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又是一个多事之秋。年初，上海外滩发生踩踏事故，多人死伤；八月，天津港危险品仓库特别重大火灾，又造成多人伤亡；年末，深圳山体滑坡……世界这么大，好像随时都有意外发生……活在当下！似乎成了迫不得已的逃遁之辞。每每这些灾难发生，总在季思怡的心上留下一大片的阴影，她记得美丽善良的茜茜公主遇刺身亡时面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发生了什么事？”是的，这世上到底发生些什么事呢？已经转入幕后打杂的她，在这个新闻扎堆的地方，已显得无所事事，面对自己死气沉沉的日子，更是无所适从，就像一个八十多岁的一直疾病缠身的老婆婆，心境老得不成样子，已经经不起半点折腾了。这一天，她在广告部的演播间里，突然看到一则将要登出的《寻人启事》，凌乱的长发，灰白的上衣，牛仔裤，卡拉ＯＫ小酒馆，酗酒而死……这些扎着心的信息扑面而来，她的眼睛瞬时像被一层雾气翳蔽，什么也看不清，手脚也不知往哪里放，根本不知如何是好，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她从没有这样慌乱……挺过一小会，她赶紧给邱达家里打电话，无人接听，她的心更乱了，犹豫了一下，想给师母打电话，才发现根本不知师母的电话，最后，当打通魏子明的电话时，她已经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俩人急匆匆地来到馆仪馆太平间，一排排带着铁把手的冰柜赫然在列，偌大的四方形的房子凝固着怎么也挥不去的阴凉，惨白的墙壁是那样刺眼。当工作人员领着他们来到一个冰柜前，季思怡一下子背过身去，用手捂住脸，眼泪止不住又倾泻而出，魏子明则满脸忧戚，一直不能相信事情是真的。“哗啦——”当冰柜被拉出时，只一眼，什么都不用说了，魏子明像被谁猛然撞了一下，身子一晃，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只见邱达紧闭双眼，脸色苍白，长发遮额，嘴唇发紫，领口敞开，像是嗜睡得再也不愿醒来。“是吧——”工作人员冷冰冰地问道。魏子明转过两只泪眼，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季思怡，想让她也看看，季思怡哭得已站立不住，蹲下身，当她仰起头，看到魏子明哭得一塌糊涂，竟不知如何是好。“哗啦——”工作人员等得不耐烦，一下子将冰柜推进去。“不是不是——他没有——”这时，季思怡却“呼”地一下子站起来，冲上前，想要将那个冰柜拉出来，想要将邱达解救出来。工作人员懒得理她，转身走开。魏子明将季思怡紧紧抱住，任由季思怡捶打着，直到她再也打不动了，俩人相拥着，任由那眼泪无尽无止地流下去……

三天后。邱达的追悼会召开。灵堂设在馆仪馆三号厅，这个厅是小厅，来得人不算多，勉强撑得住场面，市委宣传部来了位处级调研员，文化局、文联、作协、各报社各杂志社选了代表及一些相熟的人结伴而来，胸前都别着小白花，表情沉默，不见垂泪，看不出心里想些什么。黄黄绿绿红红白白的纸花扎成的花圈有十几个，“案积芸香存手泽，庭余芝草见心田”，“白云居空悠然而尽，黄叶满地凄其以悲”、“风木有遗恨，瞻依无尽时”……各色挽联倒是极尽文字之能事。正面墙上，挂着邱达被放得足够大的黑白照片，他似乎从未认真梳理过头发，这张正照的头发有几绺是翘翘的，他眼神散淡，虚虚的，如果一直盯着看，又像隐匿着一股洞悉一切的神情。照片两侧有联：“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办丧事的调子是由师母定的，她异常冷静，似乎这种场面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又像邱达早已对她交待好似的，魏子明和季思怡等人过来帮忙时，只能听她的。季思怡从一开始就强忍着悲痛，低着头，对师母保持着距离。这个忙于工作一直对邱达疏于照顾的女人，这个连邱达临死时都在出差而不在身边的女人，这个让邱达最终登上《寻人启事》就像无家可归似的女人，她心里一直在想些什么，难道她不理解邱达的痛抑或太理解了邱达的痛？季思怡真是有种说不清的怨尤，同时夹杂着莫名的委屈……

