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遂人意，还未等魏子明约邱达谈事，转天，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汶川大地震。一幕幕惨不忍睹的场面让世人惊悸不已。6月末，邱达正准备去讲课，迎面看到赶来的魏子明和秦洛丹，说是要接老师到现场。邱达说咱们先去银行给灾区捐款吧！秦洛丹大嚷，不行不行，尽吃饱撑的耽误事，正经买卖还忙不过来呢！这灾有国家救，我们小老百姓装什么灯。就是捐款，这钱也不知捐到哪个王八羔子手里，不行！魏子明不管秦洛丹乱嚷嚷，和老师进了附近工商银行。每人捐了3000元。秦洛丹一脸不愿意，也拿了2000元，说和子明一块捐5000元，她觉得总不能让邱达小看自己。

课前，邱达带领大家向汶川大地震的死难者默哀，然后，邱达掠掠长发，手支着下巴，斜斜地坐着，讲桌上只有一张稿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倒显出几分磁性，娓娓回荡在课堂间：“大家都知道鼎鼎大名的法国文学家雨果，他写出《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等等许多扶正压邪、浩气磅礴、正义凛然的名著，他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比陆地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心灵。’可后来，当他被捉奸在床，请求宽恕时，那些怨怼老先生的人一定会嘲笑，此时，他的心灵怎么不比天空宽广、明净了？我读过许多名人巨匠的真实传记，当我读到这里，心里的诸多自怨、自艾、自卑，都一扫而空，反而感觉像天空一样清净、明朗，人啊人……”台下又是一片窃笑、私语。“以上，作为一个引子吧。我们今天讲的题目是《文学典型人物性格的多面性》。文学就是人学。我们今天讲的就是什么是人，怎样理解人分析人。雨果老先生说的‘比天空还宽广的是人的心灵’，那只是对人的诗意的恭维。只是人心的一小部分，小小的一部分。什么叫井底之蛙？什么叫鼠目寸光？什么叫心眼比针鼻还小？什么叫抑郁症？什么叫精神分裂？什么叫……自杀……？什么叫蛇蝎心肠、口蜜腹剑、口是心非、卑鄙龌龊、两面三刀……当然，所谓真、善、美，也有，但那只是人类生活中的一小部分。可是，我们许多所谓的文学作品都在追求什么‘高、大、全’。那不是文学，更不是人学。那是泥人张、是剪纸、是塑料花。如此而已，而已而已。所以，去年的讲座中，我提醒大家，真、善、美不是文学，真、善、美与假、丑、恶的融合才是文学。从《安娜卡列尼娜》到《红楼梦》；从《唐吉诃德》到《阿Q正传》……概莫能外。

所以，文学评论家刘再复说，‘高大完美而毫无缺陷的人，只能存在于人的理想中’。当然，还是伟大导师恩格斯来的透彻，他的意思是说，‘与其说人之初性本善的话，还不如说人之初性本恶来的深刻’。何其精辟，何其深邃！”课堂上悄无人声，只有空调“嘶嘶嘶……”冒着冷气，似一个将好未好病去如抽丝的老人，一个劲地喘息着。有的人在忙着记录，有的人在怔怔倾听……魏子明非常折服，阴云密布的心灵似被开启了一道光明，虽然有那么一刹那间，觉得邱达有些偏激，可他喜欢这种偏激，似乎唯有这种偏激，才算真正有了力量。邱达用细长的眼睛巡视了一圈台下，低头瞄了瞄那页纸上简单的提纲，抬起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台下。“为什么？人为什么是这样？”邱达苦笑一下，右手在胸前抚着。“因为人的思想、性格，是由意识、表意识、潜意识、集体无意识所组成。‘意识’今天就不详细讲了，你们回去看看中、外国心理学家的著作。这些复杂的‘意识’，是由写过《白夜》、《罪与罚》等名著的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文学对人物性格的描写、思索、分析、研究、表现出来的。而直接、明确表达、总结出这个结论的是弗洛伊德和他的学生荣格。他们认为，性与自卑是人类意识的根本基础，而且主要是由社会环境、各种欲望、遗传基因和童年经历造成的。他们是通过临床观察、社会调查、科学实验而明确得出的结论。这些庞杂、无序的‘意识’，使人的虚假的语言代表不了自己的思想；人的贫瘠的语言也表达不了自己的思想。因而，人类每天都在说着谎言或善意的谎言。就像美国那部大片《真实的谎言》。对此类谎言细致入微而又传神的描写，当属美国的海明威。大家不妨去看一下他的《乞力马扎罗的雪》。”

