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季思怡来敲门时，邱达还在酣睡，他累极了，酣声在门外都听得见。季思怡慢慢的，执着的，“笃笃笃”地敲着，好不容易才将他叫醒。邱达一开门，怔了片刻，一时惊为天人，而后叹道：“思怡，你真是美轮美奂呵……”季思怡莞尔一笑，向脚下示意，“还有呢……”邱达一探头，乐了，只见地上两个敞了口的大塑料袋里满是一小袋一小袋绍兴特产，乌干菜烧肉，茴香豆，珍珠文武鱼，乳黄瓜，豆腐干……重要的是，还有一坛本地黄酒——女儿红。邱达有些诧异。季思怡笑吟吟的，说；“白天不是说好了吗，今晚陪你喝个够吗？我说话可是算数的，不像某些人，说不喝不喝却变着法子喝，今晚就在你这儿，哪里也不去，咱跟某些人好好学学，看看这酒到底有什么好……”“这，这——你这丫头——”邱达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赶紧帮着拿东西，将季思怡让进屋里，坐在床边捧着那坛女儿红爱不释手。季思怡将各色食品摆在靠着窗边的茶几上，洗了两个杯子一把壶，又将茶几边的两把椅子往里靠了靠，然后在一边擎着壶，等着邱达开酒。邱达将信将疑地，说，“思怡，你真的要喝——”“为什么不呢，虽然我几乎没喝过什么酒，可我不相信酒只是用来浇愁的，难道它不能让人高兴吗……”季思怡迎着邱达的目光，眼中透过期翼和坚定的神情。待酒热过，季思怡将两个杯子倒满，俩人相对而坐，须臾，房间里一下子显得静寂而温馨，杯子里的黄酒呈出透明的琥珀色，散发着郁郁的酒香……

俩人都没吱声，似乎都不愿打破这瞬间美好、温馨的寂静。时间和空间仿佛静止了，隐隐地，有一条小溪在静静地流淌，有个乌篷船悠悠划过，有一首小夜曲在缓缓地响起，但是远方，似有飞溅的瀑布和轰鸣的交响。季思怡端起酒杯，拾起秋潭深水般的眸子，动情地看着邱达，轻轻地说：“干吧。”而后，一饮而尽。邱达还有些迟疑，看着季思怡干了，他的嘴角动了一下，随即一口啁了。季思怡又给俩人倒满酒，将茶几上食品一样一样打开，她颔首低眉，两腮已桃花泛起，一丝长发垂下，倍添无限风情，她遮掩着，迟迟不肯将头抬起。邱达隐约感觉到什么，心中一阵痛楚，他吃了几口东西，顾自端起酒杯……这时，季思怡用纤细的手指拈起两颗茴香豆，递给邱达，抿嘴一笑，说：“这绍兴小吃大多有点甜，对你的糖尿病没啥好处，这茴香豆是特制的，应该咸多甜少，你既然像个孔乙己，就多吃点它吧。”邱达伸手去接，季思怡一下子拿开，扑闪着大眼睛，说：“你张嘴，我喂你……”“这……这……你别闹……”邱达有些不好意思。季思怡不说话，撅着嘴，就那么举着茴香豆，一直看着他，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邱达只好屈从，张开嘴，接受了。季思怡这才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甜蜜蜜的，透着一丝得意。邱达不敢看季思怡，别过脸去，嚼着茴香豆，有些咸，有些甜，又莫名其妙地有些苦……一时五味杂陈！