灵床上，邱达静静地躺在那里，面色如生，脸上被涂了胭脂，头发油光光的，熨熨帖帖的，它们从没有这样被驯服过，嘴角还向上抿出个笑容，似乎在嘲笑着又似乎惬意着。这自然是入殓师擅自做主张的杰作。致悼词的是殡仪馆一位老者，胡子拉碴的，因为每一天都念悼词，一开口就苦悲悲的，都是些脱口而出的套话，但足以让来者打起精神不得轻忪，所有人一定听清了老者最后的几句话：“邱达同志生活简朴，堪称典范，他多年捐助失学儿童，在希望工程上捐款二十一万元，更为可贵的是，他竟以‘大禹子孙’之名捐献，没人知道他是谁，市希望办一直多方查找，可都一无所获，同事们在他的办公室帮助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张已填好还未来得及发出的捐款单，署名就是‘大禹子孙’，这才真相大白，同志们，你们说说，好人啊，多好的人啊，好人咋就这么走得这么快呢……”人群中，出现了骚动和窃窃私语声，魏子明和季思怡早已泪如雨下……音乐响起，低回舒缓。竟不是惯常的哀乐，众人正诧异间，一个稚嫩而有些忧伤的童声翩然而至，仿佛天籁之音，清澈悠长……“妈妈，兔子丢了……我知道我很傻……我还是个娃娃……我老也找不到它……老也长不大……”乐曲久久回荡在灵堂上，人们转圈走着，瞻仰着邱达的遗容，终于有人哭出声了。师母一袭黑衣黑裤，高高瘦瘦，面容严肃，一直紧绷着，与来到面前的人点点头碰碰手。“……我太爱玩耍……那天，月亮也丢了……还有雨在下……我很害怕……我老也找不到它……”当乐曲响起第二遍的时候，只见师母脸色苍白，闭着双眼，紧咬牙关，浑身痉挛着，再也坚持不了，被人搀扶下去，至此，也不见她流一滴眼泪。悼念结束。有人将身上的小白花别在花圈上，慢慢上车，有人将白花取下随手扔了，扑扑身子，就急着离开了。

魏子明和季思怡等在门外，还有火化、收骨灰、入墓、吃祭饭等好多事情需要张罗，季思怡另捧着一个骨灰盒，也要拣一些邱达的尸骨，魏子明事先说情，已征得了师母的同意。又有别的送葬的队伍陆续到达，一声声哀恸撕裂心肺，这里每一天上午人流都络绎不绝。魏子明将季思怡拉到一边，俩人都觉得一种无力和苍白，都不知该说些什么。青山绿水间，殡仪馆那高高耸立的烟囱像一把利剑直插天空，俩人回首，久久地凝视着，只见一道袅袅的轻烟在升腾……升腾……向天际飘散……飘散……似乎与朵朵白云融为了一起……季思怡突然想起什么，定定地瞅着魏子明，喃喃地，“对啦！老师曾交给我一个包裹，他嘱托我，在他……在他不在时，把它交给你……等一下，你跟我来拿吧……”说着说着，季思怡又籁籁地落下泪来。魏子明低下头，满面羞愧，同时又恼恨自己，生意生意，总是忙得焦头烂额，他已经很长时间没主动和邱达好好唠一唠了，似乎只有有事时才会想起他。邱达看他忙，自然不会来打扰他，没想到，他们最终需要以这种方式来说说心里的话。魏子明不禁无尽地追悔，他似乎永远都处在追悔之中，他不知自己的心还能不能静下来……一天下来，魏子明身心俱疲。回到家时，天已黑沉下来，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一言不发。薛竹看他心情极差，不去打扰他，任他一人胡思乱想。魏子明倦极了，头疼得像被楔进了一个大钉子，他闭上眼，想睡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都是邱达的影子，他看着眼前邱达留给他的包裹，一遍遍摩挲着，仿佛拉着邱达的手，迟迟不肯放下，又不知如何放得下，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一种沉重而无形的压力让他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老人，思维迟钝，手还哆嗦着……

