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三、秦洛丹之痛
夜色渐深。魏子明的酒有些醒了,他感到发冷,哆嗦了几下,双手不由得抱住肩,勾起腰。这时,有人从身后给他披了件女式茄克,他一下子感到一种亲情般的温暖,这种温暖对他是那样珍贵,记忆里很少很少,他分不清什么滋味,是母亲对儿子,是姐姐对弟弟,他都不曾有过,他眼角湿润,他不看也猜得出,一定是秦洛丹给他披的,他朝后感激地看了秦洛丹一眼,不知说什么好。“山里露气重,别着凉了。”秦洛丹轻声说。语调中明显带着一种女性的柔情。魏子明有点奇怪,印象中,秦洛丹侠气豪爽,竟也是侠骨柔肠。“坐一会吧。”魏子明哑声说。这一刻,搞不清是为了平息彼此谁的心愿,好像两个人都有这个愿望。
秦洛丹挨着魏子明身边坐下来,她白天也喝了不少酒,但却没什么醉态。两个人都不说话。还是秦洛丹先开了口:“我怎么觉得你心事重重的,还特别——那个词怎么说,噢,对,你们念书人常说的——忧郁,你那表情我说不清,噢,就像——就像——香港电影明星,像梁朝伟,张国荣,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想开点。”魏子明在黑暗里苦笑一下,她怎么会打这个比方,但也不去驳她。秦洛丹说不清心里啥感觉,只是觉得有点喜欢上了魏子明,可是自己比他大那么多,分不清是姐姐对弟弟的喜欢,还是恋人般的喜欢,确实有些说不出口。不管怎样,索性先照弟弟的感觉来吧,她想着,心里就熨帖了些。
只静默一下,秦洛丹就打开了话匣:“有啥就说呗,讲出来痛快些,一个劲憋着多难受,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无非是过去的磕磕碰碰。好,你不说,我说,你遭的罪还会有我多吗?我从小家里可穷了, 可以说在北海那个小渔村数我家最穷,我是家里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我爸爸有脑溢血,腿脚还不怎么好,不能像别人家男人一样出海打鱼,只能干些简单的活计,家里穷,他心情不见好的时候,一有点小钱就拿茶缸去村里的小店喝散酒,干喝,喝醉了就回家冲我妈撒气,我妈妈为了我爸要一个儿子的愿望,一个劲地生,好不容易生下我弟弟才算完事。我很小就要养家,小学没念完就下来了,可那时我一个小丫头片子又能帮衬家里多少呢,记得有一年春节,家家杀猪宰鱼,喜气洋洋的,我们家早把成年猪卖了贴补家用,只剩下个小猪崽,没肉吃,家里冷冷清清的,我就背着弟弟拉着妹妹们去别人家里看热闹,一回来,弟弟就哭喊着要吃猪肉,我爸正闷着头抽烟,突然发了疯似的,腿脚从没那么好使过,拎起一把菜刀,冲进猪圈,摁着那个小猪崽就乱剁起来,一边剁一边怪叫着,可怜那小猪崽被剁得稀碎稀碎的。正剁着,他一头栽下去,他的脑溢血犯了,一下子就过去了,唉,都怪我,都怪我呀,我真不该领着弟弟妹妹们去看什么热闹,好歹我爸也是家里一个男人,撇下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呢?”
