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凯歌声里还
夜里,他做了个梦,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很伤心,很悲 痛,无边的委屈和哀怨,堵塞他的心头,使他窒息地喘不过气 来。一只胳膊猛地挥出被子,碰到床头上,他才惊醒了,当他醒 悟过来,回头寻找那奇怪的梦境时,杂乱无章的细节还在脑子隐 现,留在心头的依然是一股难言的痛楚。
“日有所想,夜有所思”,昨天,魏巍将《东方》的写作计 划摊在邢台部队的一间房子里了,为了安心地写作,诞生这个久 蓄心头的“产儿”,将他的大孩子小平也带到此地上学。而他的 工作单位,自从总政调回北京军区后,又发生了变化,宣文合 并,创作人员大大减少,和他一起的胡可、柳杞、徐光耀、杜烽 等,分别下到部队任职,他挂名是保定军分区副政委,但为了写 作《东方》而留下了。
从五二年《东方》怀孕,到五九年的今天,竟忙乱地逝去了 七个年头,尽管作了些事情,但《东方》的稿纸上竟一字未写。他 思前想后,心中有一种恐慌感,一种愧对感,没看朋友,对不起 朋友,没带孩子上公园玩,对不起孩子,报刊的约稿完不成,对 不起编辑。一年只写作四、五万字的作家,怎么称职呢?
这些多年、多日的积怨,淤积到昨天夜里的梦里,化作纷飞 的泪雨,伤心的哭声,一古脑儿倾泻出来。
尤其是去年 九五八年的秋天,他第三次入朝看到的志 愿军回国时情景,更使他坐卧不安,《东方》不尽快写出来,真 是无脸见江东父老。
他用泪水和心血熔铸的那篇《依依惜别情》,是作为《谁是 最可爱的人》的姊妹篇来写的。一个表现去,一个表现回;一个 刚强坚韧,一个委婉动情。这篇文章在《人民日报》发表时,又 是慧眼独具的邓拓给予了热情地扶植,将原题《送行泪洒遍朝鲜 国土》改成现在的题目。
当他伏案在寂静的小屋里,构思那场战争的宏伟画面时,中 朝人民、中朝军队惜别的感人深情,便象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展 现在眼前:在送行的人群里,一位朝鲜妇女也把魏巍作为在朝鲜 国土战斗了八年的志愿军战士,竟握住他的手,紧紧的,走了好 几里路不忍撒开。他深深体味到,这不是一般的至亲挚友的分 手,而是经过严酷战火考验,用鲜血凝成友谊的中朝两国人民、 两国军队的伟大别离。朝鲜人民“可以承担一个浩大的战争,可 以承担重建家园的种种艰辛,可是却承担不了如此沉重的离情”, 他听到的,是一个民族在哭,是三千里的江山在哭。
在这许许多多的哭声中,他发现孤儿哭得最厉害,孤寡老人 哭得最伤心。他们懂得,等到明天再也不会见到那一副温善的面 孔了,他们的生活失去了一种特有的温暖。
车站上,两个哭晕过去的姑娘,那悲痛欲绝的情景,仍历历 在眼前。人们把她们搀扶回来了,她们的泪水还在流,她们的哭 声还在响。她们担心地问:“志愿军回到中国,他们有这么好的 营房吗? ”
他访问了老诗翁朴二俊,阳德里的枫林柴门中,和这位七十 八岁白发老人面对面地坐着,聆听老人写在白纸信封上的赠诗;
“还乡千里路,
雁叫三月秋,
两国兄弟谊,
苍江不尽流。”
老人的深情感染了魏巍,也回赠了一首
“塞上硝烟送青春,
欧袍随我不离身,
秋风飒飒黄河岸,
雨雪霏霏汉江滨。
我今又来阳德郡,
红叶如海情谊深,
手托战袍送诗翁,
对月披霜永长吟。"
显然,魏巍认为诗情还不能表达对老人的厚意,当即脱下身上的 皮大衣,那是跟随他转战祖国西北战场的纪念,赠给了朴仁俊老 人。
回国后,俩人信诗互通,友谊渐长。魏巍曾寄去这样的诗 句:
“万里想念两地同,
屈指分袂已三冬。
东风催人暇日少,
惜无好诗赠朴翁。
去岁乘兴南国游,
停车枫林湘江头。
忽忆阳德红叶深,
顷刻思念如江流。”
这绵绵的思情,这撕人肺腑的离别,这染着炮火硝烟的友谊,这 发生在东方的举世闻名的战争,化作一股巨大的、不可遏止的洪 流,日夜冲撞着魏巍的心胸。
在这部作品的题旨上,魏巍胸有成竹地拟定:“从傲慢的侵 略者走向鸭绿江的时候脸上堆着的从容的笑容,到板门店的桌子 旁边哈利逊歪着脑袋所吹的口哨,到最后,在一次丧失了十二万 多人以后,他们在一个上午签了字的颤抖的手:这就是事情的进 程和结果。”
“在二十世纪,在东方,不,就是我们的身边和刚刚过去的 日子里,是发生了怎样一个新奇的、美妙的、你不相信也不行的 神话呵!”
