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杆子沉稳 山中狩猎
七
杆子藏匿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七九式长杆步枪在他身前的草丛里“挺着”,子弹早就压进膛里,黑洞洞的枪口像杆子此时警惕的眼,注视着前头那一片可疑的蹊跷之地。
月亮从东山的更东边徐徐游击,极清亮的,把四周的云,也染出几分皎洁。清亮的光一抚摸到东山上,东山上的庄禾呀草坡呀显出的是另一番样子,极朦胧的,极神秘的,白日浓郁的草丛和庄稼黑魆魆一片,似乎都有包藏危险的可能。
杆子是白天就选好了这个观测之地的,这是东山山巅的较高处,既居高临下,又有土崖和一棵大槐树可依。更可喜的是,这儿离那个地方,那个他白天观察到有许多新旧狼粪的叫作高埝角的地方很近。杆子曾用步子量过,也就是六七十米的样子,当然在步枪的射程之内,七九式步枪能打两千米的。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距离他看得很清,特别是他的眼睛适应了月光下的山坡草地之后。
从地形察看,高埝角是狼们从它们那个隐藏的狼窝,通向山下的一个咽喉,相对辽阔的东山山峁,受到凝重的太岳大山的逼迫,在这里猛一回缩,收缩成了一处险要狭窄的高埝角,对于猛兽而言,这里是一个避风港,是将猎获之物在这里肆意吞食的餐厅,也是它们权且歇脚,缓一口气的安全之域。要不,为什么这里猛兽的粪便特多,尤其是狼的粪便?
狼的粪便极有特色,长条短截不等,外表泛白,粪质极为粗糙,且夹杂了长长短短的毛发。
面对新新旧旧大摊小摊的狼粪便,杆子想到这是个有主意可打的地场,它的神秘不是大白天里可以破译的,朗朗的日光下,这里点缀着的仅仅是卑琐恶心粗糙不堪的狼粪,只有在日头隐去的夜里,在月亮也游移得疲备了的子时,杆子想,这里可能就有好戏在上演了。
杆子决计守株待兔,他儿时在小学的课本上读过那样的文章,只要有守功,就不愁弄不到兔子的。
东山的夜真静。只有在这样静的夜里,才能更清晰地倾听到似近似远的天籁,那是苍天和山地的自然音响,悠悠的,纯纯的,好像覆盖了一切,又好像从耳边稍纵即逝。昆虫的鸣叫都是真切的,杂七杂八的,形形色色的,整天价在大山里待着的杆子,真弄不清晚上的山里有这多不知名的虫子的啼叫。庄禾的生长声还是主旋律一样,挤进杆子的耳朵,他喜听这种响声,他能辨得清哪是玉茭的疯长,哪是谷苗豆苗棉花苗的拔节声,嘣嘣的,噌噌的,或是沙沙的,平时,听到这声音,他美得像灌了三两老汾酒。这会儿,他不希罕这些,他巴望听到另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惨人的嚎叫,那是长啸,是凶狠和沉郁交织的苍凉悲鸣,只有将脑袋和嘴巴先伏了地皮,收缩着,收敛着,然后,猛地朝上扬起来,翘起来,才可发出那样起伏跌宕的叫唤,从收缩到上扬的过程,也是声音从压抑到抒发的过程,最后,几近于仰天长啸了。只要用心细听,不难听出饥饿和失望,仓惶和压抑,忧郁和惘怅,还有凄涩与阴冷,暴戾与凶残,落没与仇恨……
那是山峁狼叫,是古塬狼嗥。
生活在古塬村的杆子熟悉这样的叫声。
杆子还熟悉另一种狼叫。
那是在不经意间,在村人熟睡的时候,或者,在大白天里,村人忙碌着永远也做不完的农活的时候——
狼悄然无声地溜到猪圈边了,它早熟知了这是一只老母猪和一窝小猪崽。老母猪贪睡,母猪熟睡时,十余只小猪娃就七七八八睡在母猪的腹边,狼来了,贼鬼遛猾地来了,为了不惊动和惹怒贪睡的母猪,狼就依在圈墙外边学猪哼,那是极殷切的猪哼,是唯妙唯肖的哼叫,贪睡的母猪不去理会,而小小猪崽却经不起那殷切的诱惑,也哼叫着,离开了母猪,走出了圈棚,一步一步,走到了饿狼的口边……
