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进宇此刻满面充溢着自得意满的红光，道：“这些可是我多年费尽心血收集的宝贝，我这一辈子图的，除了女儿就是它们了，敢问老邱，你有什么收藏呢？”

“我也就是对付着收集一点，我这人随性惯了，不当真的，我还是那句话，凡事只要自己喜欢就好，都说借古鉴今，我看有时借今鉴古也没什么不好。”邱达话里有话地说道。

邱达说话总是这么不痛不痒的，让季进宇讪讪的，双手合在身前，斜着身子，道：“文人，文人啊文人……”

待重回客厅坐定。等在外面的季思怡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不出究竟，赶紧又忙着张罗倒茶。

邱达惦记着魏子明的事，又不想连累季思怡，就说：“小季，你能出去一会吗？我和你爸谈点事。”季思怡露出不情愿的神色，生怕他俩谈僵似的。

“小孩家家的，大人的事，别乱掺合，你就回避一下吧。”季进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早在邱达进门时，一看邱达提着个帆布包，他就感觉有事相求，什么交流交流爱好，做样子的。这鬼丫头，是太容易相信人还是和外人合伙设计你老爸，看回头不刮她鼻子，此刻，他也不想让季思怡在场，以免左右他的想法。

“那——好吧。我不走远。”季思怡不放心地轻声说，瞅冷子朝邱达夹了一下眼，嫣然一笑。邱达的心一热一痛，不由感叹，这真是一个慧心如兰的好女孩呵。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个人时，邱达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名片，递给季进宇，道：“季局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还有个身份，兼这个公司的顾问，今天，还有一事相求呵！”

季进宇拿住名片，仔细看过，不露声色，然后，狐疑而警惕地看着邱达，不搭言，耐心地等着邱达说下文。

邱达不由得有些局促，他这辈子好像还没这么心虚过，一直都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搁文革那阵子，他也是独来独往，好像也没怕过什么，要不是为了魏子明，他是不想与任何官吏打任何交道的。

“哦，是这样，我们......公司想在港里开展海上加油业务，要买一条加油船，你知道的，这船需要在海事局备案，没有你的指示，恐怕……”

“噢，这事呀。”季进宇打断他，表情轻松了，呷了口茶，挂了个茶叶在嘴边，转头扑地一下吐了，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按说吧，正常事正常办嘛，你又是小怡的老师，打个招呼就行了，可是最近港作船总是给我整事上眼药，不是爆炸就是起火的，逼得我们海事局不能不对行业进行整顿呀，你说，整顿期间怎么好开这个口子呢？再说了，现在海上加油生意好，这些油耗子削尖脑袋往里钻，太多了，太乱了，你说，批谁好不批谁好呢？他们净光顾赚钱，不重安全，我们执法部门倒成了给他们擦屁股的了。唉，老邱，你还别说，你个文人，还挺有经济头脑啊，什么来钱快你就想什么啊！”

“这——这——那就不——不麻烦你了。”邱达苦笑着，艰难地说完这句话，顿时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大脑一时空白，搜肠刮肚，虽是满腹经纶却再无言以对，重要的是，他竟有些被季进宇说服了，觉得他说得既得体又合理，事情办成这样，又觉得对不起魏子明，而他这辈子的做事原则顶不愿让人为难，至于自已，就像季进宇最后一句话那样，让他为难了多少，倒是其次了。

邱达有些坐立不安，不自然地转着头，一双手不知往哪儿放才好，碰巧触到了身旁的帆布包，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打开。