当他回过头来，发现季思怡一直失神地痴痴地盯着他看，季思怡许是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脸一红，赶忙低下头。倏地，她又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泪花，似乎难以启齿，声音微微地有些发抖，“你……你相信爱情吗？是那种飞越时空的……长长久久的……不顾一切的……”邱达端起酒杯的手一下子僵在那里，他沉吟着，紊乱的思绪纷纷扰扰……有吗？……有？……还是没有？……可但是……但可是……邱达长叹一声，放下酒杯，痛苦地摇摇头，“我……我真的说不清楚，那些缠绵绯侧的、举案齐眉的、荡气回肠的、生死与共的爱情，都是书上写的，生活是很现实的东西，我想……我相信……爱情就是一种信任和责任吧……”季思怡追着邱达躲避的眼神，问；“就像……就像你和师母那样吗？”邱达陷入了沉默，专注地看着房间某处，思绪已游离在外，似乎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缓缓地说道；“给你讲个事吧，文革追谣时，我们还是不到二十的工农兵大学生。我对她讲了听某某说的江青想做红都女皇的事，这是与我父亲同为走资派的一位老干部的儿子告诉我的。她出于义愤又对别的同学讲了，人家把她告到校革委会，结果她被办了‘死班’。‘死班’就是不许回家，关在小屋里交待谣言来头。她坚持是道听途说，没把我们供出来。我们俩个走资派的儿子很害怕，我给她送饭时，偷偷地在饭下压了一张纸条，让她把我供出来。我准备好了进大牢，甚至……甚至准备好了……自杀……是，自杀……她还是不说。我终于鼓起勇气找到校革委会，说是我告诉她的，当面对质时，她矢口否认，说我为了救她昏了头。最终，我免了牢狱之灾。她因为出身好父亲是老红军，且得了胆囊炎，两个多月后，才被勒令回家检查交待……从这事后，我知道，我们彼此都信得过了，我们共同的境遇、共同的苦痛，共同的失去，大于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她是个刚强的人，只要她愿意，我一辈子都要对她尽责任。当……我们的孩子……走了，我们……没有……互相指责对方，往后的日子，谁也不提一句，虽然我们之间出现了巨大的空白，靠各忙各的来冲刷心中的痛苦，我知道，明眼人怎么看我们都不像夫妻，事实上也确是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了，但我们都是过来人，我们经历了动荡和孩子离世的痛苦，这种独有的感受，只有我们能解其中味。不到离世那一天，这信任和责任是卸不掉的，当然更有我的对我们生活在一起的依赖和习惯，更多是我的惰性和自私......”“你……你这算是‘存天理，灭人欲’吧，你真累……”季思怡凄然一笑。“没错，很长时间了，我活着没什么幸福可言，只剩下内心深处的苦痛，只有靠酒精来麻醉自己，唉，上帝死了，留下人类在无谓地感叹、思索、迷茫、惶惑……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可人总得留住点什么，总得为自己守住点什么……你知道吗……我要是放任自己了，我连苦难都没了，我连咀嚼苦难、知道自己曾活过的资格都没了，那我这一生不是真的白活了吗？”邱达意味深长地说着。季思怡不知听没听进去，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残酒沿着杯壁缓缓而下，像道道蜿蜒的伤口……

“我是谁，我都做了什么呀，我只会夸夸其谈来哗众取宠，我只会用空泛的讲座去取悦听众，别人说我是酒鬼，而我却认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我要与世界为敌，说白了，这些都是为了掩饰自己苍白的一生，充其量，我就是个可怜虫吧……”邱达的声音越说越小，似乎在自说自话。“你……你自相矛盾吧，你……你不敢面对吧，你就会奚落自己折磨自己吗？这样就是圣人了吗？这样就是个殉道者了吗？”季思怡忍不住要流下泪，一个劲地责问起来。“这、这……”邱达有些吃惊地看着季思怡。结巴着，“思怡，你……你太苦了，你太缺少爱了，我了解，我理解，可……你还年轻，你还要走很长的路，你的感情一定会有最好的归宿，命运不会总这么不公平，你不要……你会好起来的……”“不要……不要再说了……从今往后……除了你……你让我……上哪儿……去找什么真爱？今生我是你的女儿，……我愿意来世做你的女人……我愿意什么都给你……季思怡突然俯下身，紧紧地抓住邱达的一只手，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双肩抖动着，泣不成声。邱达醉了，含混不清地嘟囔“你永远是我的好女儿”他守住了最后的防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