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沈园约定
偌大的沈园,从断云大石处一脚踏进去,让人一下子不知该往哪里转。魏子明望着眼前的亭榭碧池、假山花草。杂色斑驳,团团簇簇。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些莫名地难受。他的那些男女同学们,早不分东西南北,勾肩搭背,一对一对地寻觅芳踪了。只有季思怡,很自然地留在他的身边,笑吟吟地,看着他,又不好意思一个劲地盯紧他。魏子明感觉到了,心里漾起一阵暖意,沉郁的心境稍开朗了些。他的嗓子动了动,痒痒的,像要把心底里蹿上来的干渴润一润,一双手愈发不知摆在哪里才得劲了。一切再显然不过,他俩的恋情不言自明,却弄得如梦如烟样。要知道,他们那些同学谈恋爱,那才叫单刀直入,三下五除二便搞上床,所谓的如泣如诉缠缠绵绵,都是琼瑶年代的事情,谁还有那份耐心装相,至于有个别的搞成怀孕生育样的麻烦,那要被人笑成臭水平了。早先,那些看出他俩端倪的同学纷纷起哄:玩古典呢?后来,两人还是若即若离的。同学们就不耐烦了,话就不中听了,装啥呢,装纯呢,装给谁看呢?背地里不知比谁都啃得邪乎呢?这真是比窦娥还冤呢,魏子明真的没有拉过季思怡的手,他不是不想,只是有贼心没贼胆,唯有自怨自艾,他真的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有勇气揽着这个美人儿入怀,就像在做一个不着边际的梦,生怕被打破了,连梦都做不成了。这种折磨,不屑与同学们说。谁能体会爱在心口难开,情到深处话凄凉的无奈呢。
沈园的仿古建筑与设施,虽然匠迹明显,但还是很容易把人一下子带回遥远的南宋。双桂堂、半壁亭古雅幽静,孤鹤轩哀鸣不已,闲云亭悠然自在。园子里,树木掩映,静谧怡然,海棠,黄菊,杜鹃,绿荷,皂桃,石榴等各色花团锦簇,游人却稀少。魏子明的个子细高偏瘦,晃晃悠悠地在前走着,有些憔悴。季思怡的青春气息是内敛的,她的青春胴体也是紧紧绷绷的,就像一只花骨朵,虽然还没有开放,但是它一旦缤纷起来,让人浮想翩翩。她的身材玲珑标精致,尤其五官,一双眼睛自若如水,脸上的线条委婉流韵,正合了一些古典的意蕴,让人沉静,让人向往。
魏子明无心观景,偶然提神的,是簇簇细竹。他来自北方,印象里都是腕口粗的劲竹,但眼前纤纤的手指般的细竹,让他柔肠百结。他心想,北方的竹子傲立冰雪,南方的竹子沐浴和风,坚硬与柔韧,孰是孰非,难论高下,都说南北有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虽生在北方,却是南方的心地,就像橘生淮北而为枳,南不南北不北,四不像的。不由得多了一丝愁绪。穿过庭院,回廊附侧,白墙灰瓦,廊内显现着幽幽的阴影,墙上一方略突的黑底块,如墨,像碑,上刻一首首诗,临槛一首: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
刚开始,魏子明还能细细品味那些诗,季思怡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后来实在太多了,他便有些急了。他们这群学中文的同学来沈园是冲着陆游和唐琬的凄惨故事来的。就像有种窥私癖,努力勾出一份多愁善感的情怀,然后惺惺相惜,悲悯众生。魏子明总是害怕直奔主题,害怕一下子揭开美好的东西,虽然同样怀着包罗万象普渡众生的心愿,但他的心是生生的痛。他毅然回头对季思怡说,咱也去看看吧。像是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嗯,季思怡点点头。站了这么久,她的腿已经酸麻了。在沈园后庭一个阴阴的角落里,一面斑驳的正南断垣上,就是那首著名的《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魏子明和季思怡静默地立在一边,不说话。这首词他们耳熟能详。不知为什么,魏子明最纠结的是那次陆游和唐琬离异后的重逢情景:先是唐琬看到陆游孑然一身,面容憔悴,踯躅不已。