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第五十一章
就在辛永林的“套间门事件”发生不久,杨新潮那里也发生了“宿舍门事件”。辛永林被称作“辛摇摇”,杨新潮被称做“杨光光”。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杨新潮还神秘地失踪了。此案惊动了高层,公安部门组成了专案组,争取尽快查清杨新潮失踪的原因,找到其下落,给巴穷人民一个交代。巴穷市的市民和农民,无不心急如焚牵肠挂肚。那些天,大街上事故频繁,医院里的病号陡增,病床床位如同春节前的火车卧铺那样紧张。许多家里的老人烧香磕头祷告,让各路神仙佛祖保佑杨书记平安归来。当得知杨书记可能因故出走没有生命危险时,市民们高兴地奔走相告,从城市到乡村,鞭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没人探究杨书记因何“故”出走,只盼望他平平安安。那几天,市委市政府的电话几乎被打爆,成千上万的市民们聚集在市政府广场上,等待有关杨书记的最新消息。
那些天,适逢市文联举办“小草诗歌笔会”。诗人们盼望杨书记归来的心情,就像山坡后的小草盼望阳光。他们代表全市人民,用诗歌形式写了一封长信《归来吧,我们的好书记》。信的开头,是妇产医院里刚出生的婴儿们的呼唤:
归来吧,我们的杨爷爷
我们还未出生
就得到您雨露甘霖般的恩泽
但是——
我们刚刚出生
就被您狠心地抛舍……
母亲的一阵阵宫缩
真的没牵动您回家的脚步吗
我们用生命的第一声啼哭
作为引导您归航的船歌
归来吧,我们的杨爷爷
杨书记失踪的消息传到敬老院,顿时一片哭声。当天晚上,就有两位老奶奶悲伤过度离开人世。诗人们含着眼泪,把老爷爷老奶奶们的思念写成诗句:
我的……好……孙子啊
归来……吧
你为我摘除白内障的双眼
又不幸泪眼婆娑……
你为我洗得干干净净的双脚
正翘起思念的折磨……
你还在办公室里操劳吗
一杯清茶……
滚烫滚热……
工人们在信中深情表达:
归来吧,我们的好哥哥
曾几何时
我们像灰尘一样积淀在时代的角落
您用真情和火热
把一樽樽休克的泥塑调活
您让阳光给我们送来“维D”
我们缺钙的胸脊从此挺阔
您用正义为我们讨回尊严
鼓起来的腰包不再羞涩
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啊
飞驰的车轮
怎能离开幸福的车辙……
归来吧归来吧
我们的好哥哥
特别是农民,对杨书记更是怀有深情。他们的诗句全用泪和血凝成:
归来吧,我们的好兄弟呀
你对我们好
怎么能忘却
我们就是死
也把记忆装进骨灰盒……
心悬半空无着落
用话语怎能形容此时的焦灼……
兄弟呀
没有你金矿银矿般的深谋大略
荒山秃岭怎能变成金坡银坡
没有你高楼大厦般的开拓进取
草窝棚怎能变成金窝银窝
是你施进大地那浓浓的真情
才使我们撂荒的田园肥沃
是你的根扎进了我们的心
才使片片果园果实丰硕
每一粒种子的胚芽里
都蕴藏着你的奇思妙想
撕开每一棵庄稼的叶子啊
都能渗出你的心血……
兄弟呀
梁上的燕子都念叨你
啼啾声声泣血,悲悲切切……
听听你为我们引来甘冽的泉水吧
日夜都在深情地诉说……
你都听见了吗
就是为了等你照一张相啊
梨花儿只开不谢
大樱桃为什么只熟不落
就盼着你回来采撷呀
你都看见了吗
兄弟呀
你为我们盖的新房里
阳光早为你把炕头捂热
坛中的米酒越放越醇
就等着你回来品酌
嫂子怕你再赤着脚回去
为你做了好多双布鞋……
大娘惦心你再光着膀子着凉
在老祖宗留下的红肚兜里
用天上的白云续进厚厚的棉朵……
兄弟呀
大白天你不敢回来
就在夜里回来吧
别怕找不到家门
黑夜并不完全是黑的
天边的月亮落下去了
还有无数的星星闪烁——
星星被云彩遮住
还有无数的萤火虫飞过——
暴风雨的夜晚更好
循着雷电的方向
你绝对不会走错
兄弟呀
所有这些——
