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深冬往事
季思怡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深冬时节。西北风冷得邪乎,嗖嗖地,封锁了整个世界。街上行人、车辆稀少,麻雀更是销声匿迹,只影不见……《海石花》杂志社座落在滨口市西山脚下,一幢颇经岁月销蚀,结构造型却十分现代、精致的三层小楼。据说是东北土匪、大帅张作霖的别墅,清净偏远,刚建成时,即遇“九·一八”皇姑屯事件,大帅暴薨,因此从未来此下榻。多少风流人物,都被雨打风吹去,现今这儿却成了车水马龙的热闹之处。邱达正在二楼编辑主任室里,对着一篇来稿蹙眉疾首,哭笑不得,长发挠得散乱。他长叹一口气,郁闷地打开录音机。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轰然回荡在四壁之间,那雄浑、激越的旋律,使他心情平复一些。他将细长的眼睛瞄向窗外。忽然,他发现了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季思怡吗?窈窕的身姿挺像。可那位女子戴着大大的时髦的毛线花绒帽,遮住上半部脸,看不清面相,他又不敢确认。只见那女子朝杂志社小楼走来,半途却又转身退了回去……又返身朝这面走来……走了几步,又踯躅地转身回去……她走到了一辆红色桑塔纳车前……
人虽然没有认准,那车邱达却认清了。果然季思怡!车后视镜上从来都系着一条黄丝带,挎个格子暗花包包。她可是稀客,难道有什么事吗?邱达不顾寒风,一把推开窗户,大声吆喝:“小季吗?季思怡!”那女子转身,将大花绒帽向上推了推,灿烂地一笑,应道:“邱达老师!”“等着我!”季思怡叫了一声,连窗户都没关,便连跑带蹦,颠颠到了大门口。“有事到办公室去吧。”二人寒喧片刻,邱达便邀请她。“没事就不能去吗?”季思怡上翘着嘴唇,笑着调侃道。“哪里,哪里。电视台的大美女主持人大驾光临,在下不胜荣幸,不胜荣幸之至……”俩人随意说笑着从一个雅致的小旋转楼梯上走进办公室。进得门里,邱达却并没将门关上,半掩着。季思怡凭女人的细心,注意到了这一点。季思怡在轰鸣的《英雄交响曲》中,打量了一下邱达的办公室:不大,却很整洁高雅。左壁上挂着一幅“宁静致远 邱达自勉”的条幅;办公桌前壁上一幅梵高的“向日葵”油画;背后则是一个书架,上面除了一些《美学原理》《文学概论》《诺贝尔获奖文学作品》之类琳琅满目的文学书籍外,还陈列了一些宣德香炉、凤凰玉雕、马踏飞燕铜塑、唐三彩马匹之类古董……“我父亲老了后,也喜欢成天鼓捣这些古董、书法什么的。”季思怡小心拎起那个古朴的宣德炉,仔细欣赏起来。“别看啰,别看啰。那是假的,我这儿大多都是地摊上的假货、赝品。我只是挺喜欢这些东西,喜欢考古、历史而已。”
邱达边说着,边将窗户关上,又将季思怡摘下的的长绒帽子、脱下的紫红色宽线麻衣外套挂到衣架上。顺手关上录音机。邱达怔了片刻:季思怡今儿穿的是细腰左斜襟宝蓝色仿古清装。紧袖口、立领,衣襟边都绣着粉色花边,镶着黑毛绒。又瞄了瞄季思怡额头上蓬松高耸的卷发、唇红齿白、双眸漆黑,粉白项颈下一溜俏肩,脱口一句:“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邱达不知嘟嘟囔囔了句什么收回眼,点点头:“你真跟张大千画的仕女图里的人物,一个模子里卡出来的一样。有你这么个人做女儿,当爹的一定是世界最幸福的人。”邱达耸耸肩,叹喟道。季思怡莞尔一笑,弯腰盯着桌子上的稿件:“大作家,又写什么呢?完稿后,让我先拜读一下?”“哪儿是我的作品!”邱达愤愤地,“现在全国刊物、报纸全流行这种所谓的小女子文学。有人说的好,全是在那儿糖醋一个我!咸不咸,淡不淡,甜兮兮酸溜溜,卿卿我我、爱爱恨恨、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水杯风波,泄了肚子似的一篇一篇又一篇,让人腻得直起鸡皮疙瘩!现代中国社会这么多事,爱国情怀哪里去啦?社会责任哪里去啦?与民同戚,为民鼓与呼的精神哪里去啦?这样下去,文学是没救了!”邱达悲天悯人、指天划地,让外人看得只觉得滑稽。“你看不上,就给它退回去嘛。”季思怡只觉得邱达有些可怜,犯不上。“退回去?这是市里一位领导交给我们头儿的,还说一定发出去。”邱达怒气难平地,“我真恨不得自己再写一遍,以她的名儿发出去。也不知作者是哪位领导大人的女儿,还是小三。”
