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村长王社火终于从乡政府的武装部里背回两杆擦拭得油乌泛亮的步枪。还有一个枕头大小的铁箱，铁箱沉甸甸的，里面，装有为步枪配置的子弹。

　　王社火吃力地走在通往古塬村的土路上。土路弯弯曲曲，细如长蛇，蜿蜒着沿了浑黄的截面朝上伸展。王社火就走得汗淋淋的，前胸的衣衫湿透了，后背和裤腰也湿得能拧出水来。就是两杆枪和一箱子弹嘛，没料到这么死沉！他这样想着，就坐下来，设想以后荷枪打狼翻山越沟的日子，该是怎样的辛苦。

　　拐弯处有了说话声，脚步清晰时，见是杆子和青皮颠颠地走来，他俩接他来了。他俩早已坐不住了。如果今儿个领不回枪来，杆子和青皮会跑到武装部论理一番的。

　　是七九式步枪，日他个狼娃子贼妈儿的！

　　杆子掂起一杆久违的枪来，内行地说道，他的瘦长脸被日光下泛亮的枪身也映出几缕光彩。

　　好着哩，好着哩！

　　青皮先在缝有补丁的衣衫上揩揩手，才小心地接过枪杆，他端详着，专注且深情的样子，渐渐地，他把后牙根子咬紧了，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骂话来：

　　不打住它一两只狼娃子，我青皮就不是人做的。

　　杆子的手，痒痒地难受，他涎着一张长脸，恳求王社火说：

　　我先放一枪吧，就一枪——

　　王社火不容商量地摇摇头，说，满共就给咱这一箱子弹，这一箱打完，如打不住个狼，人家就不给咧，哪里敢放空枪浪费？

　　想想正是这个理。三人扛枪搬箱回到古塬村。

　　夜晚的一盏马灯下，村部召开村委会，三百口人的古塬村里，村委成员七八个，这一回照例有村校校长闵先生，另外还多了杆子青皮和古塬生，算是个村委扩大会。

　　会议议题就是打狼一事，打狼已经迫在眉睫。自从叼跑古塬生的宝儿并吞吃以后，可恨的家伙又咬死了村里刚三个月的一头小骡驹。不打已不足以平民愤了。

　　领回步枪的喜悦，激荡着几个村委的心，大伙就要提出具体的打狼计划和相关事宜了。

　　只可惜，枪太少啦，要再多两杆，该多好！大伙这样唠叼。

　　这不可能，发枪是根据村里人数和基干民兵的比例配发的，咱村和人家大村比起来，仅抵了人家一个生产队，有两杆，就不少啦，王社火这样解释。

　　经大伙充分讨论酝酿，“古塬村打狼小组”成立了起来，因为王社火兼着民兵班长，理所当然就成了组长，组员分别是杆子、青皮和古塬生。

　　王社火得负责村里全面工作，打狼小组的具体事宜就由当过兵的杆子操心，杆子就成了副组长。

　　枪支的分配是这样的，杆子一支，青皮一支，古塬生呢，就权且用他老爹留下的那杆土枪。王社火其实也想留一支，组长嘛，作为机动用，但他还是发扬了风格，让给了急切需要的青皮。

　　三人都深受狼的残害，说起狼来恨得咬牙切齿，都是苦大仇深的主儿，思想工作就不用做了。村委研究的是奖励办法，在脱产打狼的一个月里，每人一天10分工，自然是一个全劳力，如能打死一条狼，另给打者奖励工分50个。

　　这一决定刺激了杆子们，他们把失去猪、失去羊、失去心爱儿子的莫大痛苦均化作打狼的动力，就为这诱人的奖励，三人已是跃跃欲试了。

　　只有村校校长闵先生一言未发，这让王社火有些奇怪。以往的村委会上，闵先生最能提出好建议，今儿闵先生咋哑巴了？

　　闵先生来村里当校长已有好些年，他早年间在省城的大学里是学生物专业的，毕业后分到县城中学当生物教师，前些年被戴了右派的帽子，就被下放到古塬村里了。

　　闵先生是单身，学校就是他的家，对孩娃们就像他的儿，再加了他的好人缘，古塬村人是分外尊重他的，他也成了村委的一员。

　　大伙想听听闵先生的看法。王社火这一提及，大家就拿了眼窝去看闵先生。

　　闵先生清清嗓子说：

　　咱古塬一带吧，属于丘陵地势，塬面开阔，却又有山有沟，自古以来，野兔繁多，野兔多了，自然会遭害庄禾，大自然是一个物链，一物降一物，讲究个生态平衡的，奇怪的是咱这是狐狸奇少，制服野兔的任务就落在狼身上了，如没有狼，或少了狼，那野兔又会成群结队，酿成祸患，我的意思是，对狼这种凶残动物，以恐吓和预防为主，最好不要动用枪支，明火执仗……

　　大伙没料到他们一向尊重的闵先生，会说出这般寡盐少醋的话，不解甚或生气的目光就一起盯了他。

　　闵先生并不惊慌，十分谦和地一笑，补充说道：在咱这里，狼这东西一年四季主要猎获的是野兔，实在饿极了，才冒了风险进到村里，叼猪叼羊，残害娃娃，这实在是不得已而偶尔为之。我们自然不可以等闲视之，如放炮竹，如在圈的四周按放缠绕一些绳索，涂抹白石灰线印等。狼的疑心极大，认为有了可疑之处，它就远远绕开了。这就需要咱们多动脑筋，以预防为主，最好不要——

　　闵先生话没说完，就被杆子打断：

　　闵先生，没想到你会是这等想法，你一个人无牵无挂，在家户吃派饭，一人饱了全家不饿，不知道过光景的难处，如果你有家室，家里喂了半年的猪娃被狼叼去，你就不会有这等可笑的想法了。

　　青皮也憋不住，说，如果你放了一群羊，一夜间被狼咬死一多半儿，你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古塬生此时红了眼，接了青皮的话茬说，闵先生，莫说你的儿子被狼叼走，就是说假如明儿个学堂里你的一个学生娃儿让狼拖走了，你会怎么去做？今儿个的你，让人想起东郭先生了……你咋能这样哇？

　　古塬生又一次想起了儿子宝儿，有一串酸楚的泪，巴嗒巴嗒掉下来。

　　这——？

　　闵先生赶紧闭了嘴，同时也低下了那颗文雅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