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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好下葬的那天，一早天气就阴森森的。辽南平原上照例刮着终年不绝的大风。天空上飘着层层阴云，像一层套着一层的棉花，多得像亲人心中的愁绪和眷恋。这样的浓重阴霾又不像是要下雨的感觉。通常到了上午九、十点钟，阴云就会自动散去，露出暖阳来。辽南人从来没有出门带雨伞的习惯，就是因为下雨的时候并不多。云卷云舒都是老天自己玩的游戏，对人们的出行没有什么影响。

　　早上六点多钟，人们还没出动，程家的两辆车就开出了城区，一辆是自己家的车，坐着几个至亲家人。另一辆是个带车斗的小车。驾驶室里能坐四、五个人，车斗里用黑色防雨绸布覆盖着一个小箱子。那箱子里就是夭折的小程程。胡子拉碴的程力扬一个人坐在车斗里，手一直放在那箱子上面。车开动起来时，冷风嗖嗖地往他的脖领子里灌，他冷得透心凉，忍不住浑身打颤，却还是拒绝了别人让他进车厢里暖和一下的建议。也许冷到身心麻木的程度，心里就不会那么疼痛了吧？

　　不到一个小时，车就拐上了一条乡村小路。过了平整的柏油路段，就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车子立刻剧烈地摇晃颠簸起来。程力扬立即用手臂抱住装着儿子身体的箱子，他把头贴在那上面，歪着头伤心地泪眼模糊地望向远方。远处是成片的水稻田，水稻正在由绿转黄，离成熟收割还有一段日子。可能天气不好的原因，大片的田地里看不见有一个人影。这么荒凉的地方，真的适合把自己的心肝宝宝葬在这里吗？程力扬第一次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不合时宜了。这里就是被遗忘的荒郊野外，那片坟地就是乱葬岗，若干年后，这片地方就是一片荒废的土地，还会有谁记得这里呢？把自己的儿子送到这里来，真的对吗？

　　越往那人迹罕至的地方走，程力扬越觉得自己的一意孤行是错误的。比起市里建设的整洁又设施齐全的集体墓地来说，这里差的太远了。这个村里人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乱葬岗，随着村里人的越来越少，注定会被人们遗忘。这里到处只有荒草凄凄，除了树林里的小动物，没有谁会来光顾这里。

　　前面的路不能走汽车了，两辆车上的人都下来了。这些人都是程家人和几个亲戚，佳慧和陈国勇也来了。大家都表情肃穆，一言不发地行动着。程力扬和陈国勇，还有亲戚家的两个男人把小箱子从车上抬下来，默默无声地往墓地走。墓坑前一天就挖好了，在距离陈国华父母坟墓一丈多远的地方，紧靠着一颗叫不上名的野树，那树年头太长了，已经没有果实了，只剩干瘪的枝干在风中微微颤抖。

　　所有的人几乎都是在看着程力扬的脸色行事。他那张憔悴的脸始终都是悲怆至极的表情，对周围的人全然没有感觉，只顾闷头干着自己的活。只有在把小程程往大坑里放时，他才有了反应。他跳进坑里抓着小棺材死活不肯撒手，哭得肝肠寸断的，谁见了这情景都心酸不已。佳慧更是无比心疼自己的洋洋哥哥。那个要强又温情脉脉的小男人竟然被痛失爱子折磨得人都死了一多半了。孩子啊，你如果不能长久地陪伴父母，那就最好不要来好了，你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要走啊？这样突然的散失，谁能承受得了啊？

　　几个男人下去墓坑里七手八脚地把程力扬拽了上来。人们不由分说就开始用锹往墓坑里填土，任凭程力扬撕心裂肺地哭喊，也没人肯停下来。是啊，已经耽搁了好几个小时了，饭店里预定好的两桌酒席都等得不耐烦了。谁有时间一整天都耗在这里呢？一切都弄好后，该摆的贡品都摆好，香烛也点上了。小小的坟包前，一块小小的墓碑上刻着“爱子程程安息”几个字和出生卒年的日期。原来短短的四年就是一生。

　　也许老天也在为一个可爱的小生命的逝去感到惋惜吧？早上一直在刮的风这时也小了下来，只是天空的阴霾并没有消散，依旧阴沉沉的。这时候，全部人马又都上了车，往城里开去。小程程就这样被留在身后了。全车人只有程力扬不愿离开那个荒僻的地方。

