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深处，魏子明不可避免地陷入可怕的梦境中，在一场天罗地网的布局中，在一处荒郊野岭上，到处都是高举的火把和喊打喊杀的声音，洪力世像是一个丧家的狂犬，眦着牙，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不出包围，眼睛都红了……而自己也好像身处局中，又好像身处局外，跌跌撞撞的，惶惶的……忽然从空中抛来一个绳套，将自己套牢，他挣扎着，却越套越紧，几乎让他动弹不得，随后那绳索抖动起来，一下子将他提到高空，一下子又将他甩得擦地而过，他大喊一声……客厅里，一遍一遍地响起手机的叫声，深夜里，显得那样急促和刺耳，把魏子明从梦中惊醒，他头痛欲裂，不想去接。他和薛竹的手机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机，海上溢油应急预案里，要求他们公司的船只必须在四小时内到达出事地点，深夜里来电话，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可是此刻，魏子明什么也不想理会了。这时，薛竹已打开灯，手脚麻利地把他的手机拿过来，盯着看，满脸狐疑，将他扒拉醒，把手机硬塞给他。魏子明迷迷糊糊地一看，是个陌生手机号，不是应急电话，“是骚扰电话吧……”他嘟嚷了一句，忽然，他一激灵，一种不祥的预感慑住他，他和薛竹几乎同时盯住对方，“会不会……”他们顿时紧张起来。

手机叫声停了，又执拗地响起，薛竹贴向魏子明，摁了扬声键，努努嘴，恨恨地点点头，魏子明便接听了，“……我……我……子明，我是你舅舅，我想见你一面，就现在，在滨海路九龙崖，你一定要来呵，你要一个人来呵，我有话对你说，我这可能是见你最后一面了，你别恨我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你舅舅，你一定要来呵，你来吗？你来吧，你怎么不说话，你答应了，好，我等你，我就等你一小时呵！”电话挂了，魏子明仍擎着，不知所措。“报警！”薛竹厉声说道。“你——”魏子明一下子转过头，对薛竹怒目而视。“你瞪我干什么？你现在还可怜他呀，他都对你下那样毒手了，你真是好赖不知！”“不行！不能报警！”魏子明突然凭添一种勇气，就是不想报警，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只想马上见到洪力世，几年前的那个雨夜，那个黑洞洞的放下的枪口，那个巨大的疑问，那一片一片黑亮的雨林，使他的心中始终有棵飘摇的小树，任凭风吹雨打，都在坚持着，都在悲悯着。“那我跟你一起去！”薛竹退而说道。“不行！我和他的账，我和他来算，这一回，你得听我的！”魏子明翻身而起，迅速地拿好随身的东西，夺门而去。薛竹怔怔地看着门口，发了一会呆，终于，起身找到范沛留下的电话，犹豫着，还是拔过去了。

九龙崖边，夜色如漆，崖下，不知疲倦的海浪一遍一遍地冲卷着嶙峋的礁石，似要把一切都冲刷到无边的黑暗里，远处逶迤的路灯，像病人的眼，恹恹的，显得那样的无精打采，默无声息的城市似在品味着白日的往事，又像在静候着黎明……洪力世背靠着崖边，身边停着他的车，他眯着眼，睃巡着，重重地喘息，大口大口地抽着烟，烟头的亮光一闪一闪……很快地，一辆车子向这里疾驰而来，车前两柱光束直筒筒地照射着，显得那样急迫。洪力世紧紧地盯着，掐灭了烟头，同时绷直身子，把住车门。“嘎吱——”当车子近前了，还有十多米远，洪力世急忙双手摆动，示意车子停下，又指着车灯，直至熄灭。而后洪力世一动不动，等到魏子明一个人下了车，他才忪了一口气，转身打开自己的车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套着塑料袋的本子，掂在手里，还是不动，等着魏子明过来。魏子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洪力世了，黑暗中，更是无法辨清他的表情，但是，他明显感到洪力世面目的扭曲和窘迫的心态，魏子明的心撕裂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那样艰难，但是好像无论怎样艰难，他都得向前走去，都得去面对，他似乎从没有这般难熬过……当他们只有一步之遥，魏子明一声不响地站住，他不知该怎么做。“你……你来了……”洪力世沙哑着说道。魏子明不做声。“事情……事情……你都知道了吧，我真是喝醉了一时糊涂，可……那是我的……我的公司，我们家的公司，别人不能动，不许动，我不能看着它从我的眼前没了，所以才气不过，不过，我不是真想让你死，等我酒醒了，我马上给制止了，要不你早被一枪打死了，我还算是你舅舅吧，你记住，永远要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唉，你太蠢，太容易受人糊弄了，真不知跟你说这些有没有用，还有，我不知能不能躲过这一劫，我的傻儿子好歹是你表弟，就靠你照顾了，我的财产都留给他，我们家这是怎么了，我真信不过你俩，我最闭不上眼的，就是这些家底将来都被别人糊弄去。哦，这，给，我把要说的话都写在这个本子上，我没文化，但你要相信我没有错，你要天天看看我写的东西，没有错的，省得你到时后悔得连裤子都提不上……”钱钱钱，到了这个份上，还是钱钱钱，魏子明愈加伤感，这世上的一切真的都是钱造成的吗？忽然，从滨海路两侧的山腰分别转出几辆警车，风驰电掣，向这边包抄，闪着红蓝光亮的警灯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刺眼。