现实中，比如老朋友问：近来可好？你笑答：挺好的。真的好吗？对普通老百姓来讲：大病医药费没法报；孩子要转学没学区房转不了；房贷还不起；找不到落脚的工作单位；找不到对象……至于所谓的富贵之人：想换个明星样的老婆，现任妻子要雇侦探抓你现形，让你净身出户；生意场上的对手要坑骗你、打压你、举报你，甚至要雇杀手绑架勒索你；税务部门要查你是否偷税漏税；你那准备接班的子女吃、喝、玩、乐，烂泥扶不上墙……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反正你时常愁眉紧锁、忧心忡忡，却又时常在人面前表现得志得意满；坐看云卷云舒，笑说花开花落；微信发个帖子附上照片茶盏青丝缭绕“岁月静好”；没事还要去旅旅游……你就自欺欺人吧，你！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采访过囹圄中许多贪污、杀人、抢劫、强奸等作奸犯科之辈，其实依法与违法只是一步之遥，诸多烦恼加身，我们可怜的理智其实就滑落在法律的边缘。更有芸芸众生，其实已经触犯法律了，只不过逍遥在外。这就是四种‘意识’，在人类内心与现实展开的冲突和恩怨情仇，这就是欲望和理智的搏杀、矛盾与纠结。这就是人，这就是人类意识，这就是你，这就是我！这就是文学，这就是文学中真实、可信而复杂的典型人物！他们好坏俱存、善恶兼备；而大多懵懵懂懂地活着。想搞文学，我们就应仔细认真毫无芥蒂地分析他们，分析他们就是分析自己。有一句话，有人说是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的；有人说是古希腊某位国王的。就是死后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上了五个字——‘认识你自己！’认识自己，就是认识文学！那么你自己是什么呢？法国十九世纪的百科全书派哲学家狄德罗说：‘人是一种力量与软弱、光明与盲目、渺小与伟大的复合物’。这并不是在责难人，而是为人下的定义。　这就是你，这就是我，这就是人！这就是文学！做历史的书记官、当人类灵魂的描图员、成人道主义的测绘师，仅仅歌颂真、善、美，还远远不够，揭示假、丑、恶和它背后可恶的、可悲的、可怜的、可恕的、可解的历史、文化、制度原因，才是文学的精髓。”说到这儿，台上的邱达环视着全场，细长的眼睛瞥了一眼窗外，苦笑一下，夹讽带意地说：“说点题外话，我最近写了篇文学随笔，受到一位朋友在某报上热情的批判。据说是有关方面的旨意，他让我出了名。我深表谢意。因为他今天也在场，许是还会进行录音监听……”邱达站起身，学着小品中范伟的口气：“谢谢啊。”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左顾右盼、窃窃私语……难道是衣鸿飞？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魏子明不知为何，隐隐觉得就是他。邱达坐下，说：“我那文章的复印件就放在校门口的门卫那儿，有兴趣的同学下课后可以拿一份儿，欢迎批判。好了，打住，不扯这些啦！”他随意地瞄了一眼桌上的提纲，拨拉开，又开始神侃。从《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妙玉到托尔斯泰《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从三言二拍中的杜十娘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托马斯。接着是《麦田守望者》、《百年孤独》……他特别详细分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那个可恨又可怜的穷大学生拉斯科里尼可夫，杀人前和杀人后的狂躁、懊悔、恐惧以及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直到忏悔的心理过程及外在矛盾表现。从意识到潜意识无不精湛地解析得细致入微、深刻淋漓……“最后……”邱达又站了起来，抬起双臂，掌心朝着台下，“最后，我要告诉大家一句话。这个世界上，你是独一无二的，你就是你自己。因为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全部理解你，你不要巴望谁会真正理解你；甚至你自己也不能全部了解自己。从这种意义上说，人生漫漫，你是孤独的，而孤独是个好东西。索性，我现在就订下来我下一讲的题目，就叫《孤独是人生的华彩乐章》吧。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下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