“噢，老季，你看——”邱达从包里取出一个古色古香的木匣，打开，捧出一个沉甸甸的包缎的物件，展开，赫然相见一个造型古朴、色泽青辉的铜香炉，底刻“大明宣德年制”。

季进宇登时两眼发直，忙捧过来仔细观赏起来……

那铜香炉耳为狮型，三足是象鼻型，造型典雅，比例适中，暗散金星，尤其炉底的“大明宣德年制”刻字，遒劲苍桑，浑然天成……

季进宇用茶几上的水果刀小心地敲敲炉壁，只听那回声沉郁深远，余音袅袅；掂掂分量，似有无穷下坠之感……

邱达此时心里却不是滋味，这铜香炉是他前些日子一大早从古物市场淘来的，当时猛一看，他也被震住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可是当他把那铜香炉翻转过来看到瓶底刻字时，不由得会心一笑，他对古物鉴赏还是略知一二的，真品的“德”字“心”上当少一横，这个铜香炉却理所当然地一笔不差，但这个铜香炉除此之外，简直太逼真了，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邱达摇摇头，本不想点破，转身就走。但那古物贩子撵上去，一个劲地狡辩，信誓旦旦地说若要是假的宁肯白送。邱达被缠不过，便附在贩子耳边照实说了，贩子才知遇见真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邱达倒不是为了白送，瑕不掩瑜，他也不在乎真假。最终给了本钱，算是成交了。

季进宇还在频频点头，上下左右翻转着铜香炉，啧啧称奇，眼睛都像要粘上去，嘴里念念有词，这是真的吧，这是真的吧……

邱达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毁灭感。他原本就没想把这铜香炉当做什么一件无价之宝来糊弄季进宇，只是想当做普通的一件礼物送给他。他讨厌一些不懂装懂的人收集古物，不是为了研究和示人，只是为了据为已有，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他觉得这等同于犯罪，等同于让人类珍贵的文化遗产重新埋没。他还讨厌一些人只是一味地纠缠于古物的真与假，而不是用心去欣赏和品味，这是用绳子束缚了手脚，倒失去了本义。他想对季进宇说，欣赏古董，是在凝望历史，关键是我们内心是不是听到了远古的呼唤，是不是与先人真正产生了文化上的共鸣……可是当下的社会，到处充斥着虚假和欺骗，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场，谁又能独善其身？自己不就是拿着一张名片来跟季进宇说谎吗？只不过自我安慰这是办事技巧，美其名日这是“美丽的谎言”。孰真孰假，假做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说谎真是人类的天性，谁也脱不了干系……

“我——我也说不清真假——”邱达嘀咕了一句，有些无精打采，还有些眩幻，对自己对季进宇都有些鄙夷，索性不想点破了。

“老季，既然你这么喜欢它，那就送给你吧。”邱达站起身，拎了包要走。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你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季进宇惊愕地张着嘴，胡乱地摆着手，甚至有些惊慌……

邱达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他觉得每耽搁一秒钟，他都有把真相一吐为快的可能。可是季进宇使劲拉住了他。

邱达看看实在拗不过，只好无奈地说：“那你给我一幅你的字吧，我们这算是文化交流，愿打愿挨，谁也不欠谁，你也不用担心犯什么错误了。”

“这——这——好！好！你等着。”季进宇快速眨了几下眼，麻溜儿进了书房，匆匆忙忙卷了一幅字出来。

邱达看也不看就放进包里了，就此告辞。临近门口时，忽听季进宇在背后吭哧哧地说：“邱老师，这样吧，我上个会研究研究，给你们公司通融通融，不违反原则的话，就尽快把备案的事办了……呃……干脆，我给下面打个招呼，你让人直接去危防处找处长得了，我说，你老也不用亲自去。”

邱达出得门来，还像背着重负，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感觉糊里糊涂地事情就成了，过山车一样。这真应了那句话：说你行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一出楼道，邱达就看见季思怡坐在自己的车里，原来她一直在等他。邱达的心一热，还有些心疼，默念着，这孩子秀外慧中，通情达理，真是个有心人，有些地方真像是自己女儿当年的样子……

季思怡一看见邱达，盈盈一笑，赶紧下来让他上车，随即发动车子送他回去。

邱达将头疲倦地靠在椅背垫头上，闭上眼，用靠近季思怡一边的手摩挲着半边脸，遮掩着，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