都是我们为你擎起的照明灯火……
我们的好兄弟呀
你一万年不回来
我们的灯就一万年地擎着
你一万年不回来
我们的心就一万年地悬着
你一万年不回来
我们——
就一万年地等着……
一声声发自内心的呼唤,使草木动容。全市网吧爆满,网民们全在网上呼唤杨书记,倾吐对他的思念。许多公务人员马上出差,市民们纷纷外出串亲访友,提前探望在外地上大学的子女。他们只有一个目的,边走边打听杨书记的下落,边走边张贴给杨书记的一封信。一个月过去,杨书记仍没有下落。
警方现场勘察情况提供,在接待开发商那天晚上,杨新潮酒醉回到宿舍,和一位“三陪小姐”嫖宿。在床底下,发现了来路不明的二百万元巨款。事情败露后,杨新潮畏罪潜逃。反贪部门和纪检部门初步论定,杨新潮又是一个在廉政外衣掩盖下、举世罕见的“小庙里”的大贪官。公安部门一边协助市民们寻找“好书记”,一边在互联网上发布了“A级”通缉令。市民们一致认为,杨书记因为锐意改革得罪人,中了坏人设下的圈套。他们谴责警方的侦破工作有问题,和坏人一个鼻孔出气,强烈要求重新调查,将陷害杨书记的坏人揪出来绳之以法。
怕蛇是人类的天性,不同的人怕的程度不同。有的人从心里怕,有的人从骨子里怕。杨心潮在基因里怕,如同气球害怕钢针一样。爷爷利用他怕蛇的先天不足,用钱和色又强化了他怕蛇的本能,在薄薄的玻璃旁边悠荡两把致命铁锤。爷爷说:一个男人一生不贪钱不好色,就把两个天敌灭了。九泉之下的爷爷没想到,孙子差点儿和天敌一块儿灭了。
在官场上,杨新潮目睹无数政客被“钱”“色”两条毒蛇致死害残的结局。在他任巴穷市市委书记期间,许多人给他送钱送物,用色情引诱。他一看见钱和美女,就本能地排斥。他每月发了工资,只给留下一点生活费,剩下的全资助给困难群众。人们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他的稳重像中年人,他的活力像年轻人,他的纯真像少年,他的沧桑又像老年人。当人们知道他还没成家时,有人说他眼光太高;有人说他不彻底改变巴穷面貌,终身不娶。那天晚上,杨新潮做了个恶梦,被一条滑腻的毒蛇死死地缠住,动弹不得。他好不容易从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一个一丝不挂的娇艳美女,像蛇一样缠在身上!他一下子明白,自己昨晚喝的饮料里,被人下了药,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地上的一只大纸壳箱子敞着口,里面装着一沓沓厚厚的钱……
杨新潮挣脱那女人,跳起来寻找衣服。他的衣服不见了,整个屋子连一根遮丑的布丝都没有。他一脚踢翻闪光灯,又一脚踹开屋门,光着身子逃出宿舍。
那是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惨白的路灯灯光在雨丝中瑟瑟发抖。他一出门,就被几个人按倒在地上。那些人刚要给他戴上手铐,被他重重地摔出几步之外。有人打着雨伞,雨伞下的人手持摄象机,摄影灯对着他逃跑的方向闪烁。情急中,他抓过一辆自行车扭断车锁,跨上去飞一样骑往城外。后面,几辆警车风驰电掣般地追上来。他熟悉这座城市中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左钻右拐甩开警车。大小路口都有人把守,他被逼到了巴穷河河边。他凭着自小练就的本领,骑着自行车冲上高高的堤坝。他借惯力凌空一个鱼跃,掠过坝基下面横七竖八的水泥防浪桩,一头扎进大河。一进到湍急的河水里,他就变成了半人半鱼的两栖动物,谁都奈他不得。他口含一截芦苇管头影不露,顺流而下潜游。累了,他就在水底下休息片刻。困了,他就在水中打个盹,他头不抬眼不睁,不管白天黑夜,不知道雨停雨歇,也不知游到何方。水越来越凉,渐渐产生了浮力,湍急的旋涡变成高大的浪涌,虽然慢慢腾腾却很有气势,顷刻把他推向高高的浪尖,又把他抛下深深的峡谷。