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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逝的年代 第8章

作者: 安详 点击:701 发表:2022-04-07 06:02:29 闪星:4

掌灯时候,嘎子会金财到大有店去听评书《素琼打擂》。他们掀开棉帘一进门,一股热气混着关东烟味扑面而来。屋里吊着保险灯,很多人,有的喝酒,有的饮茶。炉边一个汉子光着脊背捉虱子,火上的茶壶咝咝响。靠近里屋门的炕边摆着一张小桌,说书的是个半大老头,身板硬朗,穿一件灰布大褂,虽已半旧,但还平展,秃脑袋,眼睛有神儿,声音带点嘶哑,顿挫有力。他是家乡的熟人,人称铁嘴丁螺儿。这“螺”或“锣”叫不准,也许是“箩”。他早年并不说书,他是锔锅匠丁老汉的堂弟,丁茂丁盛的叔。他也爱走村串屯,修理铜铁纱箩,木盆竹器,还有其它一些匠人使用的铁木结构的工具。他的行当就是修理箩筐,所以有个箩字,不是本名。叫“丁螺儿”,可能是因为他做竹木活儿用的是“弓钻”;而唤他“丁锣”许是他四方奔走招揽生意,担子上响着一面小铜锣的缘故。匠人们不计较那绰号,多半是因为它起着商标或专利的作用。乡下活儿少,他便往城里转。因他见多识广,言谈幽默,乡里人爱听他的故事。久而久之,他自己悟到了,说书也可以养家糊口。于是找了几个本子,竟无师自通地摔起评词来。他讲评书有别于传统艺人,常常揉进自己的掌故,惹得酒饭茶肆市井人的喜爱。这天金财到时,丁爷爷正扬臂,施威:

“……且说王伯党催马到了二贤庄,见了秦琼、单通,把谢魁被擒之事说了一遍。秦琼心如刀绞,吩咐家人备马……”

金财偎依到了一个角落,见一个车老把窝在炕里打酣,脚上的鞋子都没脱。在他身旁,集上吹糖人的老头正对金财挤眼晃头。他随着叫道:“小子给我倒点水来。”金财正要动,嘎子去了。

孙二和艾五走过来推门进了东边里屋。这时一个壮汉走了出来,南炕上有人叫:“李大刀,快来摸一把。”那汉子回答:“免了,我要早歇了,明天要赶到县城摆摊子。”旁边一个人问:“谁?”“耍大刀的。”吹糖人的老头答。他们又听了一段《秦琼救谢魁》,“打得张文抱鞍吐血逃往庐州……”嘎子扯金财进了里屋。

孙二正向老秦讨话,赊头驴从店账里扣除,接着又无奈地说起了满姑家事。老秦拍着他肩笑着说:

“好说,好说,你我兄弟有何不可!”

“秦大哥,我看不如这样,”艾五笑嘻嘻,妙计在胸的样子,“你出两头驴,一头驴换人,一头驴换驴。”

“此话怎讲?”

“先说换人,我看钱虎那小子不是种田的料儿,还不如跟你去,他能偷驴,你用得着……”

说到这,老秦非但不恼,反而大笑起来:

“照你小子这么说,我是个盗马贼啦。”

“他能偷不就能防吗!小子有点虎,还机灵,又能吃苦,你用得着。”

“那驴换驴呢?”老秦来了兴趣,像逗小孩一样。

“我有一条,跟你换呀……”

“瞎说,”孙二笑了,“你哪来的驴?”

“他有!”嘎子插嘴。

“说,”老秦把他吃的狗肉扔给嘎子一块,“是不是偷我的?”

嘎子讲了他听到的。前几天他去西院肖宅二伯家的场院苞米垛,去找瞎苞米——收玉米的时候,人们不掰那些籽粒太少的瞎穗,任它留在秸秆上。冬天孩子们便去搜索,找来烧吃。当时他看到了艾五和在肖家做工的胖妞钻草垛,这个淘气小子便悄悄走过去。听胖妞说,“你驴在我家,得从店里偷点料来。”艾五说:“晚上你把驴拉到店的马槽来,它吃店的草,我啃你的嘴儿,多好……”

“后来你又听到啥了?”老秦挤眼笑。

“胖妞大喘气,那草乱动,听不清……”话没完,挨了艾五一个腚跟脚。老秦大笑,孙二也乐着问:

“那驴是谁的?”

“满姑的,小虎从林三那偷回来,交给我,我放到了胖妞家。你真是个呆子!”艾五说。

“那你们把驴交出去不就行了吗?”老秦故意逗着说。

“不行,不行,这就等于招供了,把小虎给卖了。”

“那就按你的法儿办,不怪人家叫你鬼五。”老秦重重拍了他一掌,一仰脖儿灌了一盅,夹起一块狗肉,“孙二、小五你们也来。”他用筷子点着桌面。复又指金财,“你就是肉铺小子?那天在骡马市我抱着你骑马?”金财点头,他便说:“去问你铁匠大爷,明天下晌有空吗?”金财又点头。随后,他又诡秘地问艾五:

“茶馆那娘们儿可有相好的?”

