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一辆米色的面包车，在山涧溪流边疾驰。正是晨曦时分，朦朦胧胧的曙光中，长空中的雁阵在引吭高鸣，悠长、欢快，一声接一声，直到遥远的天际……面包车中坐着六个人，开车的是秦洛丹，她带来了两位女友小芹和小红，其中的小红魏子明早就认识 ，两人一对眼都有些尴尬；魏子明请来了邱达；邱达叫来了衣鸿飞。其实邱达也打电话约了季思怡。她踌躇了好一会儿，决意不去。打开车窗，抬头面向初露的煦丽霞光，一行直呼：“听，大雁！南迁的大雁！”而后，众人一路无语，观赏着车外美景。衣鸿飞和小红则一见如故，在车后座一路喧哗不止，不时浪声大笑，仿佛八辈子前就是知己朋友。

晨光渐渐明亮，道路两边的小河、山峦渐次展开自己的面容。如同一幅《富春山居图》，只是更长、色彩更浓郁。溪流上薄雾袅袅升腾，既将缥缈成云……他们的车直指一处绝佳名胜景区，人称北方小桂林——浴云沟。浴云沟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但见两边丛峦叠嶂上松、榆、枫、椴木郁郁葱葱，密不透风。有两座古塔的塔顶宝刹在林中闪现。涧中之水清冽如练，形成了许多小水潭，清亮透底，白云倒映，宛若一个个珍珠串成十里珠练，许多斑斓小鱼在潭底嬉戏。此即传说中仙人野浴之处。众人下车后，通过一排悬附在崖壁上栈道，踏过一块块水中突兀的山石，峰回路转，便豁然看到一座桂林象鼻山似的——小象鼻山，让人恍若梦中。逶迤前行。秦洛丹和一个女友、魏子明一直在前引路。邱达居中。衣鸿飞、小红则在最后。衣鸿飞一直在气喘吁吁、眉飞色舞地吹嘘他以前的光辉业绩：“……这可不是吹的，我当着女士面从来不爱吹嘘自己当年如何如何。我十六、七岁，就凭几道诗红遍全国，四处讲演，最后参加了全国青年作家……对，优秀青年作家大会。江青都亲自接见了我们……最后知青下乡时，我都没下，调到市红卫兵报当了副主编。搁现在大小也是个副局级吧……”邱达鄙夷地一笑，加快了步伐。走着走着，后面没声了。小芹转头一瞧，窘的红了脸：“邱老师，你看他俩……”邱达回身望去，只见衣鸿飞，小红两人麻花似的扭在一起，衣鸿飞那大厚嘴唇简直吞裹下小红半张脸，手还忙不迭地在她胸前乱摸……“这小子，就有这个业余爱好！看我等会儿不臭他两句！”邱达狠狠地朝后捋捋长发，黑着脸继续前行。

傍中午，在一座百丈山崖下、临水的一片沙滩上，秦洛丹在背上双肩包中取出一张双人床大小的塑料布铺好。大家席地而坐，开始野餐。由于走得匆忙，大家带的饮食不外于一些香肠、面包之类。秦洛丹从包里麻利地拿出：比萨饼，几个罐装青岛啤酒、煮螃蟹、炸小龙虾、扇贝、剁成块的烧鸡、切成片儿的熏肉……一件件盛在塑料餐盒中摆好，并每人发了一双塑胶手套，美食佳肴丰富得让人啧舌。一干众人饕餮大嚼了起来，并连声称道：“好，好！”邱达从怀中掏出一个一斤装的小扁钢壶悠然自酌了起来。