说到这里,秦洛丹停了一下,心头像鲠着什么,不能平静,过了一会,她又说起来:“从那时起,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真正长大了,我成了顶梁柱,这个家要全靠我了,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挣钱,挣钱,要让这个家撑下去。那遭的罪就别提了,大冬天的,海边的风生冷生冷的,我也要去礁石上破蛎壳,刨冰扒蚬子,冻得皲裂了渗着血丝,难受死了,然后再赶去市场外面卖,为了不交管理费,我不能去市场里头卖,经常被市场管理员撵得到处跑,一旦被抓到了,我就满地打滚闹,时间长了,这一招就不灵了,一遭没收了。我又坐火车去远地卖,同样为了省钱,我就逃票,当天卖不完,我就去火车站猫一宿,几年下来,这个家勉强混得个囫囵样儿,可我知道,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要想出息,还是得念书,还是得走出去,虽然我没念几年书,但是我特别羡慕读书人,我一定要把我妹妹弟弟供出去。我十八岁那年,村里有上门提亲的,是个打鱼的,条件还行,可是我心里已有人了,是村里那么多年惟一出来的一个大学生,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可是他家里也穷,我妈可怜我这么多年辛苦,希望我找那个打鱼的,立马可以帮帮我们家,我真是难死了,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最后,为了这个家,我一狠心,就决定和那个打鱼的成亲了。那个大学生临离开村的那天,我不能去见他,偷偷地跟了他一路,一边跟着一边流泪,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个伤心样,一回家,我昏睡了三天两夜,我的心没着没落的……”
唉。秦洛丹长吁了一口气,她深深地沉浸在那段伤痛中,不能自已。她侧过头看了一眼魏子明,心中一动,说:“噢,对,他那个样子就像你现在一样,你们身上怎么有一种东西那么像呢?”魏子明不做声,向前看着黑黢黢的树林,他还想听,问:“后来呢?”“后来,后来听说他大学毕业就在外地安家置业了,也不知他现在过得怎样了,这事怪我,虽然我现在离婚了,但是还拖着一个孩子,就是一个人怎样,我怎么有脸再去找人家呢?”魏子明转过头,探询着,她怎么就离婚了呢,他还想听。正好秦洛丹也转头看他,两人对视了一下,秦洛丹又接着讲下去。“我成亲后,那个打鱼的男人一开始对我挺好的,人也算老实,我们包了村里一片海,养筏子,海虹、海带、扇夷贝,什么都养。日子一天一天好起来。我们有了钱,有了孩子,我也就死心塌地地打算和他过日子了。谁知男人真是一有钱就变坏,又没什么文化,都是念书念得少的病,不知怎么找乐子,当地有钱的男人有空凑在一起就推牌九,赌。还有当时城里的一些小姐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村里这些包海的发了财,都一窝蜂地涌到我们那儿的饭店来,在当地就刮起了一股找小姐的风。我男人也学坏了,三天两头借口看筏子不回家。我去找,却不见个人影,有时深更半夜回家,明明没喝酒,不知到哪里鬼混了,就弄点酒往身上泼,然后在地上打个滚,装做喝醉了,回到家就装死。小样,老娘是干什么的,想在老娘眼皮底下打滑哧,我就跟他吵,闹,他赌咒发誓的,说要是有这码事,就净身出户,我不管,继续闹,搞得鸡犬不宁,孩子都吓得直哭,最后为了孩子,我让他把说过的话写下字据,尽量忍了。可是男人好像一沾上嫖这个病,就像吸了毒,上了瘾,很难改了。
有一次,让我发现了。我这个气呀,抽他,没想到,这个混帐东西不但死不承认竟还还手,我和他大打起来。最后,两个人都鼻青眼肿的,我有力气,我不怕跟他打,可我怎能咽下这口气,从那一刻起,我就不想跟他过了,我还想让他净身出户。但我得真正抓到他把柄,我就想了一个招,假装领孩子出去旅游,放他跑一百米,其实我把孩子让我妈带,我暗里盯着,果不其然,一天,他夜里偷偷摸摸地把小姐带回家,被我领着人正好堵在床上,我就想让他当面出丑!这下你还能说什么,我拿出字据,第二天就提溜着他去离了婚,让他一分钱都拿不着,看他还怎么去找那些骚货。他现在一定肠子都悔青了。我们刚离婚不久,我们包的那片海就被国家占了,政府要建三十万吨原油码头,建储油罐,在点筏子数的人第二天来之前,包海的人家连夜雇水鬼,在水下面绑砖头,多绑了许多筏子,没有男人,我自己照样也行,数我绑得最多,包了很大一笔钱呢,大伙都心照不宣,国家的便宜不沾白不沾吗。看着那个死鬼整天溜墙根,像个溜死狗似的,气死他,他来求我,看在孩子的份上,给他点生活费就不错了,我算看透了,没文化的男人真是指望不上的,净胡来,女人还得靠自己,要想管住男人就得管住他的钱。”秦洛丹如竹筒倒豆子般,一古脑儿说完,兴致才好了些,然后拍了一下魏子明:“我说完了,该你了。”