“老家来了个人,说是表弟,小曲唱得好,俩人热乎着呐……怎么,你要起歹心?”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问问而已。”莽汉支捂着,脸有点红了,也许是酒的缘故。

金财和嘎子出去的时候见丁盛给他说书的叔送皮褂子。他在小金财的脸上拧了一把,手凉得很,说外面下雪了……

不久,那说书人与一伙城北来的唱皮影的搭伙走了。

金财大爷金长江是金财爷爷的亲哥,当地有名的铁匠。铁匠铺就在大有店的斜对面,门朝西。大爷的儿子承武叔前几年跟几个夜里来给马挂掌的抗日军跑了,下落不明。大爷很忧愁。他老女儿英子特别喜欢金财,常让金财传信儿给财主肖家六叔,教她看唱本认字儿。冬天只小金财和叔吃晌午饭,爷奶和妈姑都不吃。有一天吃过晌饭,金财便领老秦牵马去大爷那挂掌。大爷和他徒儿钱得福给马挂完掌,秦伯伯便让得福扶着金财骑马去遛遛,他和大爷进了里屋。好一阵子金财冻得哆嗦才回来,他们还在谈。英子姑把小金财抱到铁匠炉边给他搓手脚,一面呵斥得福没头脑。得福不言不语,闷头拉风箱。

老秦从铁匠铺出来便到煎饼铺来看牛二,他们是亲戚。

牛家的煎饼铺开在鱼市的西边,一间房,门朝东。在金财爷爷肉店的后排街面,走几步就是。有时候家里吃饭不及时,爷爷便让小金财买两张煎饼,裹棵大葱抹点酱吃。牛老二,四十来岁,性格平和,人缘儿好。村里和街面的人有事无事爱到他铺里的条凳上坐坐,讲他们的苦乐喜忧。老二的话不多,回答大半是“嗯、唉”。但他却能让人消解烦恼,排遣郁闷。啥道理?现在想来,那多半要归功于他的背影和劳作。

老二一年四季戴一顶无耳扇的毡帽,系一条半旧的灰布围裙,套一副灰套袖。他摊煎饼的动作简单而机械:左手舀一勺稗面糊,轻轻磕在鏊上,右手的小木耙缓缓一轮,便摊成圆圆薄薄的一张煎饼。放下小耙,两手提起刚刚煎好的前一张饼盖在上面。稍许,巴哒两口衔在嘴上的烟袋,掀去上面的饼,右手拾起抢刀在饼的周遭贴着鏊,轻轻划个半圆——所谓“抢刀”,那是缠着厚厚的乌黑油布的磨得有点锋刃的白铁片。放下这抢刀,再慢慢启起烙熟的饼。然后用一个由碎布卷成的沾满油污的擦子,把鏊擦光。本来摊煎饼是不用油的,但那油黑的擦子,那用布卷成的拳头大的柱体,带着薄饼的香味,分明留在我们的印象中。那油是从哪里来的?或许初始时要沾一点油?也或许是热鏊煎出来的米油渗入布里?这便是一张饼的生产周期。

在这一循环之间,坐在后面长凳子上的人望着牛老二,望着他那周而复始的腿的晃动、肩的偏转和手臂的缓缓摆动,体验这朴实劳作的节奏和韵律,听着稀糊儿摊到热鏊子上的咝咝声音,嗅着散发在蒸汽中的米香。还有什么焦躁不能舒缓?还有什么忧愁不能消除呢?

在整个操作中,牛二伯始终衔着他的短烟袋,甚至在火熄灭的时候也不取下。这当然不能算是一个好的职业习惯,不过他从未将烟灰掉在鏊子上。虽然那小花荷包在烟杆上荡来荡去。这算什么?是配重,还是单调劳动的一种调节?也许是一种纪念。那小巧的花荷包,荡来荡去……

老秦坐在后面的条凳上吸烟,不说话,只看着牛二的背影。

“我说妹夫,”牛二发话了,他没回头,保持着操作的节奏,“还是把她们娘俩弄过来吧,你也收收心。留几条驴在茨坨开个磨坊不是挺好吗?”

“嗯。”老秦叭哒一口烟。

“虽然说贩驴挣钱多,到底是风险大。这乱世年头……成年不在家,让人担心。老妹就不说了,大姨那眼是怎么瞎的?现在可好,大外甥也跑了……”

说到痛处,老秦也发呆了。这个经过那么多争斗的汉子,脑子里翻腾着什么呢?他会想起自己那雨雪风霜的戎马生涯吗?乱世中也有这一角——大舅哥的煎饼铺!人怎么生活才是对的?

