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夏的清晨，四下里又热又闷。海风拂来，未驱走半点暑热，平素里“叽叽喳喳”的麻雀不见一只，周围的建筑工地吊塔起落，工人们为躲开正午要人命的高温，早已从凌晨就忙乎起来。

周末。季思怡驱车给邱达送苦瓜复胰胶囊，她已决定定期给邱达送送药，顺便和他说说心里话，好像只有在邱达这里，她才感觉自己可以彻底地放松了。

快近邱达家，是一个人声鼎沸、拥挤不堪的菜市场，季思怡车开得很慢，四周大多是上了年岁的人。看看一个地方合适，季思怡停车，买了些牛肉、鱼、豆腐，正拎着要回车。忽然看见熙熙攘攘的一个菜摊底下，一位身着蓝色西服的顾客正撅着屁股、双膝着地，向塑料口袋里捡着烂菜叶子。

“老板，不好意思，耽误你买卖了。”那人边捡边忙不迭地、歉意地说，“我捡点儿，回去喂我的小兔子。”

“得了吧！洗洗，人也能吃！”老板不屑地撇着嘴。

“是，是，是，我也能吃。”那人屁股翘得老高，依旧自顾自捡着，浑然不觉老板厌恶的神情。

“别捡啦！”老板终于忍无可忍了，斥骂道：“你妈的还让不让人作买卖啦！你下岗的吧？去别的地儿装可怜去！”

“下岗的，下岗的。”那人这才从柜台下爬出来。

果然是邱达！刚才听声音时，季思怡就疑疑惑惑的，果不其然，是他！下巴上还沾着根苦菊叶子，西服上下沾满了尘土……

“老师，这才几个钱？我给你买点吧？”季思怡心里有些隐隐作痛。

“够了，够了。”邱达扬了扬手中收获颇丰的塑料袋，脸上笑容灿烂得像个孩子。他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自得其乐地笑道，“我最近养了个小兔子，差不多每天都要来，捡些菜给我的小兔子，还顺便锻炼了身体。”

那卖菜的老板是一位粗壮、四十有余的汉子，正要再骂两句邱达“一个穷酸样儿吧。”，却冷不丁被季思怡的美貌和亭亭玉立的身姿惊呆了！他似乎在电影里……不，不，是在电视里见过这位七仙女般的美人儿……下巴颏好久没合拢上——

“我今天专门给您送药来了。”季思怡笑吟吟地，“上回那药快吃完了吧。”

邱达摇摇头，思忖片刻，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一副受之泰然的样子。这反让季思怡心里更好受些，挽着他向车前走去。

车子缓缓开到邱达住的那幢八十年代建的，稍显破旧的红砖楼前。

一楼。进得门来，季思怡把手中东西放在厨房，打量着屋内的格局：简朴的两室一厅，而那厅也就是书房。凡有空闲之处，全是书架，摆满了文艺、历史书籍。书架上满是不知真假的古董：马踏飞燕、唐三彩八骏、旧石器时代的古陶器、玉石山上刻的是竹林七贤……书柜上挂着“澹泊明志”条幅。厅正中一个书桌上堆满了杂乱的书本、文房四宝和碎乱的纸片……

“师母呢？”季思怡问。

“她呀，上班去了。工作狂一个，在省经济日报当记者，忙得没黑没白的。自打孩子走后，她连星期六、节假日都去采访、编辑。”邱达淡然一笑，“我俩虽在同个屋檐下，却早已劳燕分飞了，我理解她，她拚命地忙工作，许是就为了纾解心头的苦痛吧。”

“老师，你还没吃早饭吧？”季思怡无奈地说道。

“早饭？有，有。我平素里就常买些盒饭，放到冰箱里。要吃也方便，微波炉一转就得。”

顿时，季思怡心中泛出一种酸楚的涟漪，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养母去世后，她跟养父形同路人、相敬如宾而已，回家就仿佛回到旅馆。

邱达领着季思怡从客厅的后门来到一小块用竹篱笆圈的菜地里。但见种着些水萝卜、小白菜什么的。乱七八糟、杂乱无章地长着，都萎靡得打了蔫儿，院子角有个敞着门儿的兔子笼儿。

“老师，你不会伺弄地，连个垄都不打。再说不怕兔子乱啃吗？”

“随它去！反正都是喂它的。”邱达满脸无所谓的笑着唤道，“兔儿，兔儿……”

