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饭店形色
开业头一天,就碰着一件怪事。临近晌午时,还没有上客,门前的行人匆匆而过,就好像“老地方酒肆”根本不存在似的。小四川要去门外呟喝拉客,魏子明不让。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高高瘦瘦的男人出现在门前,他穿着灰白的休闲服,长长的头发凌乱地触着衣领,面色也发灰,眼睛细长,脸上的线条像女性一般柔和,两手抄着上衣兜,仰着脖向饭店的招牌看,已经有些走过了,又转回身,用身子顶着门进来。进来后,也不言语,找个角坐下,埋着头,打着酒嗝,似乎上午已喝过了酒。小四川要拿菜牌给他。他挥挥手,含糊不清地说,不用看,我说好了。麻辣豆腐、炝土豆丝、炸花生米。好了。酒,我要酒,二锅头,有吗?小四川撇了一下嘴。他要的都是最便宜的菜,要酒却要得急,一看就知是个酒鬼,饭店里最不欢迎这样的客。魏子明的心一动,这一幅画面似曾相识,恍惚间,想了又想,多像是现代孔乙己的翻版呵。他不由得一阵激动,这真是上天的眷顾呢,冥冥之中,似乎正应了自己开这个饭店的初衷,要知道,老地方酒肆开业第一天的第一个主顾,就是这样的人,真是奇了,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个文人,要是个文人,自然要免单,那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魏子明想上去搭讪,只见那人只是自斟自饮,旁若无人,就有所顾忌地打了退堂鼓。他知道盯着人吃饭不礼貌,但是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还是忍不住向这边看,总觉得他就是孔乙己,他穿越时光来到自己的面前了。他情愿是这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他猛然冒出一个念头,给他免费加一个菜,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他有些兴奋,还有些羞涩,生怕唐突,搞成像施舍,那就太难为情了。魏子明悄悄地让小四川给他加一份孜然羊肉。小四川不理解地看着他,魏子明只是一个劲地努嘴。等到菜做好了,小四川端上去。他就那么紧张地一直看着。咦?那人抬起头,有些疑惑。小四川挤出一丝笑,忙说,老板免费给你加的,你是我们今天开业第一个主顾呗,看看我们老板多讲究,以后你要领人常来吃饭啊。那人不接话,也没有言谢的意思,只是抬起细长的眼睛找寻了一下,和魏子明对了一下眼,点了一下头,心有灵犀一般。
魏子明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那人又顾自嘬起酒来。整个中午,只这一个人吃饭,小四川他们都显得有些慵懒,只有魏子明一直屏神静气,像是期待着一件大事发生。等到那人将一瓶二锅头见底,已有些醉意了,晃晃着站起身,要走。魏子明要给他免单,小四川却谮越上前算帐,那人倒没有赖帐的意思,挣着清醒,要多少给多少,然后东倒西歪地晃向门前。魏子明紧着上前扶了扶他,问:“客人尊姓大名?”“我叫邱达。”“邱达?”魏子明心头猛地一震,“您是《海石花》的邱达老师?”“正是鄙人。”“邱达老师,”魏子明急急巴巴地,“我早就想结识您,您写的《望儿山高》,我——”“这事免提。”邱达说罢,摇摇晃晃兀自走去,头都没回一下。魏子明颇感遗憾,没有与邱达老师深谈一下,不由落寞地耸耸肩,叹了口气。但,没想到的是从此刻开始,无论此生此后,他都与邱达结下了不解之缘。这自然是后话了。
等到那人出了门,小四川急着说,老板呀,可没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开饭店不是开福利院,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你要常这样,大家擎等着喝西北风呢。魏子明无言以对,想想还欠债,自己是没资格装大尾巴狼的,心中不平,暗暗下狠心,等到自己还清了债,没有压力,怎么就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呢。头一个月,比较清淡,客人断断续续的,青黄不接的样子,尽管他们把每一个客人都像宝贝一样侍候着。都是些过路客,只有季思怡好几次领记者同事来算是熟客,其实表面上是她同事买单,暗里都是她掏的钱。大家都比较清闲,简单算一下成本,亏了不少。魏子明急了,嘴烧起一串燎泡,他奔着小店立马红红火火,赶紧把钱还了。小四川瞅机会跟魏子明说,饭店就怕停,一停下,一时半会缓不过劲来,要想干得红火,非得有几个大主顾不行,比如政府啦银行啦一些公家单位,以前有个建行副行长姓孙的,经常来,店里留着他电话,不妨试试,不过——不过得那个。魏子明不明白“那个”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小四川,小四川看他真不懂,只好说破了,就是每次都得有好看会闹的女人陪着喝酒,不兴是小姐的,不能蒙他,是不是小姐,他能看出来的,以前都是这条街上的红姐给找,她有一帮干姊妹,整日价找有头有脸的人喝酒,特会玩气氛,那孙行长只要玩开心了,根本不在乎钱。