当魏子明打开包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页曲了角的稿纸，上面是邱达的手迹：子明，很久未见了，你一定很忙吧，好几次跟你通电话，都觉得你太忙了太焦虑了，本想约你出来坐坐、出去走走，但免不了还是一番空谈，索性顺其自然了。生意上了轨道，是好事，物质决定上层建筑，向来都是对的，你要感到庆幸，要放平心态，很遗憾，老师在这一点上，帮不上你太多忙。但我深知你，你内心深处对做生意是不感兴趣的，是生活所迫，是过往的经历、形势的发展让你深陷其中。你一定很累很痛苦。是的，这一定不是人的终极意义。尤其像你这样的精神殉道者，更会格外焦虑。你一定要记住，生活的压力人人都有，重要的是如何摆脱和超脱。我说过，你的文学感觉很好，你要相信自己，你天生就是为文学而来的，你最终是要为文学献身的。不妨换个角度，你把目前的经历当成是生活的一种积累，一种馈赠，每天坚持写日记，等到你的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足够你能应付余生的光阴，你一定要退下来搞创作，等到那时，你一定能切身体会到活着的真正意义。问题是，你何时才算把钱挣够，何时才能抽身而退？这——我也说不清楚，想来还是凭你的造化吧！我老了，时时刻刻都要对这个世界作壁上观了。我有一部未完成的小说手稿，我也不想完成了，留给你，你一定要完成它。我相信你。我拜托你一定要惦记着这码事，你一定要时时看护它，等你哪一天一旦想完成了，你就不要歇手，直至完成，然后你就一直写下去，把自己想写的都写出来，不为别的，只为对得起自己，这样才不枉自己的所思所想，不枉自己是一个生而为人的独立个体来到这个世上，这——谁也替它不了。我相信，到那时，你的心态一定成熟了，你的阅历够丰富了，你一定会成功。还有，你一定要把思怡当成你一生最好的朋友，不管将来怎样，她都是最值得你关爱和交心的。我很快就会走的，我太想去看看我的女儿了，她一定太孤单了，我不会再打她，不会再伤害她一点点了。等我走后，你还要替我照顾好我的长耳兔，千万别像我一样粗心，千万别让它丢了……好了，子明，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一定不在了。如果有人告诉你，我死了，别相信他！

看完信笺，魏子明早已泪流满面，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头痛得愈发厉害，好不容易才稍稍平复了情绪。他翻看着邱达厚厚的手稿，题目是《逆旅》，一部长篇小说。邱达没用电脑打字，他的手稿改来改去，增删多处，简体字和繁体字并用，虽然字体不算漂亮，但很工整，改动处都用标准的编辑符号。魏子明急忙看结尾处，他的创作没有完成，在高潮处戛然而止……魏子明一阵怅惘，颇费踌躇，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呵！邱达在作品中体现的思想、意境、构思、语言等等，他自认力不能逮，生怕自己画蛇添足，贻笑大方。可是邱达却无比信任地让他来完成余下的篇章，这真是用心良苦呵，这让他如何消受呵！是的，邱达最懂他，这勾起了他每一天都压在心底的痛，他时时刻刻都想搞创作的，可是想想眼下的处境，生意缠身，每一天都乱事烦心，不由得长叹一口气，他猛地站起身，恨不得立时冲进窗外那沉沉的黑夜里，大喊大叫一番，然后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里，凡事都甩开，好好地修炼一番，把邱达的作品好好完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