让人惊讶好奇的是,野狼这种东西居然会学孩娃哭,且极像,或紧凑或舒缓,只有极细心的生养过多胎孩娃的女人,才能听出一点点破绽,一般人莫辨真伪。在古塬村南边紧靠了涧沟的南塬村里,那年下午一只狼溜进了村巷,听到一家院落里有三五个孩娃玩耍的戏闹,院落里养了狗,狼不敢冒然入内,便躲在了墙角一声又一声学开了孩娃啼哭,以至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怀了好奇与恻隐之心开门出去,没走几步便被恶狼一口叼住脖颈,脑袋一扬将女娃身子甩于背胯,一股烟儿跑向了涧沟方向……。那时候狗才咬起,汪汪汪,邻家的几只狗也都在虚张声势,放着马后炮……
会学孩娃啼哭的野狼再学羊叫,那实在是容易极了,杆子还是听牧羊人青皮说过,那年秋季青皮在涧沟里放羊,是在一片相对宽阔的收获过的玉茭地里,羊群较集中地拢靠着,吃着禾叶和散失的籽粒,一边朝前缓缓移动,就不像平时在东山坡牧羊时,羊群那样零星散开。青皮那会儿实在困了,就坐在一捆玉茭杆子上打盹儿,朦胧中他听见咩——咩——的叫声,这声音似乎收敛着,挤压着,做作着,并且小心翼翼着,青皮感到奇怪,无论山羊绵羊,大羊小羊,一般发出的叫声是自然的,直抒胸臆的,为何这只羊如此矫情造作呢?青皮睡意全无,立时警觉起来。但仍装作打盹的模样,却偷偷瞪圆了一对眼窝留意。终于,他发觉那叫声源于一条地垅下面,地垅下面有一块青石,一条苍狼借了石块的遮掩紧紧爬在地垅的坡面,在一声又一声地发出叫唤,它是在诱惑羊群中纯洁的小羊儿,一声声召唤小羊能朝那声音走去……
青皮又惊又气,猛地举了羊铲朝它冲去,野狼正学得专注,猝不及防,在那长杆铲子铲到之前,惊慌地跃起逃窜了……
今夜,杆子企盼听到野狼的长嗥,他能从那长嗥声里,判断出它的方位,离这儿的距离,还有,它是否在朝他这边移动。
今儿,已是杆子青皮和古塬生三人专业打狼的第六天了,可以说,这六天时间里他们一无所获,非但没能打住狼,居然连一条狼尾巴也未曾见到,这对村人来说,多少是一个失望,对他们三人,也真真是面上无光。
前五天,三人结伙而行,悄悄行走在东山和涧沟之间,穿梭于碧绿的玉茭地高粱地糜子地之中,也藏匿于槐树林,青坟岗和松柏湾一带,从地上的爪印痕迹、苍狼粪便上,在判断野狼出没的迹象……,可是,野狼如同事先得知了内情,居然不肯露出一点踪影,又好像在同他们作着恼人的周旋,这比戏弄更使人难堪。要知道,古塬村的三百口人在等待他们打狼的好消息,莫说对得起村民,就是每天的十个工分,也有愧领受呢。
无形的压力就像东山山峁,沉甸甸逼迫着三人,更为重要的是,复仇烈焰烤炽着三个血性男子的心,青皮性急也冒失,古塬生谨慎也小心,杆子还能沉住气,尽管肚里火急,表面还得装出一副练达模样,见过世面的模样,他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要咱和狗日的狼较上劲儿,它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它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小庙儿,弄得爷们火了,连它的老窝也一起端,咱还不急,咱才刚刚开始,狗日的不会撞到咱的枪口上,咱得动脑筋寻它。
整整四天,三人共放了一枪,还是青皮憋不住火气,拿了古塬生的猎枪放了一家伙,那是他看到山坡上的一只野兔,好大,好肥,圆滚滚地在草丛里奔跑,青皮舍不得放一颗步枪子弹,瞄准了,轰——地就是一家伙,那只野兔翻了三四个大跟头,血淋淋倒在草丛里……
枪放了,气儿也放了,青皮后悔不迭,要知道,村人的耳朵就在古塬的沉静里企盼那生动的一响,盼着那一猛烈的响声会带来意外的惊喜呢,并不是让他获猎这不打眼的小野兔儿,看你的出息!
作为副组长的杆子,时时提醒青皮,也提醒自个,不打无把握之枪,不放无目标之弹,影响事儿小,浪费事儿大,更不要打草惊蛇,每一粒子弹都力争要让它派上用场哩!