魏子明一下子想到楼上幽幽暗暗的小舞厅和包间,原来是专门为这种情形准备的。他一脸茫然,几分感慨,一时语塞。小四川接着说:“老板,你别太书生气了,你常说要把这儿当成客人的家,可要成了穷书生的家,整天价麻辣豆腐土豆丝,猴年马月才能赚到钱!只有成了富人的安乐窝,他把你这儿当成家,才有得着钱赚呢,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人要有钱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才可玩清高呢。”小四川伶牙俐齿的,一副教育的口吻,完全是一副老江湖的样子。魏子明也不介意,小四川的话似乎在捞干货,但之于他却像隔岸观火,浑水观鱼,一时别不过劲来,想想这眼下压力,自己没有退路,只有趟这混水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那你就张罗一下吧,到时要我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小四川轻松一笑:“你是新老板,孙行长来了,你当然要给他大面,敬杯白酒是少不了的。”魏子明听了,心中一紧,皱了眉头,嘟囔了一句:“我不会喝白酒的。”似乎是无心地喃喃自语,然而他陡然感到压力山大了。周末,五点半钟,孙行长轻车简从,如约而至。红姐和两个干姊妹已候着了,她们都捯饬得颇有风韵,神情坦然自若。魏子明已将那泡着板兰根的水喝下,还是有些不安。孙行长个子不高,头发稀疏,样子还算斯文。红姐与他一见面,立刻乍呼起来,两个干姊妹也不怯场,踊跃上前招呼着。场面有点乱,却惹得孙行长嘿嘿直笑。她们拥着他很自然地上楼去了。魏子明插不上嘴,也没人介绍他,他倒成了外人似的。
估摸一刻钟,开始上菜了,魏子明还吊着心。他知道敬酒这一关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硬着头皮上楼,只想快点把这酒一口干了,就算完成任务了。上得楼来,只听得包间里已嘻哈一片,他们不点灯,只点蜡烛,舞厅里,只有几盏小射灯如蜘蛛网晃着细细光束,魏子明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包间门口,望在烛光下打情骂俏一伙人,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狠心,只好突兀地打断他们,脱口而出:“孙行长,我新接这个店,我敬你酒。”语气硬梆梆的,像背口诀。不待孙行长接话,红姐先不乐意了,嚷起来:“哪有这么叫的,你懂不懂呀,这里不能喊行长的,都要叫老板呢。”魏子明脸一热,针扎一样,眼皮跟着那蜡烛火苗跳了好几下,只怪自己不会说话,事先也没做好这方面功课。孙行长用手拢了拢头发,不置可否,连声说,好,好。魏子明已等不及,高端起酒杯,一仰脖干了。一种滚辣滚烫的感觉瞬时像把火燎着了他的心肺,他噤着鼻,五官都走样。孙行长做出让的手势,和蔼地说,坐,坐。魏子明不知该坐不该坐,但不懂该怎样拒绝,只好挂边坐了。刚坐下,酒的反劲一下子涌上来,他刹时觉得头晕目眩,一阵强烈的恶心让他“哦”的一声,他再也顾不得眼前的一切了,冲出门,勉强扶着楼梯,跌跌撞撞地向楼下出溜下去。小四川正眼巴巴地往楼上瞧着动静,一看这样子,急忙把他扶进卫生间,魏子明把头深埋进洗手盆,张口便扯肝撕肺地吐起来,他事先什么也没吃,此时是无比的恶心,他用手抠着嗓子眼,使劲干呕,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了。他用手使劲抓着洗手盆的边沿,心里不断咒着,快醒醒,快醒醒,不能这样失态,太没用了,太没用了。但是无论他怎么对自己咒,只要一抬头,周遭一切照样天旋地转。小四川给他敲背,他使劲摇着头,闭着眼,挣出最后的力气,软绵绵地说:“你不要管我,你快去照看上面。”然后,浑身没一点骨头似的一下子瘫软下去。
第二天,魏子明拖着虚弱的身子来到店里,昨晚后来发生的一切,他昏死一样,什么都记不清了。小四川给他端来一碗酸辣汤,他就热喝下,说,“老板,按说这板蓝根冲水喝是解酒的,到你这咋不好使呢,你的心事是不是太重了?”“老地方酒肆”的生意渐渐有些起色,有了一些回头客和主顾。孙行长也定期来,大都是红姐身边一添了新的干姊妹就约他来的,每次都让他喝得心满意足,然后跳舞唱歌,打情骂俏搂搂抱抱是少不了的,偶尔的争风吃醋也少不了,孙行长喜而乐见,谈笑大方。他们在店里倒不见有更多下文,许是暗渡陈仓别人也不知道。孙行长的城府和他的酒量一样深藏不露,从来不见他醉过。魏子明因为第一次给他敬酒就出了洋相,所以事先一知孙行长来,就主动避一下。其实他们一直也不再提及他,好像他根本不存在过似的,这倒显得魏子明自作多情了。
(未完待续)
【编者按】魏子明的“老地方酒肆”开张了,遇见的第一位顾客邱达,注定了两人之间的缘分。饭店举步维艰,留不住顾客,季思怡借同事请客名义出钱维持客源。为了饭店的生意,魏子明不得不改变策略,对孙行长投其所好,搞起了多方面服务。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经营模式究竟能走多远。期待下文。编辑: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