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永林用一个星期时间，分别找机关干部谈话。以前他越熟悉了解的人，现在越异常陌生。他仿佛走进灌了糖稀的的奇石馆，和裹着糖稀的鹅卵石对话。他感到问题严重，把罗处长找来，商讨如何解决干部不良情绪问题。以前他每和罗处长见面，先亲密无间地戏谑一番，再谈正事。罗处长那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对问题入木三分的见解和直言不讳的胆魄，无不让他羡慕和钦佩。现在，罗处长唇锋秃刃舌剑打卷，一开口就飘出一团团“好好好”“是是是”“对对对”那种怪腔怪调，一股北京市井深处的臭豆腐味儿。过去，罗处长紧绷一张袼褙一样的枣核脸，整天不苟言笑。现在，袼褙起层枣核扩散，笑纹如同一盘固定在脸上的蚊香。罗处长身材和他差不多高，现在突然变矮，比他要矮半个头。辛永林以为，他故意猫腰弯腿装矮。仔细一看，罗处长并没装矮，仿佛一直这么矮着。他们要像过去那样随便，已经不可能了。罗处长就差没给他下跪，“着——”地叫一声“大人”。他笑着摆摆手，意思让他坐下。罗处长错误领会，小心翼翼地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捧到他面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他不知道以后工作如何开展，谁是他的左膀右臂。依靠张雄起？他的秘书处处长职务，只是一张兑换饭票的许可证，一格存放餐具的柜厨。依靠双茹，还不如依靠一头奶牛。依靠白处长，即使地球上的装修工人全被外星人劫持，全世界墙皮全部脱落，也不用他刮一板子大白。双时尚早已声明“只干事业不干事”，依靠他就是依靠一个不负责任的伽马刀医生，不管头部体部、不管旋转静态，只留下病灶摧毁好的组织……

辛永林找双时尚谈话，他连门都没敲就进来了，极不礼貌地说：“你找我谈什么？我们有什么可谈的？”辛永林笑容满面地坐在他对面，和蔼而诚恳地说：“小双啊，咱们在一起共事有些年了，我身上毛病很多，对你关心不够。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和要求，直截了当提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马上帮助你解决。”双时尚站起来，十分认真地说：“你说话算话？”辛永林信誓旦旦：“当然算话，你坐下说。”双时尚没坐，郑重地说：“你不配做主任，我请你马上辞职。”

辛永林又没想到，双时尚提出这样的问题和要求，仍笑着说：“我知道咱们不见外，你是和我开玩笑，坐下说。”双时尚还没坐，仍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话，我从没和你开过玩笑。”辛永林仔细端详一下双时尚，见他一切正常，拉下脸严肃地说：“我为什么不配做主任？我为什么要马上辞职？”双时尚情绪激动起来，提高声音：“因为你现在的主任位置是我的！今天应该是我找你谈话，而不是你找我谈话！”辛永林把门关上，拉双时尚坐下来，说：“小双，如果我真的不胜任主任，而且不择手段地占了你的位置，我马上向上级打辞职报告。”

双时尚说：“那一年，你带我们到一个叫‘少根筋’的村子搞调研。记得老房西大娘……不不，老房东大娘家门前那棵大榆树吧？喜鹊刚孵出一窝小崽儿，斑鸠就来占巢，把喜鹊崽儿扔到地上摔死，这就叫鸠占鹊巢！咱俩谁是鹊谁是鸠？”辛永林刚要痛斥双时尚的狂妄和无耻，双时尚手机响了，忙到走廊里接电话。他接完电话回来，不再嚣张。这个神秘电话，让骄横自傲的双时尚一脸悲苦，接着就“呜呜”地哭了。辛永林说：“你有什么不痛快，说出来就舒畅了。”

双时尚一个劲承认错误：“主任，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确实是我不对……”电话铃声响了，辛永林刚要接电话，被双时尚按住：“主任，请给我五分钟时间……”辛永林把电话线拔了，把手机也关了，说：“万书记来电话我也不接，有话你尽管说。”双时尚说：“你知道刚才谁给我来电话吗？”辛永林说：“是你姑姑双茹，你的心思我明白。”双时尚抬起泪脸，叫真：“你要是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我就心服口服拥护你当主任。”辛永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认为我不择手段地占了你的位置，耽误了你的前程。所以，你对我产生了怨恨，正如你刚才讲的鸠占鹊巢的这个故事，对不对？”双时尚停顿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又泪如泉涌。一个男人瞬间能流出这么多眼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双时尚擦干眼泪，说：“我从心里叫你主任，不等于从骨子里叫你主任。”辛永林又莫名其妙：“心里和骨子里有什么区别？”双时尚说：“当然有区别，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我可以对你讲心里话，不一定讲骨子里的话……”