“老师，给你提个意见。你好歹算个文化人，机关工作的，以后再别去菜市场捡烂菜叶儿了，还讨人骂。”季思怡真诚地说。

“他骂？”邱达淡漠地，“其实他越骂，我心中越感到安慰……这兔子是替我女儿养的……她养的一只熊猫兔，丢了，当时对她感情伤害也挺大。”

季思怡一时感到困惑，邱达似乎有一种自虐的情结。他不自责，反而从骂声中寻求着一种快意……

“兔儿，兔儿……”

果然一只白兔子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蹦蹦跳跳地，像京巴一样蹲到邱达跟前。邱达扔给它几叶苦菊，它便旁若无人地大嚼了起来。

普通的一只兔子而已。正应了那首儿歌：“小兔子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红眼睛、三瓣嘴……没啥稀罕的。

兔笼里有苹果、地瓜、胡萝卜、玉米饼子，还有似乎酥饼一样的半块东西……

邱达却用一种异样柔和的目光，用一旁的梳子给它轻轻捋着背上的毛，又用手轻柔地在它耳朵后给它搔开了痒儿……那兔儿则抬头闭眼，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儿。

邱达口中喃喃道：“说起来呀，人是最无情、最残忍的动物。吃兔子肉不说了，我养到死也不会吃它。小兔子天性喜欢到山野里溜达、撒欢，可人非得将它关到笼子里；它也想谈恋爱，它也会想生一大堆小宝宝的，我们非把它单独饲养，怕它生下的孩子没法处理，不让它恋爱、结婚，只为了供自己赏玩方便，有悖天伦，有悖良知……谁会真正替它们着想呢？人真是最凶残的动物……

邱达絮絮叨叨的，像个苍老的和尚一样。季思怡却觉得喉头、鼻腔一阵发紧。她知道心理学上这叫“移情”，邱达将小兔子在无意识中，当作了自己逝去的女儿……

“哎——我女儿在小兔子丢了后写的诗你能听听吗？”邱达将季思怡领到客厅，打开电脑，插上U盘，“我谱的曲儿。请市少儿歌舞团配乐演唱的。你听听，挺好的。”

电脑中响起一曲童音稚嫩、略显忧伤的歌：　

兔子丢了

那天晚上　兔子丢了

你别生我的气　妈妈

公园东面的小路上

铺满了粉白色的槐树花

还有些绿色的小蚂蚱

小兔子蹦蹦达达

再也没有回家

我老也找不到它

妈妈　我知道我很傻

我太爱玩耍

那天　月亮也丢了

还有雨在下

我很害怕　我哭了

我老也找不到它

妈妈　我知道我还是个娃娃

老也长不大

昨晚上我梦见它在亲我脸颊

它也哭了

妈妈　我一定要找到它

妈妈　我一直在寻找它

季思怡听着听着，似乎勾起了所有伤痛的往事，她实在受不了这压抑、忧郁的气氛，她两眼起初雾蒙蒙的，渐渐要汇成夺眶而出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她赶紧背过身去，用手捂住脸，无声的泪水顺着指间漫溢下来……

邱达则在一侧，右手拄着下巴，一言不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甚至是痛楚中。

季思怡实在呆不下去了，心底的伤痛似乎是决堤的激流一遍遍地冲刷着她，让她站立不稳，有那么一刻，她真怕自己大声地喊叫起来……

季思怡急急地穿上鞋，要逃似的，甚至来不及跟邱达打个招呼，在出门那一刻，她忽然止住，似乎有一件要害的心事像一堵墙把她挡了回来，她不能不说，她要脱口而出，“老师，我——我可能要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邱达似乎没听清，他疑惑地看了看她，像不认识似的，或许还没有从他的追忆中醒过来。“男朋友，唔，男朋友……”他重复着，思索着，脸上的表情似乎季思怡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俗人怎能配得上？

“是吗？对了，女大当嫁，你总得嫁人的……”他终于醒悟过来。

“老师，你可能不认识，他叫范沛，市公安局的。”季思怡低下头，蹭着鞋跟，像是犯了错。

“人，人怎么样？关键是人。关键是能不能合得来……”邱达有些着急，迭声问。

“我也不了解，人长得壮壮的，一看就像干公安那行的，说不上好坏……”