第五天,三人细细商量后,由集中转为分散,由集团作战变成了游击战术,三人分别布置在东山、山峁和涧沟,白天与夜晚交叉巡视,一旦遇到危急情况,如遭遇群狼攻击,可放枪告之,以便及时解救。
这样,杆子就选择了东山的最高处,再朝东,就是巍巍太岳了,这儿是东山与太岳的接壤;青皮选择了东山偏北的山峁,他常年累月地放羊,对这一带了如指掌;古塬生选择了土沟石涧,也就是涧沟。一是他在沟涧边缘遭遇过野狼,二是他心爱的宝儿就是被恶狼叼到涧沟里去的,他责无旁贷地选择了沟涧。
杆子此时躲在草丛里,他并不感到自己的孤单,一是有一杆步枪与他作伴,同时也知道,这样的时辰,青皮和古塬生同样躲在玉茭地或谷子地里,大睁了警觉的眼,注视着任何一点可疑的风吹草动。
杆子讨厌山地的风,沙沙地,让人怀疑四周都有野兽的出没,有一种防不胜防的感觉;这会儿没风了,山地静得可怕,蚊子却接三连二地叮在他的脸上,臂上和腰身里。山地狼恶,山地的蚊子也恶,一口一个疙瘩,红红肿肿,让他疼得痛苦痒得难受,还有类似蚊蝇的无名小虫,落到他的脖颈里,钻到他的裤腿里,烦不胜烦,这一切忙碌了杆子的一只左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抓捏驱赶,这一切,并未妨碍了杆子的一对细长的眼。以高埝角为中心,并捎带地扫描目所能及地方。这会儿,高埝角愈加清晰了,他似乎看得见埝根底下横七竖八的白骨。杆子想,很有可能,他家喂养了大半年的猪娃,就是在这儿让野狼吞吃的,那一根根花花白骨里,说不准有他家猪娃的骨头。青皮曾经告过他,在山峁上曾见过他家的猪头,可为什么没有其它骨头呢,狼这家伙很奸诈,一顿吃不完的东西,会隐藏起来,会易地而食,这里有他家猪的骨头,也是在情理之内的。
原本疲惫的双眼,渐渐地就有火苗子烧起来,眼眶烧得都红了。杆子平时过光景是个极仔细的人,邻居借他家一块钱或两块钱,他明知道人家会还给他家的,可他还是要心痛一阵子,长条脸子青黄一阵子,那一天里准吃不下饭,那个晚上也一准睡不好觉。这不由人,他是个兴进不兴出的主儿,邻居们私下里议论说,杆子属母狗的,能进不能出哇。猪娃被狼叼走的那几天,杆子简直像掉了魂,虽然表面上默出一副深沉的样子,心里天天在流血,半大猪娃子,喂养那么大容易吗?他得从狼的身上讨回来,讨回来……
月儿西斜,夜鸟与夜虫渐渐地静寂起来,杆子身上有了湿凉的感觉。月光竟淡弱下去,天光缓缓地欲取代月色,这是相对暗弱的一会儿。杆子知道,天快亮啦。
杆子的眼皮还是不可抗拒地沉起来,他无法拒绝这种沉重,索性闭合一会儿,关闭一会儿吧,他想,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一个苍灰的影子撞开了他闭合的眼帘,他冷丁一下清醒过来,这似乎是遇到意外的一个前兆,下意识的举动是捏住他的枪杆,眼光像子弹一样弹射过去——
有动静,是一条苍灰的脊背,隐显在高埝角下,移动着,怎么?又一个苍灰的脊背出现了,是两条狼?两条狼!
杆子激动得有些颤,手居然也抖了,他遏住自己厉害的心跳,平静了一下。从草丛的小小缝隙里,他比较清晰地看到了两只野狼,都耷着双耳,却竖着长尾,机警狡黠地打量一下四周,大概可能没觉察出什么异样吧,一只狼用长长的嘴巴,去磨擦另一只狼的腰腹。
杆子在刹时判断出,这是两只狼,刚刚从山下的塬上游猎回来,而不是刚出窝准备出动的。看其庸倦且有些悠然的样子,杆子知道它们曾经收获过了,他毫不迟疑,也不敢迟疑了,就那么俯卧着,平端起枪来,对准了那只正殷勤舔舐的苍狼——
杆子想,万不敢打偏,这步枪一次只可打一粒子弹,这一枪出去打不中,待按上下一粒子弹时,两只狼会惊吓疾逃的……,一定要打准。
杆子平静了心态,步枪的准星,与不远处那只苍狼成一直线时,他扣动了扳机。
啪——
清脆的枪响划破了东山死寂,天,被这一枪给打亮了。
【编者按】隐蔽在东山顶上的杆子,在月光照拂下一动不动,他紧盯着满是狼粪的高埝角,静等饿狼出现。高埝角是狼的避风港,也是狼群大快朵颐的餐厅。一夜无事。杆子困极了,就在他想眯一下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苍黄的脊背。不,不是一个,是两个。他瞅准时机,扣动扳机,“砰”,天亮了。杆子到底打着狼了没有?作者使用全知视角,描述杆子潜伏时的心理活动,讲述狼学猪叫、羊叫、孩子叫的狡黠,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