洪力世大睁着惊惧的眼睛，脖颈青筋暴突，脸上的横肉颤着，他用粗短的食指直指魏子明，“你——你报警——我真是瞎了眼——”魏子明扭头一看，什么都明白了，他满脸委屈，焦躁地摊开手，晃着头，结巴着，“不是——不是——是——是——”“是——是什么——是那个小狐狸报的——你真是没用——”说着，洪力世把那个本子一下子塞进魏子明的手中，用手急急地指着本子，“你——你——”他似有满心的话，却再说不出第二个字，一扭身，迅疾地钻进车里，“轰”地发动了引擎。此时，众多警车已渐成合围之势，堵住了出口，警笛大作，警车的大灯全开了，照得面前一片雪白，扩音器里传出范沛严厉的声音，“洪力世，你已无路可逃，速速就捕，争取宽大处理——”洪力世打开车窗，嘶喊着，“去你的吧，鬼才相信你们，你别想逮着我，老子死也不会让你们逮着，赶紧给我让开，让开——”他一脚将油门踩下去，响起骇人轰鸣声，车轮下“吱”地冒出一股烟尘，急速启动，疯狂地左冲右突，要杀出一条逃生之路。最前面的两辆警车率先冲上来，在偌大一块场地上，与洪力世追逐起来，三辆车子冲刺，急转，迎堵，相挂，追尾——顿时尘烟滚滚。魏子明裹挟在烟尘中，他竟不知躲闪，不知害怕，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时，洪力世正被逼仄到这边角落，车子直奔魏子明冲过来。魏子明还是傻傻不动，似乎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已抽空了意识，只剩下一副不会思想的外壳，只等着外力一碰，颓然倒下。眼看着就要把魏子明撞飞的一瞬间，只见洪力世死命地往旁边一搂方向盘，发出瘆人的一声喊叫，面目狰狞无比，车子一侧腾空而起，倾斜着，像箭一样，再也来不及任何反应，直直地向崖下扎去，只见这道黑影划过完美的曲线，先是撞击到一块礁石上，一个车轮弹了出去，然后整个身子扎入大海，激起一个大浪，迸然四溅，旋即被后面涌来的海浪平复，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众人齐聚崖头，往下探视着，海浪声声，海风飒飒，只有黑茫茫的一片……魏子明任凭强劲的咸腥的海风吹着满面泪水，他的心中忽然莫名其妙地响起邱达女儿写的那首歌：“妈妈，那天兔子丢了。妈妈，我知道我很傻，我还是个娃娃……”东方，渐渐泛起飘渺的晨曦，朦朦胧胧的浮云涌动着，四下里的暗夜正悄悄地隐去、消褪……几只不知名的海鸟上窜下跳，“啾啾”叫着，在快乐地觅食，在呼朋引伴，压根儿不去理会人世间的事，“啾啾……啾啾……啾啾……”后来，魏子明在酒桌上告知了邱达舅舅的事儿，最后深叹了一口气，说；“老师，这人真怪，你说他活着时，我恨他，厌恶他，结果他这一死，我又可怜他，又恨不起来了，人啊，真是的，为何非要等到什么都无法挽回时，才能看开些呢，道理人人都明白，等到回到现实中来，人人又陷入了一轮轮挣扎中……”邱达沉默不语，半晌，缓缓说道：“我给你念念前苏联一首诗的片断吧，‘……我们不懂，我们又怎么能懂　我们知道　人世间决不会在我们这一代告终　然而我们的愁苦千重万重　我们的思虑无穷无尽……’”邱达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尽，苦笑一下，对魏子明又道：“痛定思痛，痛何如哉，让我们一起来善待他的儿子吧，但愿让他的孩子少受些伤害吧，来吧，喝酒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