季思怡知道邱达苛刻的性格、语言,只轻轻笑出点儿声,踟蹰着不知下步该如何开口。两人坐定。邱达盯着季思怡良久,轻声问道:“咱们认识多久啦?”“快一年半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可从来没到我这儿来。有何贵干,说吧。”
“邱达老师,这事儿我不知该不该求您。”一向口齿伶俐的主持人竟讷讷地,“就是为……子明的事……您也知道,他在苗圃培育基地卖花,一月也卖不出多少……连工资都发不出来……我真替他愁得慌。”“再帮他找个工作?”“是……老师,不知麻烦不麻烦您……”“麻烦肯定有些麻烦。你也知道这年头找工作比找对象都难……”“那……就不麻烦老师了。其实我也知道这事挺难的……”季思怡说着就要站起来,脸庞刹时泛起一片红晕。“坐下,坐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邱达站起身,双手按肩,将季思怡抚压在椅子上。“子明好歹也算我一个学生。他有难处,生活窘迫,我当义不容辞。”邱达细长的眸子眯缝起来,“咱们想想法子。”“事儿成不成,老师有这份心,我就替子明谢谢您啦。”季思怡心里也知道,这事难度颇大。邱达搓起下巴,嘴里喃喃自语了好半晌儿,扭头问季思怡:“子明想干个啥工作?他有什么特长吗?”“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特长。”季思怡迟迟疑疑地,“他也就是喜欢文学,常写些散文、小小说什么的在小报上发表。就以为自己的将来会得个诺贝尔奖,名扬天下,反正竟异想天开……嗳,对啰……”
季思怡打开暗格紫挎包,拿出一叠纸递给邱达。邱达一看,都是些小报上发表文章的复印件。他挑了两篇字斟句酌地读了起来。季思怡略感紧张,屏息注视着他的表情。邱达看罢,正要说什么,突然发现这叠纸最底下的是篇手写稿,题目赫然是:《望儿山高读后》。他略带苦涩的笑笑,向后掠掠长发,又读了起来……好一会儿,读罢,邱达仰身靠着椅背儿长舒一口气,转身认真地对着季思怡说:“思怡呀,我向来讨厌读这类文章,它使我想起许多不愉快的事。”“邱达老师……我也……季思怡有些慌张地,竟有些口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鬼迷心窍……把这篇文章也带来了。这稿子明很早就交给我,让我看看……一直放在我那儿……其实,老师,我……我也挺感动您这篇文章。”邱达双手捧着后脑,眼望着天棚,喃喃自语:“当年文章一发表,我收到读者好多来信、电话,还有自己跑到编辑部来找我的。有的要给我当女儿;有的要把女儿介绍给我,让我当干爹……有些女作者、记者将文章贴到墙上、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要采访我……我一概不应,一概不答……”邱达线条清晰的嘴唇有些颤抖,抿了抿。
“让人最痛心的是,市电台的一位年轻的播音员在电台播出后,将录音带寄给我一盘,电话里说,‘我是哭着播完的,播完后我才理解什么是人,什么是生活。’你理解就理解呗,人那小女孩可好,拿着文章到什么教的组织聚会上去读,左一个会去读,右一个会去读。读完了,就成了法轮功的骨干。骨干嘛,就要去干事儿,干事儿就被逮起来判了三年。我想去看看她,求了市公安局的朋友也没看成。三年后,我估摸这小女孩该出来了,就四处打探,上穷碧落下黄泉,结果缈无音信,人间蒸发了似的……”邱达半晌再没讲话。只是依旧双手捧着后脑,仰望着天花板……季思怡看到他细长微眯的眼角,凝聚着一丝闪闪发亮的东西。季思怡心下清楚,邱达刻意保持着这固定不动、僵硬的姿势:他怕那一丝闪闪发亮的东西流下来,在等它干去……他有些害羞。他又想起了什么?他又回忆起了什么?谁又知道呢……就这样缄默了好一会儿,邱达又恢复到原来的坐姿,也恢复了惯常的笑容,半转身说道:“不谈这个了。思怡呀,我看子明文章的结构安排、逻辑思维、特别是遣词造句都还可以。”他略一思忖,“这样吧,我有个同学在咱们滨口晨报当副总编,咱们推荐子明到他那儿当个见习记者。记住了,只是见习记者。下一步会如何发展,只看子明自己的造化啦。”“那敢情好!”季思怡兴奋地站了起来,又担忧地问,“你那同学要不同意呢?”“不可能!”邱达斩钉截铁地,“一来我们是老同学,素来关系挺铁;二来,他要一时耍赖皮,不给面子,我就讹他。我说再揽到广告,对不起,不给他了。他们报社就指着广告过日子的,你想他还不抓耳挠腮,猴屁股坐不住了,颠儿颠儿应承咱?”“那敢情好了。”季思怡笑得像春花般的绚烂,“老师,平时看你老实人一个,其实也挺刁的。”