“勇士镇守在东方”,“这里是今天的东方”,“巨人屹立 在东方"。这个多次出现在魏巍作品里的名字,就这样,浓抹重 染地写在了第一页稿纸上:《东方》。
一九五九年二月二十四日晚,营区的夜风呼呼地吹着,旋起 来的树叶、乱纸,沙沙地响,哼着冬夜的最后一首歌。魏巍的 《东方》正式动笔了。这晚并不顺利,洁白的稿纸上只写了六百 个字。拥塞在他脑子里的千军万马,碰碰撞撞,排不成队,集不 成行;而且,还缺点东西——比如解放初期的阶级状况,对抗美 援朝这一举动的反响,似乎小说里的那个作为反面人物刻化的角 色,思想脉络还不太清晰。
早晨起来,和团里干部在一起吃饭,那些领兵打仗、最爱听 听文学上的新闻消息的团长、政委、参谋、干事们,打探战果: “老魏,昨晚怎么样?打过鸭绿江了吧? 〃
魏巍面有难色的打着哈哈:“出师不利,刚刚过了山海关!”
后来,魏巍谈到在这部长篇写作之初,周围有人曾怀疑过, “老魏行?……”
魏巍并不受“疑心者”的影响,有时会没事似的和大家聚在 一起谈天说地,可到了写作的时候,躲进屋里半天半天不出来。 他在默默地耕耘,象一个农夫,整日忙着锄地拔草,施肥浇水, 但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的庄稼,而是笑咪咪地望着绿油油 的田野,让冒尖的粮囤去证实一个人的劳动。
日后,魏巍通过关系,到邢台人民法院借来一大摞卷宗,那 里边可是活生生的阶级现状。
卷宗里记载着这样一个真实地主的言行:“走了个'口上 口,来了个天上天”,“口上口 ”是“日”,“天上天''是 “美”,意思是赶走了日本鬼,又来了美国鬼,他们认为变天的 时机到了。
嘿!小说里正需要一个地主!看这个八字胡老头,听到说朝 鲜打仗了,而且打到鸭绿江边了,自以为共产党要垮台了,找到 分了他房子、土地的农民,进屋就收拾房子,摸摸窗户门框,阴 阳怪气地说:“把这房子看好,过两天我儿子娶媳妇要住。那块 楼板怎么坏啦?过两天叫木匠修补修补,省得我费事了。”
要把他写进去,不过还单薄了点,还应有别的什么情节,比 如,这位地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坏东西,抗日时,他夹着尾巴跑 到县城里去了,可是日本一投降,国民党一来,他又当了县 长……当了还乡团……坑害了许多人。朝鲜战争前,他装得挺老 实,见人点头哈腰的,仗一打起来,他摇身一变,走在街上步子 慢慢地,脖子梗着,见人阴阳怪气地笑。
应该有他自己的谣言:“朝鲜打成血胡同了,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美国人说话就过来了。”
地主养尊处优,都干些什么呢?魏巍的脑子里一闪:养鹰。 这符合北方农村的特点。这样,还可以和主人翁挂起勾来,主人 翁就叫郭祥吧,打死地主家的鹰,逃出来……引出一串故事哩!