“一定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吧，你有什么难心事，你想说，或者你想什么时候说，就跟我说说吧，别憋在心里，怪难受的。我虽然帮不上你什么，可我一定是你最好的倾听者，不管怎样，你不能这样草率，不能太苦自己……”邱达打量着季思怡，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事。

“老师，你知道吗？我是个养女……”季思怡有些委屈地说道。

“什么？”邱达有些吃惊。

“我养母一直有病，不能生育，但养父母对我还是挺好的，我大了，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范沛是我父亲一个老战友的儿子，他们认为给我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一心撮合，可我——可我真不想嫁人的——有时——有时真想一走了之——可是——可是那会太伤他们的心了，我一直觉得我不是我，我是不能为自己活的——”季思怡说着，又要哭出来，这只是她心里从小深埋的苦楚，至于被季世炎强奸的事，虽然时时刻刻噬咬着她的心，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呵。

季思怡一口气说完，没等邱达有何反应，就推门而出。

邱达惊愕地看着空空的楼道，怅然若失，久久地回不过味来。

季思怡一上车，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她的泪水就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说不清是为自己，为邱达，还是为所有伤心的事……

几年来，季世炎还死乞百赖地纠缠着她，实在不得逞，有次竟然威胁她，说有她那次的裸照，要放到网上去，“让百万网民欣赏”。季思怡毫不退让，她也做好最坏的准备，她对季世炎说，你若敢那样，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你就等着身败名裂吧。季世炎这才做罢。季进宇有时也看出她有很重的心事，一个劲追问，可她不能说，说了又怎样，季进宇又能把那个魔头怎样，依她对养父的了解，别看他在海事局像个局长一样发号施令，可是季进宇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来的，底下人敬着他，他又要敬着他这个贤侄的，他的内心是卑微的，怯懦的。若是说出来，只会落得大家都难堪。她唯有咬碎牙和血往心里咽，让这个罪恶的阴影一辈子追随着她，让她如临深渊。

至于那个只打过两次照面的未来的丈夫，她也不抱任何期冀、幻想。无论范沛怎样在她眼前想装得文雅一些，都掩饰不了那副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做派，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吃饭时，“喂——喂——喂——”他就不停地大声地吆喝着服务员要这要那，显得太粗鲁，让她脸红让她跟着抬不起头来。再加上社会上对公安队伍流行的看法：公安局的都是吃杂米地的货色，只进不出到处沾便宜总觉得高人一等总想巴结权贵的德性。这些都让她对公安局的没什么好印象，全没有找到靠山的感觉。想想将来漫长的日子，就叫她不寒而栗。

魏子明……魏子明……他是个好人，他是要强的，可他连自己都照应不过来，又怎能照应她呢？她是甘心情愿来帮他的，她不能怨他，只能怪自己，只能怪他们有缘无份……

季思怡用力抑制住泪水。

今天中午要加班录制节目，又要像个幸福的人一样去追问人家心灵的创伤、失去亲人的痛苦啦，寻找亲人的焦急啦……可自己呢？也是位遭遗弃的孤儿，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儿？天知道……最大的问题是还要装出幸福的感觉来宽慰人家，台里的领导刚开始就定了节目的调子，要有正能量，要树立社会主义道德价值观。否则都要哭得一塌糊涂了。因此每次做完节目，季思怡都像被抽干了血，熬枯的烛芯，虚脱一般，一个人很久都要黯然神伤。

泪水又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别哭，别哭，太笨了，等会儿化妆师会看出来的……”季思怡一个劲地劝说着自己，可那泪水就是止不住地流……

她的内心对未来充满着惶惑、恐惧和迷茫。她觉得自己快要挺不下去了。她需要一位通晓情义、洞明世事、勇敢又坚定的长者的保护。

她倏地想到了邱达！邱达老师的遭遇、境况、心情，似乎和自己有相通之处，他总像心有灵犀，一下子能看透她的心事，而且，和邱达老师交流，没有一点障碍，特别自然特别温暖，她和邱达之间，都有着巨大的缺憾都需要对方来弥补，他没了女儿，她找不到亲生父母，好像老天爷给人世间酿下了太多的苦酒，又反悔了，又想弥补，又想营造美满，这是天意吗？

“邱达老师，我们能够彼此呵护吗？你能在漫漫人生中给我指条路吗？……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我想……我想做你的乖女儿……”季思怡在泪光中，似乎看到那只小白兔正蹦蹦跳跳地向她跑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