从铺子里出来,他想起那段伤心的往事。他的妻是牛二的叔从难民中领回来的。那年她才三岁,是另一个堂叔牛中医治好了她的病。小时候她身体弱,牛二常背着她到岗子上看花草。她对这个异姓的哥哥是那样依恋。那小荷包就是她绣的,至今还挂在他的烟杆上。老秦想,而如今我把她扔在家里,在日本人的刺刀下,在汉奸的监视中伴着瞎妈,胆战心惊地过日子。要是老爹不被鬼子砍死还好些,想到这,一阵痛苦隐隐地牵动着莽汉的柔肠。

金财回家吃了晚饭,嘎子又来拉他说去大车店有事儿。他们一进大门,听到院子里吵闹声。

一个花白头发的汉子抓着帽子站在院子里叫骂:“你无赖,你耍鬼。”气急之下,他有点语无伦次,酒糟鼻子更红了。大娘正和老秦聊天,问他驴卖了多少。这时从店里飞出一个青花大碗,掉在冻土上摔碎了。金财认得那是他们掷骰子用的。随着窜出一个光头大汉,口里喊:

“不给钱,我剥你皮!”此人一脸凶相,脑门上赫然一块疤。

老秦过去拦住了他。大娘也走过去。那碗汤还冒着气,她端端地立着,威严地说:“这是怎么说的,三番五次讲,我的店里不准赌。一耍钱就争吵,出是非,斗殴和盗窃跟着来。坏我的名声,往后谁还敢住我的店!再说,各位老客,都是走南闯北的,哪个不交朋友?做生意,山里城里车站码头,产啥要啥,一个口信,帮你大忙。就说上月,一个人病倒了,素不相识的把他背到我店里。若不是江湖上的哥们儿,他不成了沟里的冻死鬼?”

那疤头见了老秦两人都怔了一下,便急扭头,还想奔过去,老秦制止了他。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老头,拉着他说:

“二疤,你这是咋的了?我让你认识一下,这是驴贩子老秦。在这条道上,他可是我们的义士。那年在二道沟一个警察二狗子欺负我,扒了我的衣服还要把我吊起来。幸亏老秦搭救了我,还送我一件褂子……”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我们都是跑生意的,风里来雨里去,在路上拼辛苦,初次不相识,再见是朋友。”老秦拉着他们。

老头忙来附和:“说得是,说得是。”

“量你们也没多大输赢,酒菜钱我出了,权当打牙祭。”老秦爽快说,又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票子,让嘎子去买五斤煎饼。

嘎子和金财把煎饼送回去的时候,老秦和二疤那几个人正喝得酒酣耳热、拍肩打掌、称兄道弟。

“茶馆那娘们儿来了相好的,打得火热呀!”疤头夹了口菜嘻嘻哈哈地说。

“你冒火了?”老秦望他。

“我看那小子来路不明……”疤头诡秘地挤了挤眼。

老秦停住,望他,忽然大笑起来,“来路不明,来路不明?你说着了!”他重重在疤头肩上击了一掌。

“乱世,谁都想有点腥味。昨天的马贼,今天成了护院的;昨天的反满分子,今天也许是日本人的密探。你说,你说……”

疤头斜了他一眼,尴尬地笑。同座的老头忙说:“喝酒,喝酒,管他什么来路。”

“说得对,”老秦向疤头举起杯,“有人还说我的驴来路不明,只要它能拉磨,能配种……”

金财见没有故事便回家了,老秦也说有尿,走出来。在房山头上他对孙二小声说:“夜里把我的马拉到下屋去喂,若是那家伙,”他指了一下头,“牵马出去,叫我一声。”

“我正想告诉你,刚才嘎子说,晌午,他爹和一个警察在街上走,见那人嬉嬉地问这儿有没有日本人。问他啥事,他打哈哈说没事。”他又附耳过去,金财已走出大门了。

后来听孙二讲,那天夜里,头上有疤的人果然动了。人们熟睡之后,他悄然牵马走去。孙二立即叫了老秦,但老秦并未马上动身。“放他一程,免得他疑心,”老秦说“他若真奔县去,在河这边追上,也来得及。我的马快,又新挂了掌。”他抽完一袋烟,把烟管别在腰上,飞身上马,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清冷的月光下,疾速的马蹄扣响着冻土地,沦陷的辽中平原。1940年,一个令人心悸的冬夜……

天亮之前,他回来了。那时候大车店没有登记制度,二大娘只对孙二说,那个疤头没结账就走了,下次来要说一说。

第二年开春,犁地的农民在蒲河边饮马,发现河里有一具尸体,头皮已经腐烂。那年月逃难逃荒死于沟壑的人多得是,没谁注意。

原来那人早先也是马贼,在河西,抗日军收编之后他又叛变下山。这次在大有店认出了老秦,想奔日本宪兵队告密讨赏,结果钻进了冰窟窿……

那一年的冬天事可真多,丁盛在偏堡子救了一个落难女子,侯五在土地庙捡了位冻僵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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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年代可以飘逝,故事依然清晰。说书馆里的侃侃八方,铁匠铺中的人来人往,煎饼铺里的苦乐喜忧,小茶馆中的温情秘密,演绎着那个年代的风霜雪雨,表现了那个年代的无奈和苦涩。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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