衣鸿飞吃得兴起，加之喝了两罐啤酒，大声吆喝：“洛丹，你真是个好女人呀！我就爱你这样的女人！”秦洛丹笑而不语，全作醉言，但心下倒希望魏子明多听听这样的话。“你少得瑟几句吧。”邱达不耐烦地。“怎么着？”衣鸿飞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我就爱洛丹，怎么着！老婆是自己的，情人是大家的嘛。”“你给我闭嘴！什么东西，你！”邱达忍无可忍了，他隐约感到秦洛丹对魏子明有意思，这不是乱弹琴吗？魏子明在一旁始终干笑着，一言不发。他沉着脸，手微微抖动着捡起邱达那小扁钢壶的圆盖儿，朝邱达要了满满一壶盖酒，仰头全都搊进肚里。顿时，他感到食道、胃里火烧火燎，他知道邱达带的许是黑龙江七十度的高粱白干酒……他抚着胸口，强忍着酒气、怒火。若不是看在邱达的面子，他真能上去揍衣鸿飞那老小子一顿！小红知趣地在一旁拉了拉衣鸿飞的膝盖。“另外……”邱达斟酌了片刻，“衣鸿飞，你别见人就得瑟你文革中那点创作的事。你觉得那是自己挺荣光、挺提气的事吗？”“文革怎么啦？”衣鸿飞小声嘟囔着，“文革也许将来会重新评价，恢复它的本来面貌的……”“做你的春秋大梦！”邱达仰脖儿了周进一大口酒，“中央已给它定了性，作过决议。文学艺术上，就那几部戏几本书折腾了全国十来年，还有什么？”邱达眼中红丝绽露、长发在脑后散乱飞舞，醉意朦胧地、鄙夷尽显地：“文革中你是光荣过。就你写的那几首烂诗，也叫个诗！除了口号、标语，吹牛捧屁，今天还能端上台面吗？还一个劲儿地四处忽悠，见人就显摆、张扬……”“邱达老哥，”衣鸿飞故作轻松地耸肩一笑，“你醉了……”“我没醉！”邱达又灌了一大口酒，站起身，转了一圈，“我醉了吗？”他仰天长啸一声，“噫……世人皆醉……唯我独醒！……恩格斯……是恩格斯说过‘与其说人之初性本善的话’……还……还不如说……‘人之初性本恶来的深刻！’告诉你，衣……衣鸿飞，就是有了你们这帮人，才有了文革……文革是中国的劫数，它是……它是在所难逃的，难逃的……难逃的……”说罢“登”地一声，邱达颓然坐到地下，一仰身又躺了下去。两眼潸然泪下，不停地滚落到草地上。魏子明连忙将他扶起坐下。小芹也爬过去，用肩顶着依然摇摇晃晃的邱达。衣鸿飞不服气地嘟囔道：“不管怎样，那时的大民主还是好的。”邱达挣扎着，愤懑地，“好？党的决议已定性那是场……浩劫，不必再争论了！但……但民主是个好东西，但民主……的实现，要有个……有个过程，还……还要进行长期的民主……民主思想的教育……这……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总之……总之……民主是个好东西……好东西……但要慢慢来……慢慢来……好东西……”众人面面相觑，如读天书一般听着，不知该说啥才好。一场友人欢聚，弄了个了无乐趣……“我在网上看到伊拉克的萨达姆年底就要被绞死了。”半天，衣鸿飞不知为啥，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魏子明忿忿地盯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有什么意思，邱达老兄这么喝，早晚还不把自己喝死。”说着衣鸿飞上前将邱达扶立起来，将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走了两步回头说：“你们继续逛你们的景儿。我扶他去农家乐找个房间休息一会儿。”

两人踉踉跄跄朝前走去。秦洛丹走上前扶着邱达的左臂。走着走着，仿佛力不能支似的，她索性将邱达的左臂架到自己的肩上。大家根本再也没有什么逛景儿的闲情雅趣，沮丧地跟在后面，朝农家乐小舍走去。“魏子明，以后有机会你劝劝邱达老师，他有糖尿病，尤其要戒酒。”秦洛丹说。“行。”但魏子明真不知自己行不行。痼疾难医，老病难治。他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夜色密密地洇出，大山深处，夜色显得格外浓重，也格外沉寂，山风也比山外清冷，只有这处的几个农家院还亮着灯火，让人心旌摇动。邱达已喝得酩酊大醉，回房休息。衣鸿飞与红姐勾肩搭背去周边遛哒去了，两人在白日里就已眉来眼去了。红姐的女友被晾在一边，看着邱达大醉，自觉没趣，也睡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三男三女，群山峻岭，与世隔绝样的，好像就等着要发生什么事似的。

魏子明孤自坐在门前小河边的石头上，他还不解风情，心中也没有骚动不安。只是那酒确实喝得多了，脑袋沉沉的，但却不想睡。难得的片刻安宁轻松，他不想糟塌眼前的时光，他真想就这么永远地安宁下去，不要有明天，哪怕永远见不着太阳。他不由得想到季思怡，心中又是被噬咬般的疼痛，他想季思怡要是现在就在身边 ，他们尽情地说着情话，然后他们一辈子呆在这里，不问世事，过着与世隔绝的安静生活，该有多好……可现在他们却被眼前的大山和浓重的夜色相隔，就像是阴阳两隔，欲哭无泪，心如刀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