由不得一阵酸楚,一阵哀怨,又是凋零碧树暗香残留,惆怅万分。接着陆游也看到唐琬了,泪眼相对,肝肠寸断。缠绵悱恻,无限悲伤。魏子明眼睛有些湿,心里丝丝拉拉地难受。莫名的,他觉得自己也遭受了那般际遇,命运变得多舛多难了。天空飘起了雨星,阴蒙蒙的,大团大团的乌云,仿佛从老式棉袄裤里掏出的陈旧棉絮,团团糟糟。魏子明拾眼望望,突然渴望即刻下起倾盆大雨来,他和季思怡躲在亭檐下,四周巨大的雨幕从天而降,浩浩荡荡,仿佛给他们遮敝了一个小小的避难所,与外界完全隔绝,远离尘世的纷扰,他们尽情地畅吸天地间清冽的气息,他们就那么安心地期待着,哪怕这场大雨下得天荒地老,他们也会一直等到朗朗空宇清明澄澈,最终,被净化得一尘不染。
刚刚从鲁迅的故居出来,一幕情景总在魏子明的眼前晃动:在幽暗的当铺间,一个倔强的少年,不得不腆着悲戚的面容,尽着全身的力气翘着脚,小小的身子将将能够得上乌黑的柜台,少年捧上家里的旧衣物和首饰,然后抿紧嘴角,眼巴巴地望着。掌柜一脸不屑,啪,几块银元在柜台一拍。为了给父亲治病,少年鲁迅受了多少屈辱呢。魏子明想到这次大学毕业前的出游,他嗫嚅着跟母亲洪丽芬要钱,洪丽芬恼怒地说,看看看,没挣钱先花钱,你们孩崽丫丫的,得瑟不得瑟呢?!那一刻,他立时灰头土脸起来。从小到大,只要一跟洪丽芬要钱,她就要翻脸,他真怀疑自个的母亲是不是亲妈,尽管这样的钱外人想都别想从她的手中抠出一点来。魏子明望了一眼季思怡,苦笑着,问,咱从哪儿开始转?季思怡嫣然一笑,一丝红晕从脸上倏忽而过,摇摇头,说,随你。魏子明索性不辨方向,沿着眼前的石板小径就往前走,季思怡马上跟上去,两人脚前脚后地走着,偶然衣衫相擦,魏子明慌慌的,嗓子又开始发咸了。大学三年,两人始终南极北极样遥遥相吸,却始终没有贴在一起。魏子明一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有时畏畏缩缩得像个不知名的小草,有时恨不得在无人的旷野上仰天长啸。大多时间里,他的一双眼睛怅惘而迷离,长长的发梢经意与不经意地遮拦着额头,高高挑挑的个子,总不太直溜,总是一副心事重重不自信的样子,只好习惯地自嘲为文艺青年,才能聊以自慰。
这次从北方飞越千山万水来到南方,是魏子明第一次坐飞机,他真是忧心忧心忡忡。前两天刚刚从电视上看到美国的世贸大厦被飞机撞塌了,高耸的大楼腾起冲天的烟雾,到处都是惊恐万状慌乱奔跑的人群。魏子明搞不懂天底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惊诧之余,只道是恐怖袭击祸害人,还觉得这个世界离自己是那般的遥远,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深深地震慑着他,让他心中充满着莫名的恐惧。从托运行李开始,他看着行李箱、纸壳箱、各种包装品等等笨重的物件沿着传送带络绎不绝往里送,心里就纠结着,他暗暗希望那么多的物件能不能轻一点呢?就不能让飞机减少点负担吗。这种担心一直持续到飞机起飞时,当飞机轰鸣着凭空而起,他的心也随着隆隆的轰鸣声悬起来,当飞机冲到半截时,他感觉飞机似乎顿了一下,心一沉,是不是飞机太沉了升不动呢?这么大的铁疙瘩呀!再看看周围的人,都貌似平静,不知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不知有没有恐怖分子,他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要知道,在他心里,一直只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泾渭分明。
未完待续
【编者按】大学三年,魏子明和季思怡没有手牵手,没有甜言蜜语,更没有旁人所说的在一起了。两人始终南极北极样遥遥相吸,却始终没有贴在一起。是不小心错过了彼此,还是因为太小心,生怕打破那一乡温柔的梦境?期待下文!编辑: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