鹰,怎么养啊?
“鹰,怎么样?可讲究哩!”副团长佟友三就有这方面的知 识,他曾亲眼看到家乡的大地主,驾鹰出猎的阵势。佟副团长向 魏巍描绘了一番。
于是,地主的名字也有了。腹稿上这样记着:“那地主在前 面骑着一匹雪白大马,他兄弟坐着一辆两套骡子的轿车,骡子带 着满脖子的铜铃,一路哗哗地山响。后面跟着六个长工把式,每 人的袖子上都套着皮筒子,站着一只大鹰。其中有三只黄鹰,三 只'秃葫芦',全戴着精致的小皮帽子,还垂着两个小皮耳朵, 一到村外就在田里一字摆开,白马走在正中,不管是谁家的田, 谁家的地,就这么平推着践踏过去。
待到《东方》的第一章《故乡》写成,他首先将故事,不, 将整部作品的坐基定在冀中,当一辆花辖辘马车行进在秋天的田 野上的时候,便将本书的主人公——郭祥,介绍给读者了,因为 首先出现的人物最重要。
他想检验一下“社会效果”,把团干部们请到一起,请他们 先品评一番。魏巍开始读起来:
“平原九月,要算最好的季节。春天里,风沙大,就是桃杏 花也落有细沙。冬景天,那紫微微的烟村也可爱,但那无边平 野,总是显得空旷。一到青纱帐起,白云满天,整个平原就是一 片望不到边的滚滚绿海。一座座村镇,就象漂浮在海上的绿岛似 的。可是最好的还要算秋季。谷子黄了,高粱红了,棒子拖着长 须,象是游击战争年代平原人铁矛上飘拂的红缨。秋风一吹,飘 飘飒飒,这无边无涯的平原,就象排满了我们欢腾呐喊的兵团!”
魏巍慢慢地读着,眼光不时从眼镜上方扫视一下他的听众, 观察他们脸上的表情,又接着读下去:
“现在一辆花粘辘马车,就正行在秋天的田野上。老远就听 见它那有韵节的车声。细小的铜铃声也很清脆。”
“是那么回事。”不知谁插了一句。
“老王眉毛一扬说:'你这人真糊涂!坐你一路车,还不知 道车上的大哥是谁?他就是那个烧炮楼、打汉奸,捉日本鬼子的 那个嘎子呗!还有哪个嘎子?'。”
屋里很静,有的竟停止了吸烟。当魏巍读完第一章时,大家 伸着耳朵还想听第二章、第三章。
是的,效果不错,最大的安慰莫过于读者欢悦的沉默。欢悦 的沉默,比当面夸奖要好。
在那间安静的、生了火炉的小屋里,魏巍继续写下去。随着 火炉剧叭的燃爆声,他心爱的人物,一个个活现出来。
郭祥这个人物在魏巍的笔下活灵活现,是他“捏”合了几个 现实生活中几个人物的“合成品”前半身,是魏巍写过通讯的 那个晋察冀有名的战斗英雄“燕嘎子一燕秀峰”,后半身,则 是魏巍三次入朝采访到的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
“应该把郭祥写成这样一个英雄人物”,魏巍玩味着手中的 钢笔,思忖着,编织着……
他回到阔别十三年的家乡,看到地主谢清斋抢走母亲土改时 分的小红箱子,立刻找谢清斋算帐;战场上,机智灵活,趁乌云 遮月的短暂时间,指挥部队抢渡大同江、歼灭了敌人,青坪里战斗,他单枪打飞机,缚龙里带着火扑向敌人。他和杨雪有一段曲 折的爱情故事。起初,俩人本来是青梅竹马,后来杨雪上当受骗 钟爱上了另一个人,他忍痛吞下这颗“苦果”。
郭祥在最后一次战斗中负了重伤,而杨雪又在一次抢救朝鲜 儿童时牺牲,他躺在担架上到杨雪的墓前奠别,插上一枝杨雪生 前喜爱的金达莱鲜花……
看来,情节挺顺畅,对郭祥的矛盾心理,还要细致深入地描 写。魏巍这样规劝着自己。
是作家,也是个伟大的园艺家。你看,他将采集到的花花叶 叶,枝枝草草,这么一剪辑嫁接,茂盛的大树,奇异的花卉,珍 奇的果子就长出来结出来了。不是吗?