车内正反复播放着那首悠远惆怅的《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　　流浪

季思怡感受到邱达很低落的情绪，将音乐声放小了些，那歌声显得更加绵长，车子走出很远了，俩人都还没说出一句话。

“……怎么样，事成了吗？”季思怡先开了口，声音沙沙的。

“哦，成了。”邱达睁开眼，直视着前方。

“你给他送礼了？！”季思怡似不经意地问道。当邱达卷着瘪瘪的帆布包下来时，她就彻底地明白了。

“……哦，送……送了。”邱达的心一动，这丫头真是鬼机灵，什么也瞒不过她，他还是直视着，有些不敢看她。

“真是的，怎么这样，真丢人，老师，您能告诉我送的是什么吗？”季思怡握紧了方向盘。

“哦，没什么，你千万别上火，我也没值钱的东西，一个铜香炉，就是你在我办公室看过那个，是赝品，不值钱的，不过——不过我没说是假的，将来你父亲要是知道了，说你老师是个骗子，你可要替我美言美言，就说——就说‘不知者不怪吧。’只是——只是我这心里老觉得不得劲……”

“活该这样！谁让他附庸风雅——”季思怡苦笑了一下。

“……不过，不过回头你不要问你父亲，他不收的，是我非要给的，我也不吃亏，你父亲给了我一幅他的字，我们这也算是文化交流——”邱达戏谑道。

“老师，您别逗了，那炉子砸碎了卖废铜烂铁也比我父亲那几个字值钱，不过，我听你的，我不会问的。说真的，我父亲养了我二十多年，无论怎么对我好，自从我知道是被领养后，小时不懂事那昝儿，觉得特别孤独，大了，总是免不了对他客客气气的。老师，您说我这心里是不是种下了病，不过——不过，老师，不怕您笑话，跟您认识虽然时间不长，可是却觉得特别亲，在一起时，心里特别放松，有时——有时真想在您面前大哭一场，都不觉得丢人——”季思怡说完，眼里已含了泪花。

邱达心中大痛，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嗓口发咸，“思怡，你别——你别太苦了自己，你——你要是愿意，从今往后，你就做我的女儿吧——”邱达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季思怡哽住了，眼泪哗哗流下来。

“别——别，开——开车呢——”邱达有些慌乱，语无伦次，想要给她擦拭，终觉不妥，不知如何是好。

“我——我真想这么一直开下去，远远的，一直——一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季思怡猛地将音乐声放大：

还有　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为什么流浪

为了我梦中的　　橄榄树

好一会儿，季思怡才止住泪流。轻声说道：“老师，你一定知道三毛和王洛宾的故事吧……”

“行，等我老了，退休了，你可要陪着我到处转一转啊！”邱达支开话题，努力调侃着气氛。

邱达这时想到魏子明，赶忙说：“对了，还没把这好消息告诉子明呢，他惦着呢，说不准正着急呢。”

邱达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给魏子明打电话，“喂，子明呀，事成了！季局长会跟下面打招呼的。”

“成了？真的？老师，您怎办的？”魏子明在电话那头似有些不相信。

“……唔，没怎办，就是说说……哦，思怡也帮了不少忙呢……”邱达说这话时看看季思怡，季思怡一言不发，直视着前方。

“……噢……”魏子明迟疑了一会，然后说：“老师，您有空吗？我们坐坐？”

邱达看看季思怡，她还是一言不发。

“子明，我有些累，改日好吗？你最近抓紧时间去找那个……什么……危……主管处长办吧，免得夜长梦多。”邱达在心里叹息一声。

“……那好吧。”魏子明似乎感觉到了这边的情形，有些无奈。

放下电话，车内的空气凝滞一样，邱达和季思怡似乎都陷入了无边的沉默之中，只有那首《橄榄树》仍在低徊曲折地缭绕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