他喝一口“河水”解渴,又咸又苦又涩。他这才从水中露头,被明晃晃的太阳刺得睁不开眼睛。当他适应了阳光、在浪尖上向四周环顾,才知道已经进入茫茫大海。海平线和天际严丝合缝地粘合一体,他被牢牢地倒扣在海天蓝色的大棚中间。他屏住呼吸増加浮力,仰躺在浪涌之上,就像睡在摇篮里。漂浮物不时从身边漂过,不管海带还是死鱼死虾,不管是西瓜皮还是未熟透的青果,他抓过来就填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充饥、解渴。白天,他把太阳做为航标。夜里,他按北斗星确定方位。他的目标是茫茫的大海对面,那里有一望无际的红海滩。
在一个惊涛骇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前方出现一大片闪烁着的海火。他不断游出一座座旋涡、一道道海流,终于赶在天亮之前,漂流到一座无名小岛上。他在海火的裹挟下摸索着上岸,跌跌撞撞刚爬到半山腰小树林里,就倒下去疲惫地睡着了。他一觉醒来时,太阳晒得他浑身皮肤灼烫发紧,似被塞进紧绷绷的皮囊里。他置身于一种奇怪的木本豆科灌木中,枝枝杈杈上结满条条缕缕花花绿绿的“线豆”。和普通线豆不同的是,这些“线豆”不住地伸展蜷缩蜿蜒。他再一细看,浑身汗毛顿时竖了起来!那不是线豆,而是垂挂着的蛇!他身前身后,缓缓游动着彩绳般的蛇!他的手腕、大腿、胳膊、胸部和腹部、脖子和胯下,全游动着、缠绕着、盘踞着、勒着一条条蛇!他在无数对阴鸷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惊恐的表情。无数条蛇信子朝他伸出刀叉,魔鬼般准备大快朵颐。他连滚带爬冲出小树林,在海滩上拼命打滚,用手拽用贝壳刮在礁石上刮蹭,好不容易才除净身上的蛇。他一回头,发现一片片花花绿绿的蛇流,从半山腰朝他快速倾泻。昂起的蛇头像一片片鹅颈,吐出的蛇信子如同燃起大荒火。这恐怖的情境,只有传说中的阴曹地府里才能出现。他一头扑进大海,拼命向海中间游去。当他被一艘渔船发现,被渔民们拉上甲板时,一条蛇还死死地缠住脚踝上不放。
杨新潮谎称自己翻船落水,在海里漂泊了几天几夜。他的生死经历和顽强的毅力,博得了船主和渔民们的同情和敬佩。船主看他无处可去,就把他留在船上捕鱼。他和渔民们下网拔网,一个人顶上几个人干活。他夜里睡不着觉,就坐在船头上面对茫茫大海,让海风捋顺思绪,对这次噩梦之旅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前不久,因为开发“死人滩”的问题,他和部分班子成员产生了严重分歧。和一些地方政府追求“以地生财”相反,巴穷市有些人为了一己私利,在招商引资中不顾老百姓利益宁肯做“冤大头”。就在他去省里开会期间,他们竟瞒着他把“死人滩”近万亩的国有土地,以每平方米十五元价格(包括各种费用)违规出让给开发商,出让期为八十年!他闻迅从省城火速赶回来,开发商已经和有关部门签定了合同,正准备携这份“大礼”去往机场!杨新潮将一行人截回来,对合同进行审理。他凭着渊博的法律知识和崇高的责任感,在合同中找出多漏洞,中止了违法交易,为国家挽回巨额损失,因此得罪了一大批人。这份离谱的开发协议送给开发商的大礼,真可谓集特权之大成,引起他的高度警惕。他在深入调查中,发现了比想象更加严重的问题,“巴穷开发区”的用地“黑洞”,不过是巴穷市以往“问题土地”中的一个缩影。在巴穷市一百多宗用地中,“问题土地”竟达五分之四还多!多头审批、标准不一、随意改变用途等违规行为,简直成了家常便饭,是造成“问题土地”的主要原因。而“官商勾结”导致的“土地腐败”,更令人发指触目惊心!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杨新潮毫不留情地处理了一批涉及“土地腐败”的有关人员,光是“双开”的党政干部就有二十六位!