“你是捧我呢,还是骂我呢?就这样定了。”邱达又捋了几下长发,颇有些得意。“那,咱用不用送点什么给那副总编,打点打点?”季思怡小心着问。“得,别整那个!那老兄跟我一样,都是旧教育制度培养出来的牺牲品。送什么东西,跟骂他一样,反而觉得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猫腻?画蛇添足,倒让人耻笑了。”邱达一扭头,斟酌着,“不过,你先别告诉子明——毕竟这事还没有敲定。”“老师……”平素挺爽快的季思怡又变得迟迟疑疑,“我来这里的事,您也别告诉子明。”“为什么?”“我不想让他知道。”“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这是好事儿嘛。”“因为……因为……”季思怡一时吞吞吐吐地,“因为我们俩已经……分手了。”“分手了?”邱达有些惊愕。“分手了。”“分手,分手!”邱达口气明显有些不满,“多年的同学、多年的交情、多年的恩爱,说分手就分手?现在这年轻人处朋友都这么随意吗?”邱达愤懑之情溢于言表。“老师,许多事您不知道。”季思怡垂下眼睑。“不知道,不知道?不就因为他事业未成,飘澪社会。你成了个大名鼎鼎的电视主持人吗!”“老师,您真不了解我。”季思怡有些哽咽,声气阻塞,“我跟他都处……处这么些年了,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他……我……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吗?”“那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季思怡终于没止住自己,潸然泪下,抽抽嗒嗒地,“老师,您以后也许……会……会知道。”她胸脯剧烈起伏着,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别哭了。在办公室哭,让人看着不好。”邱达从办公桌上的纸抽里,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她。季思怡两个俏肩抽搐着,哽咽着,擦干了脸颊上的泪珠。“难道是因为子明?”邱达明显放缓了口气,疑惑地问。“老师,您别瞎猜了。子明对我挺好,现在也挺好。”她依旧低垂着头。“那是为什么?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呀,真让人搞不懂!”邱达喟叹道。季思怡竭力使自己平复下来,停止了哽咽,蓦地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邱达:“老师,你以后也许会知道,真的。”刹那间,邱达发现季思怡的眸子中闪烁着一种毅然决然的神情,甚至是一种仇恨的火花!
邱达此刻尚不知道的是,当最终他了解了此事的真相和原委时,他的悲愤和伤悯会甚于今天的十倍、百倍,他欲哭无泪,对人生的疑问使他对人生的意义都产生了疑问,像他的女儿一样。
临告别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季思怡突然转身轻轻地对着邱达说:“我方才在您的书架上看到摆着些阿卡波糖片,格列美脲片,那些治糖尿病的药物都是西药,对肝、肾会造成伤害。我母亲也患糖尿病,最终选定了苦瓜降糖胶囊。我哪天给您拿些,先试试?”“唉呀,那感激不尽!”邱达尽力想将气氛弄得轻松点,双手一拱,“老生这厢有礼啦!”季思怡并没吱声,只是嘴角上翘,似乎是一丝笑意……
当邱达在窗口看着季思怡踱向自己的桑塔纳时,他明显观察到她的步态有些老了。她明明与魏子明“黄了”,却又替他求人找工作,似乎有些侠女义气。邱达不免动了侧隐之心。他心中充满着疑问、怜惜和关爱。
几天后,魏子明突然接到市滨口晨报一位副总编的电话,叫他去报社面试。三天后,魏子明便成了滨口晨报的实习记者。
未完待续
【编者按】圆满固然美好,缺憾也未尝不是一种美。魏子明跟季思怡错过了彼此,虽然遗憾,但爱情和友情并没有结束。邱达、魏子明、季思怡在命运的车轮中,努力奋进也许会有相对更好一些的结果。推荐阅读。编辑: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