夸的样子。
不能再等了。
杆子使出全身气力,拼命一声长吼,端枪直指了狼群大跑了过去,刺刀直指了那只母狼,同时手指扣动了板机——
啪……
这一声枪响震动了整个山谷,远处的崖畔传来了四种回荡,三狼受到巨大惊吓的时候,杆子听到母狼的嚎叫,几乎同时,他看到了一个奇迹,母狼的一只耳朵在枪响的一瞬被炸裂了,肉血毛如同夏日里的一朵昙花,忽然在母狼的脑袋上绚丽开放,又四散溅去。当过兵的杆子当然知道,烧红的子弹一遇血肉是会开炸的,可在薄薄的一页耳朵上开炸,他还是首次看到。母狼的一只耳朵顷刻间天雨散花化为乌有,实在让杆子好奇。
刚聚拢片刻的三只狼又四散开去,逃得好远好远,这缓解了杆子的危急处境。可是,受伤的公狼却趁机溜了。溜出了杆子的视线。
是母狼故意设了计策,让伤狼脱险?
好鬼精的家伙!
杆子怒骂一句,一时困惑在了山峡里。
那一条似是而非的土路上,却没有了受伤公狼的血迹,而土路一侧,是一大片高高低低地势复杂的草坡,草坡里是看不到血迹的。
难道那家伙会在混乱之中,逃到草坡里?
杆子这次装好子弹,上好刺刀,两只长腿踏进草坡。
草坡绵软,尺把高的蒿草里,蹦跶着蚂蚱,飞舞着美丽的花蝴蝶,草丛里也栽立着一枚枚不规则的青石,或圆或方,或笨重或小巧,还有矮矮的柏树,桑树,白桦树,杜梨树抑或成片的荆棘藤,把草坡弄得成分复杂。
这回杆子不可以快快跑了,但仍是脚步快疾地在草坡里搜寻,草坡太大,一片连着一片,容不得他缓慢地寻找。
还是有野免在他脚下惊慌地跑过,头顶上也有三两只老鹰在低低地盘旋。
草坡里蒸腾着的,是另一种草惺热气,这热气扑到身上和脸上,让人有醉晕的感觉,多年的一茬又一茬陈草,还有年复一年的落叶儿,就腐在地下了,发酵,变质就蒸腾成这种气息。杆子连连打呛,嘹亮暴响,正是他的喷嚏过后,他听见有柴草深处的微弱的瑟瑟声。他顿一顿,这会儿,山顶也没一丝风,草梢草叶儿也处于静止状态,这可疑的索索声牵引着他,来到一处青石背后。
青石背后较阴凉,有浓密的半人高的猪耳朵草,刚才,那悉索声是从这里生发的。杆子走到这里时,一切又静止了。杆子运一运气,开始用刺刀开挑有着硕大叶片的猪耳朵草。挑一阵,却不见动静,草太茂密了,他不愿意这样费力气又耗时间。
杆子从草丛里退出来,略喘口气,他看到脚下,草稀疏的地方有一堆碎石,一缕喜悦让他有了一个好办法,他左手拿下枪,右手拣了一块拳头大的碎石,朝草丛里掷去,一块、二块、五块、八块、十块……
一只高大的苍狼龇牙裂嘴地哼叫着从草丛里窜出来,尽管杆子有心理准备,他还是吓了一大跳,他忙扔掉手里的石块,端起枪奋力去追赶苍狼。
苍狼就是受伤的公狼!
不堪伤痛炎热,疲累与干渴的它,躲在青石背面的阴凉里悄悄歇息了,它从杆子身边逃开时,杆子看见它肚腹的血洞了,那里仍淌着血,还有一截白花花的肠子从血洞里吊出,就那么悬着,在草丛里划拉着,跑开了。公狼的步子却明显地蹒跚了,但它仍奋力跑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对紧追在身后的杆子,偶尔回过头来,吼一声,露出凶残的眼光和白森森的牙齿。
杆子心里掠过一阵狂喜,他知道这只公狼已经是在挣扎了,他完全可以对着它的后腰再放一枪的,把这家伙彻底放倒。但是杆子不,不无谓地耗费子弹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他要和它较量到底,看它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到底还能逃亡多远。
杆子抱着这样的较量心理,在伤狼身后猛追着,他看到那个血洞里依然是粘糊的血流出来,同起初不一样的是更粘更稠了,而那一截肠子头被身边的草丛荆棘划拉着,又拽出了一大节……杆子的心里涌出一 股恶恶的报复的快意,他要让眼前的畜牲在极度痛疼难忍中,还得甩动四蹄奔跑。这时候他反而抖擞起了精神,两条竹杆长的细腿轻捷地跨动着,紧追伤狼不舍,嘴里,不由得呼喊出粗重的骂话:
撵死你个狼日的——撵死你个狼日的——
伤狼无可奈何地慢下来,但它仍然蹒跚着跑,脑袋更费力地一点一点,那是在使着浑身解数,它已经无暇择路了,就在草坡上兜起一个又一个大圈子,它的蹄腿终被一块青石猛绊一下,前腿扑地,后身借了惯性仰翻了一个跟头,它抖动起来时,嘴巴四周已涂满了白色的泡沫儿,它无力再跑了,站在低低的草丛上,充血的双眼仍凶狠地盯了杆子,喉眼里发出了示威性的低吼,嘴巴又大张开来。
杆子觉得枪杆上的刺刀该发挥作用了,这大半天里,它白白地闪着寒光,虚度光阴的样子。杆子伸缩一下双臂,两腿不自觉地蹬成了一个弓箭步。他奋力地端枪朝前戳去,扑——地一声,刺刀准确无误地又从公狼的伤口猛插进去,趁势搅了几搅,让刀刃在里面有一个大力度的切割和划拉,用力猛一回缩回抽,他拽出血淋淋的刺刀。
公狼还有跃起的企图,只是脑袋颠了一颠,一双狼眼怒视着杆子,扑腾一下,斜倒在草丛里了。
此时的狼眼圆圆地定格着,对视着正午的老太阳。
杆子忽感到浑身乏力,筋骨像被人抽去一样,他有些后怕起来,假如此时那三只野狼卷土重来,他真无力对付它们。
为了壮胆,他咬牙朝远处又放了一枪。
杆子哥——杆子哥——我来了——
杆子看到青皮远远跑过来,青皮是听到上一次枪响后,从山峁跑来援助杆子的。
杆子已无力应答,他疲软地躺在死狼身边的草坡上。
【编者按】8、随着一声枪响,一只高大威猛的苍狼倒下了,片刻后,它又跟着另一只狼逃跑了,这令杆子惊讶万分。受伤的公狼一路滴血一路逃跑,追狼的杆子一边吃东西一边快追,一人两狼成了东山奇特的风景。公狼的血滴了一路,杆子的汗水洒了一路,公狼渴极了,想一头扎进水中,杆子渴极了,想喝自己的尿液。疲敝至极的母狼忽然嚎叫了一声,听到叫声的杆子定睛一看,母狼身边多了两只狼,公狼却不见了踪影。公狼到底死了没有?作者如同高明的导演,设计出人狼追逐大战,精彩极了。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