魏巍笔下的杨大妈,就穿了好几个大娘的衣服,她的血肉也 是好几个人的。真实生活中的那个“官大妈——刘大娟"(对 ,前天她的女儿还代表“官大妈”给魏巍来了一封信呢!寻问 情况怎么样?因为当时党内正进行反右派的斗争),以及“冀中 子弟兵的母亲”李杏阁,都是魏巍熟烂了的,写起来,真是得心 应手。
魏巍为杨大妈杜撰了这样的身世:
她因生活无奈,十二岁来到凤凰堡的地主谢香斋家抵债。几 年之后,她出众的人品,引起了谢老头子的歹心,想纳她做小, 她不从,就在一天深夜逃走。第二天被谢家抓回,找来三五个打 手,将她的上衣扒掉,用点着的成框香烧她的胸脯,整个胸脯烧 得象烂西瓜一样。光棍一人的杨大伯那时三十五岁,凑钱将她赎 回,以后俩人成了亲,虽然俩人上下差十五、六岁,但她也就同 意了。中间,她后悔过,但解放了,日子舒心了,又有儿又有女 的。就过吧!再往后,杨大妈就积极参加抗美援朝运动、组织妇 女做慰问品,组织群众除奸防特,到合作化时,杨大妈又成了办 社的带头人。
魏巍静心写下杨大妈的事迹时,一股爱母的暖流曾沸腾他那 支发烫的笔。
“唉呀!陆希荣这个人物如何处理?"魏巍费尽了思索。
他有一架高高的身躯,长着一个“三寸不烂之舌”,眨着善 于察言观色的眼睛。他背着个人主义的包袱钻进革命队伍里之 后,穷尽吹拍、鬼辩之能事,不仅博得团长邓军、政委周仆的信 任,而且得到杨雪——那个冀中农村长大的女护士的欢心,而对 杨雪的另一个与他“敌对”的朋友——郭祥,百般陷害,图谋借 敌人之手杀害郭祥而达到他的个人目的。
西北战场刚刚结束战斗,他就进出杨柳镇一个皮毛商的客 厅,在酒花之间和商人的姨太、女儿打得火热,资产阶级的香 气,冲掉了他的意志大堤,倾心于女人、幸福、小家庭。
太原登城,他一反常态,表现很积极,是为了爬上团参谋长 的宝座,战斗结束提升的不是他,而是三营营长雷华,他的情绪 嗯噜下降了十八度。
抗美援朝战场上,他眼看胜利了,更加贪生怕死起来。向缚 龙里穿插的时候,他消极对抗上级的指示,他萎缩不前还动摇军 心。
青坪里防御战中,郭祥眼看敌人的飞机开枪开炮伤亡我方二 十多个战友,开枪打下了敌人的飞机,陆希荣借“违犯战场纪 律”之名,颠倒是非,把二十个战友的伤亡说成是因敌人对开枪 的报复所至。
这是魏巍设计的《另一个“围歼”》一章里的情节,陆希荣 那副投其所好、见机行事、善辩强词的脸嘴,在魏巍的笔下活灵 活现,就其作者本人,写着写着更加激愤、令人发指。
魏巍说:“这个人物也是从生活中接触到这类人物后才形成 的,我写这个人物的基本构思,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写个人主义 的毁灭。"
陆希荣最后的下场,魏巍并没有让他“开除出党”,一解众 愤,而是让他最后投入资本家的怀抱,自己走上自伤叛党的道 路。
有的人说,象陆希荣这样的人不该让他得到那样的“幸福”, 应该让他后来的生活更惨才解气。魏巍觉得那样处理落了 “善有 善报,恶有恶果"的俗套。其实,这种结局也是生活中所有的, 陆希荣的丑恶已经在正义纯净的人们心里宣判了 “无期徒刑"。
艳丽的秋光照着农家小院,屋檐下的花公鸡嘻戏啄米。郭祥 正为母亲泥房,当他被大乱拉到杨大妈屋里听好消息的时候,听 见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有一种素日少有的欢乐气氛。
杨大妈在门口扫见郭祥,满脸是笑地说:
“嘎子快来,看看是谁回来了!”