　　佳慧发现陈国华全程都是波澜不惊的状态。比起做父亲的撕心裂肺的表现来，母亲却安静得反常。通常情况下，母亲不应该是最哀痛的那一个吗？当然人和人的性格不同，陈国华本来就是个冷静沉稳的人。理性的人多半都是喜怒不行之于色的。相比之下，程力扬就显得幼稚、不成熟得多了。虽然程力扬自己没有一点想要博取别人同情的意思，可他这么做，还是让人把注意的焦点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了。对最痛苦的母亲反倒忽略了。

　　“小华，你不要太伤心了。你们两个一定要多保重身体呀。都说这小孩子呀，是分要债的和还债的两种的。咱家小程程既是来要债的，也是来还债的。他才四岁就走了，虽说让你们当爹妈的很难受，可他也是不忍心耽误父母，才早早走的。他这样就是不希望你们为他太辛苦，太受罪，他希望你们以后能过好日子，早点把他忘了。好在你们两个都这么年轻，你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钱没了可以再挣，孩子也可以再生。想开些吧，别太难受了。”还是婆婆杨莉更理解当妈妈的心，私下没人时对陈国华说着暖心的话。

　　“妈，你说的对。我现在也想开了，都是小程程和我们的缘分浅啊。我们无论做什么都留不住他。与其让他活着遭罪，那不如放他走吧。我心疼的是洋洋，你看他到现在还一直走不出来。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他还是小孩子的心性，不成熟呢。他要是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别担心，等过了这段日子，他就能慢慢走出来了。现在你多陪陪他，多开导开导他吧。等他把这个阶段过去就没事儿了。”杨莉想当然地说。她对自己的儿子看来还是不太了解呀。

　　程力扬终日丢魂落魄地活着，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却不敢对他多说什么。

　　从墓地回来，没过几天，陈国华就正常上班去了，可能她觉得只有忙碌起来，才能让自己的痛苦得以减轻一些吧？程力扬却一直没有上班，他每天不是在卧室里躺着，就是开车去小程程的墓地上，在那座坟墓前枯坐、哭泣。他始终走不出丧子之痛来。

　　一天夜里，程力扬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他从床上猛地一跃而起，然后就打开灯穿衣服，要马上出门。陈国华怎么拦都拦不住，只好也跟着他穿上衣服和他一起出了门。在汽车上，程力扬哭得几乎把不住方向盘。

　　“我的小程程说他害怕，说他在那个地方没意思，没人陪他玩……”程力扬嘴唇直哆嗦。“我就不该把他自己扔在那个地方。他在那个荒地里得多害怕呀。”

　　陈国华听了此言才多少放下了悬着的心。她急忙劝道：“你这都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小程程怎么可能会害怕呢？有我爸爸妈妈陪着他呢。你当初不就是怕他孤单，才非要让他跟我父母在一起的吗？你不要担心了，姥姥姥爷会在那边照顾好他的。”

　　“哪来的姥姥姥爷？根本就没有人管我的小程程。我看见他就是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呆在一个黑乎乎的破屋子里，没有人管我的小宝贝。”程力扬执拗地喊道。“我的宝贝儿孤孤单单的又冷又饿，他一个人在那边太可怜了……”程力扬完全陷入了恐怖的假想中不能自拔。对儿子疯狂的思念竟让他的想法这么不切实际，不可理喻了。

　　陈国华心疼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宽慰他的心。

　　“洋洋，你还有我。我知道你舍不得程程，可你还有我呢。咱妈那天跟我说，要咱们不要太伤心了。咱们俩还年轻，将来想要几个孩子都可以。咱们以后还会有儿子的。”陈国华小心翼翼地说。

　　“胡说！”程力扬怒不可遏地制止了陈国华。“你就是再生一百个，也生不出我的小程程来了！”这么不讲道理的孩子气的话，把陈国华气得差点乐了。难不成她还能给他复制出个一模一样的孩子来吗？一母生九子，即使是双胞胎也不会一模一样的。“我只要我的小程程！”程力扬又一次郑重地强调道。

　　“你这么爱程程，他知道了一定会转世投胎，再来咱们家的。你肯定还会有一个跟他一样的儿子的。”

　　“你这是哄我呢。我才不信。我这辈子所有的爱都给小程程了。我不可能再爱另一个孩子了。”

　　“越说越没谱了。”陈国华一听这话也来了气。“都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能爱这个，不爱那个？净说没用的话。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得说胡话了。你明天赶紧回单位上班吧。省得你成天在家闲得胡思乱想的。”这是真心话。程力扬已经有一个多月不上班了，虽然不至于因此丢了工作，可总是不去单位点卯，领导能不对你有意见吗？何况，他现在的毛病就是闲出来的，要是上了班，工作一旦忙起来，他肯定就不会有这么多偏激的想法了。

　　两个人靠着手机的灯光照明，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小程程的坟墓去，并在小程程的墓前一直呆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