魏子明被拍了个激灵,刚才一直沉浸在她的讲述中,心中涌起阵阵哀伤,她讲的东西让他无法想象,跟自己有很大的距离似的。他突然升腾起一种悲悯的情怀,托尔斯泰讲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人啊人,真是来到世上受苦的动物。
秦洛丹在一旁催促,此情此景,对着茫茫的夜色,魏子明好像身处另外一个星球,除了无尽的空虚还有无穷的勇气,即使她不催促,魏子明也有着强烈的倾诉的欲望,他好像被阻塞的太久太久的一条河流,再不疏通,就要干涸,就要失声,就要彻底地消弭了。
怎么说呢。魏子明艰难地开了口。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就像这漫漫黑夜,人显得那样渺小,无处觅踪,他其实不知从哪里开口。他想了想,说:“按理,我家里就我一个,没有兄弟姐妹,跟你比,从小到大,生活上,我没遭你那么大的罪,但是在家里我却好像从没有真正开心过,我母亲总是满腹牢骚,总是对我父亲和我叨叨个没完,不知为什么,她和我舅舅把钱看得那样重,就像守财奴一样,就像一本名著里讲的那样,一个老财奴临死时看着燃着的油灯,竖起两根手指,怎么也合不上眼,直到他的家人把两只燃油绳灭了一只,才最终闭上眼,你说可悲不。听我母亲说,我姥爷很有经营头脑的,解放初期,有个纺织厂,家境原本很殷实的,只是经过“三反”“五反”运动,被充了公,家境一下子败落了,还落了个不好的名声,只好回到乡下。好在我姥爷念过私塾,给大队当会计,挣工分维持一家子人的生计,再后来,又来了个“四清”运动,说我姥爷帐目不清与队长合伙贪污,成天挨斗,我姥爷挺不住就自杀了。我母亲常说自己年轻时可漂亮了,要不是这运动那运动,搞得抬不起头见人,她才不会嫁我给我父亲这个熊包蛋呢。她的心气总是高高的,可是现在只能在菜市场上卖菜,我一点都不明白她说的那些历史,我也不知她怨天怨地还怨谁,我真是烦死她的势利眼了。我在她的眼里只是个不能挣钱只会花钱的废材,从小到大念书,她总是不停地训斥我,越说我越烦,为了能让她说句好话,我好像必须得出人头地,可我烦透了,真是走了另一个极端,她不会知道,我只想要一份平平静静的生活。”
魏子明停下来,不说了,昏暗里,紧锁着眉。秦洛丹不禁宽慰道:“老人讲,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想,你母亲心里一定有什么过不来的事儿,要不也不会这样的,可不管怎样,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作子女的,就担待点吧。”
魏子明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怎样回应她,一门心思地陷入自己的心事中。秦洛丹看他不做声,就想换个话题。说:“许是我不该问,都说现在的大学生早恋,你处过女朋友吗?”
这句话一下子触到了魏子明的疼处,他痛苦地闭上眼,把头低垂得更低了。秦洛丹看他的样子,猜到了几分,有些同情他,同时心里还夹杂着一丝莫名的窃喜。她克制不了自己强烈的好奇心,小心地问,是黄了吗,说说呗,说说心里就痛快些,你把我当成——哦——姐姐——也行,她费了很大心思才说出姐姐两个字,心里却不是滋味。说完,她向魏子明身边靠了靠,把自己贴住魏子明,还用一只手抚着他的后背,倾着头朝向他。
在这个大山的深夜,同样,魏子明也渴望着倾诉,他与季思怡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是那样真切而清晰,虽有些结了痂,但他此时格外渴望揭开血淋淋的伤痛,似乎这样才是最大的快意。从大学时代他们的朦胧情愫,畅游沈园,出社会后,季思怡去了电视台,而他没有找到工作,季思怡的家庭条件好,她父亲是海事局长,他们差距大,他没有勇气去找她,他要开老地方酒肆,她去找她表哥给他借钱,中间,他们一起快乐地去听邱达的课,后来非典,饭店黄了,他欠了债,她当时没有一句埋怨,又去找她表哥在港服公司给他找工作,为了体现他还钱的诚意,他就去了,排卖花以,但不知怎么,她突然开始躲着他,好不容易打电话找着她,她严辞拒绝他,以致他悲痛欲绝为她写下的诗。后来,邱达又给他找作实习记者的工作。他不能自禁地把与季思怡相处的一切都一古脑儿讲了出来。他喋喋不休,有时像一个耄耋的老人有气无力,有时又像一个怨妇碎语连篇。看得出,这段感情已经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了,让人听之动容。连秦洛丹听了,都不知怎么安慰他,一直插不上嘴,觉得一切的话都是多余的。说完后,两人一时都静默下来,长时间的寂静无言,只听见山风打着旋,还有从黑暗的大山里发出的一些不知名的叫声。
(未完待续)
【编者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深夜,秦洛丹挨着魏子明坐在一起,诉说着各自的遭遇。魏子明对于季思怡的躲避和拒绝,令他悲痛欲绝。秦洛丹和魏子明是否要发生什么?期待下文。编辑: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