郭祥往屋里一看,望见一个女同志苗条的后影,她裸露着两 只圆圆的黝黑的长臂,正弯着腰儿洗头。短袖的白衬衣,煞在绿 色的军裤里,脚上穿着一双鲜亮的白帆布胶鞋。
一听郭祥来了,她用手巾把脸一蒙,咯咯地笑着。……
这是魏巍在第八章《消息》中,为郭祥和杨雪的故乡相逢描 绘的画面,淡淡的几笔,勾勒出一个天真活泼,纯朴无瑕的农村 出身的女战士形象。魏巍非常满意,他很喜爱这个人物,因为在 人民军队的队伍里,他曾见过而且研究过很多类似的形象。
魏巍为她设计了这样一个轮廓:
杨雪纯朴、天真,一度倾心于能言善辩的陆希荣,被他爱情 上“诱敌深入”,“一举歼灭”的战术所征服;而对于钟爱她的 同年伙伴竟然没有一点依恋和不舍,她就天真可爱到这种地步。 生活当中陆希荣逐步暴露出真面目,她一方面痛恨自己,一方面 更将全部的身心投入到正义战争的洪流中去。她回过头来再看郭 祥时,觉得他是一块真金,心中有他无二地爱着他。
魏巍的设计没有到此停止,突如其来的让杨雪在一次敌机轰 炸时,为抢救小英子而壮烈牺牲,这段曲折、令人惋惜的爱情故 事,在人们心中久久回荡。
郭祥养伤从医院回来,手里拿着杨雪临终时留赠给他的笔记 本,心潮澎湃,思绪如麻。魏巍深情地写道:
“大海正起着早潮。暗绿色的海水,卷起城一样高的巨浪狂 涌过来,那阵势真象千万匹奔腾的战马,向着敌人冲锋陷阵。当 它涌到岸边时,不断发出激越的沉雷一般的浪声。郭祥望着大 海,默默地想着他少年时的伙伴,他的同志和战友的一生。他仿 佛看见这个矫健的女战士,短发上盖着军帽,背着红十字包,面 含微笑,英姿勃勃地踏着波浪向他走来,对他亲切地说:'嘎子 哥!你在这儿傻呆着干什么呀?我是一个贫农的女儿,一个人民 的战士,一个共产党员,今天我所做的,不过是自己应尽的一份 责任罢了。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你自己不是也常说,为普天下的 劳苦大众流血牺牲是我们的本分么?……只要你在战场上多杀敌 人,为被害的人民报仇,使人民早日得到解放,那就是我的心愿……嘎子哥,快快回营去吧'。”
这些一道道难关总算顺利地通行了。他心里无比喜悦,表现 出难以平静的冲动感。
天上涌起了乌云,瓦蓝的天空突然雷声大作,骤起的旋风, 几乎要吹折大树,庐山会议的精神,象炸雷一样响遏云际,传遍 祖国大地。令人们眼朦耳瞭。
“彭总犯了大错误!”
这一闻所未闻的消息传到魏巍耳朵里时,正是他伏案写作 《东方》之时,正是激情满怀为塑造他的大将风度调动一切生活 感受和艺术手段的时候。
魏巍曾想过,这么大的战争,这么英明的指挥员,书里不能 写,《东方》的生命如何?