由于内部有人提前通风报信,不法开发商李立离和王罔旺等人事先做好准备,把公司的空架子转让给巴才茂和巴才丰,让他们做替罪羊。在巴穷地区,“死人滩”是没开发的最后一块处女地。杨新潮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终于和某外商达成合作意向,共同开发“巴穷国际红碱滩湿地乐园”。那天,杨新潮等陪外商去“死人滩”考察。钻了法律空子的李立离和王罔旺,摇身一变成了外商代理人!他暗中搜集证据,准备重新起诉不法商人。没想到,又有人暗中为不法商人通风报信!李立离和王罔旺早已对杨新潮做过大量研究,知道他在骨子里对金钱和美女的致命禁忌,精心策划了一场罪恶阴谋。那天晚上,有人事先在饮料里下了安眠药,杨新潮陪客商喝完酒,回到宿舍里就疲惫地睡着了……
汛期一过渔船返港维修,杨新潮辞去了工作。他在不同地点,多次打电话向组织说明情况。他电话刚打出去,很快就招致当地警方的追捕。他怕牵连辛永林,一直没和他联系。他蒙在鼓里,不知道辛永林也遭了厄运。他在煤窑里挖过煤,当过泰山挑夫,在建筑工地当过瓦工,把这一切当做难得的社会实践。他生性好水,一路打工辗转到黄河边,既当救生员也打捞尸体。当他把一具具或僵硬、或高度腐烂、或剩下一副骨架的尸体捞上来,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具僵尸。他在激流中把一个个落水者救上岸,感到自己也活了一次又一次。他把落水者打捞上来时,不管死人活人,一律当成有希望的人,都要做人工呼吸。有的“死人”,奇迹般地被他救活。连“死人”都能复活,他的案情,也总有真相大白那一天。
暂时无人认领的尸体,他用绳子栓在岸边木桩上。每当大雨倾盆河水暴涨,他将尸体绑上石头沉下水底,才不会被汹涌的河水冲走。对于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他不是弃之不管,都自费火化安葬,把照片和打捞情况制作成档案,存放在当地民政部门,便于日后家人寻找。没有落水着没有尸体打捞时,他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河岸上,守着水面上露出的一根根木桩苦苦思索。在逃亡的日子里,他最想念辛永林。他们不仅形似,在性格、经历和思想行为上都有共同之处。他们的个人经历,都是由苦难、苦情和苦求三部分组成。他们都爱读书,尤其爱读雨果的《悲惨世界》,都读过几遍。那些印象深刻的段落,两人甚至能齐声背诵。他们读到芳汀被拔掉牙齿的段落,读一次就掉一次泪……他们的人生经历,都能在书中得到体现和解读。他们分析问题,如同将一具标本横截成几千个截面。他们写的文章既深邃又刁钻,处处充满大智慧。在小人的天平上,他们愚笨得不如一个初中生。被小人随意玩弄于掌股之中,是他们共同的悲剧。
杨新潮任巴穷市委书记时,由警长方文永负责保卫工作。他们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朋友。在逃亡过程中,方文永一直追捕他。他在一个地方呆不上半个月,身边就会出现方文永的影子。他不断地更换居住地,一次次地躲过追捕。
那天,杨新潮远离黄河,来到几千里之外大山深处一个小镇上。他以为,这回能彻底摆脱方文永,结束提心吊胆的日子。那天一下长途汽车,他放心地在大路上散步。他上身穿一件深蓝色工作服,下身穿一条牛仔裤。他头戴一顶鸭舌帽,长长的帽檐遮住眼睛。他身材高大强壮,面孔黝黑。他每到一个地方,很快就学会当地语言,适应当地的生活习惯,和当地人没什么两样。他的心绪头一次安静下来,甚至产生了一丝丝快乐,这是自出逃以来从没有过的。就在他准备住进路边的一个小旅店,突然产生了不祥之兆。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警惕地向四外观察。在旅店门外,他又发现了方文永的身影!方文永的脸色也和当地人脸色一样,也黑黑的红红的,鞋子上和裤角上都是尘土。杨新潮判断,方文永已经恭候他多时了,并且常在这一带游荡!他个子和方文永差不多,两个人狭路相逢时,肩膀擦着肩膀!这种情境,让他想起《悲惨世界》中一段相似的情节:
在那同一天下午,将近四点时,冉.阿让独自一个人坐在马尔斯广场上一条最清净的斜坡上……他穿着一件工人的褂子,一条灰色长裤,戴一顶帽舌突出的便帽,遮着自己的面部。他现在对珂赛特方面的事是心情安静的,甚至是快乐的,前些日子,使他提心吊胆的那些疑惧已经消失,但最近一个星期以来,他却有了另一种性质的忧虑。一天,他在路上散步时,突然望见德纳第,幸而他改了装,德纳第一点也没认出他来;但是,从那以后,冉·阿让又多次遇见他,现在他可以肯定,德纳第常在那一代游荡。这已够使他要下决心认真对待。德纳第的出现,意味着说不尽的后患……
杨新潮绝不是冉·阿让,他们的命运也心境同,只是处境和心情相似罢了。就是为了巴穷人民那封感人肺腑的信,他也要回到巴穷人民身边。他不再害怕毒蛇也不畏钱如虎,对异性也有正常要求。他现在就回去,向纪检部门说明情况。
趁方文永在小茶馆里喝茶时,杨新潮飞身扒上一辆运煤的火车。
【编者按】辛永林锐意改革,却遭遇“套间门事件”的毁谤。杨新潮心系百姓心系巴穷,却遭遇“宿舍门”的暗算。反腐和反反腐的斗争明里暗里一直不停。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