面对严酷的现实,他只好“从命"。
一天,一封奇特的信,飞到魏巍铺满稿纸的桌子上,打断了 《东方》的写作,他真不想有任何事而干扰自己,信在桌上放了 一会儿,最后,魏巍还是打开了,原来是越南的一位女同志写来 的。
信上的字体有些歪扭,但可以看出是相当认真的。来信人这 样写道:
魏巍同志:
您好!我要写信感谢您,因为最近您写了一编(篇) 很好的文章(《夏日三题》,登在《中国青年》杂志 上)。对我们大家,特别是对我来说,您的文章有很大 的教育意义和鼓舞力量。
我是个越南妇女,在越南人民军队报编辑部里工作, 最近我把您文章的第一部分译成越文并在人民军队报上 刊载了。同志们读了这编(篇)文章都来找我谈,并称 赞您写得很深刻、动人。有的同志读了三遍还想读。我 自己也是那样,读了好多遍,还想读。我个人在生活上 也遭到不幸,所以更觉得您写的文章给我带来多么大的 力量。我时刻要记住烈士们的箴言,时刻要记住烈士们 的留(流)血牺牲!
魏巍同志,谢谢您。祝您身体健康,并在大跃进中写
得(出)更多的,更好的,教育我们的文章!
此致
敬爱的敬礼!
黎恒熏
—九五九年八月二十七日于河内
信纸的左下角,还有四行小字,这样写着:“请原谅,因为我的 中文写得不好。三年前我在中国工作过。回国后把中文忘记了很 多。”
右下角又有两行小字:“附寄一分(份)人民军队报纸,您 收下留念。”
魏巍读罢信,手里托着那张登载《夏日三题》这篇文章的越 南人民军队报纸,心里感慨万端,想不到在中国青年人中关于 “生与死”的讨论,竟飞越国界,在那里的人们当中发生了共 鸣。正义是相通的,真理是相同的。
他的思绪不免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中去。
一个疑惑不解的青年为向秀丽的死,发出了感叹! “这样 死,值得不值得? ”
之后,一声感叹招引来一场大讨论,毋庸置疑地,为这场大 讨论做结论性发言的,又历史地落在魏巍肩上。他自讨论一开始 就注意到这件事的份量了。他觉得在蓬勃兴起的新时期,尤为需 要人们的牺牲精神。当他听到年青的、美丽的向秀丽同志为抢救 国家财产,用身体挡住迅速蔓延的火焰而牺牲的消息报道时,这位同人民群众血肉相连的作家,心中是何等地难过,但也看到了 一种新精神在一代青年人身上闪光,又是何等地欣慰!
夏夜,繁星在空中闪闪烁烁,热风轻轻拂着流汗的脊背,魏 巍在蚊虫的叮咬中,吸去一支又一支香烟,写下《夏日三题》。 他用哲理诗式的语言写道:
“夏夜,繁星在天。我低头沉思。
我想起种种生与死……
人们说,生命是宝贵的。是的,是宝贵的。
有人高举酒杯倒下,象烂泥簸一样,死了。
有人纵欲无度,象空蛇皮一样,死了。
生命是宝贵的吗?醉生梦死,生命的虚掷而已。
有人厌倦“红尘",苦修“来生”,枯萎在黄卷青灯之下。
“来生”何在?翻光已失!
生命是宝贵的吗?可怜与愚昧而已。”
“号角激鸣,杀声震天,坚城已破。
剥削阶级的“忠臣义士”们,苦苦据守残垒,想阻遏怒浪排 天的革命激流。
几只癞皮狗,怎阻挡住历史的进程?
他们被勇士们毫不怜惜地杀了。
生命是宝贵的吗?他们象扔在烂泥里的子弹壳一样,早就被 人遗忘,包括他们的主子在内。”
人们不是为他的语言美而打动,是为他的思想美而动心。那位越 南妇女的举动起码也是如此。
这封信的到来,为他的《东方》写作,带来了力量与情绪。
一九五九年年底,瑞雪飞扬,朔风浩荡,树木脱落了绿衣, 百草缄默了笑脸。当魏巍授命于“华北战史”的写作任务,离开 邢台时,桌上已摆好他写出的《东方》十章草稿。他恋恋不舍地 收拾着行装,心里预想着:何时再回到这里……
【编者按】早在1952,魏巍就开始构思《东方》情节,一直到1959年,作者才开始动手写作。《东方》动笔写作了,于是,地主来了,童养媳来了,英雄来了;出山海关了,到朝鲜了。书中,各类人物先后上场,各种故事先后上演。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