双时尚说讲心里话，辛永林心头一热；讲骨子里的话，让他毛骨悚然。

双时尚的心对辛永林的心忿忿地说：“我第一个没想到，你连代理处长都不让我当！我第二个没想到，你辛永林还能当上主任！处长和主任的位置，板上钉钉是我双时尚的，”出示一沓材料，“这是我早已写好的就职宣言，准备在主任任命大会上宣读；这是我早已拟定好的人事安排计划，中层以上干部名单。我准备一上任就处理掉这一批人，第一个就是你辛永林！原万主任一直没做彻底的事情，我双时尚一定要彻底做完！”辛永林吓了一跳。他的心对双时尚的心说：“谢谢你的坦诚。我要是不走呢？组织上非要留我呢？你想怎么处理我？”

双时尚说骨子里的话：“我做梦都想让你发生种种不测。比如说，你可能在上班途中遭遇车祸，见义勇为被歹徒用刀刺破心脏；早上跑步突发心肌梗塞，四个小时之后才被人发现……再比如说，我们每年都要体检，你被发现患了肺癌，已到晚期，医生说只能活半年……去年我们在西河山庄开会，晚上你喝多了，上到楼顶没安栏杆没有电灯的平台上。我见你走到平台边上，就要栽下去，悄悄回到房间。十分钟之后我到楼下为你收尸，你又从楼上下来了！我当时就哭了，不是为你拣了条命而哭，而是为你为什么没跌下去而哭……还有一次……”

辛永林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气，骨头似要冻成冰棍。双时尚又拿出几份材料，一一展示在他面前，说：“你代理主任之后，我为什么连一个殡葬活儿都不接？我把悲情都用在你身上了。这是我拟定的《关于辛永林同志治丧委员会名单》，这是我为你起草的悼词，准备在你的葬礼上由我亲自致辞……”双时尚脱下外衣，露出贴身衬衣袖子上的黑纱：“看见了吧？我天天都为你佩带黑纱……”

双时尚关闭心声和骨声，辛永林哆嗦着双手，接过为他准备后事的材料。那

几张纸仿佛也胆怯，在他手里不住抖动。站在死者角度，辛永林认真看完悼词。悼词中，双时尚给予他极高评价，级别接近已故国家领导人。悼词全面准确地评价辛永林同志的人格、品质、能力，深情回顾了辛永林同志一生的坎坷经历，不计个人得失的高尚情操，为民请愿为民谋福祉鞠躬尽瘁的崇高品德，为反腐倡廉不畏困难不懈努力的奋斗精神，对他人对社会产生的积极影响，位卑未敢忘忧国、一个小人物所具有的家国情怀等等。悼词结尾，双时尚号召全体机关干部化悲痛为力量，继承辛永林同志其未竟的事业，克服一切困难，圆满完成改革开放的伟大壮举，把反腐倡廉的斗争进行到底。当他看到“辛永林同志永垂不朽！辛永林同志的精神永世长存！辛永林同志，你安息吧……”仿佛已停止了呼吸。还有人把他琢磨得这样深透，他的存在，竟对另一个人产生这样大的威胁和障碍。

辛永林读完《关于对辛永林同志家属给予若干抚恤的决定》，不知该哭该笑。《决定》除了补助死者家属一大笔令人乍舌的抚恤金，对死者父母的生老病死、对死者家属的住房调整等各种福利待遇一律不变。死者的女儿上大学、毕业后工作、遗孀生活等等，都做了具体安排。《决定》中特别决定，安排死者弟弟辛永成到哥哥工作过的机关开车，半年后升任车队队长。双时尚不知道，“死者”弟弟早就不做项目了，而是一家著名公司的销售部总经理。此外，有关追悼会的灵堂布置、花圈摆设、出席的各级领导、车辆安排、酒店、酒水规格、各部门所要担负的责任等等，都有具体细则。

据说美国前总统老布什，为自己的后事安排得相当详细周到，但比起双时尚为辛永林安排的后事，要降低许多规格。一是需要亲自为自己安排后事，在职时绝对没有双时尚这样的部下为他安排。二是享受不到辛永林这么多优厚待遇，尤其他的儿子小布什享受不到。假如辛永林真是父母的好儿子、妻子的好丈夫、女儿的好爸爸、弟弟的好哥哥，还犹豫什么？还不赶快含笑一死，毫无牵挂地驾鹤西去？提前享用人生的最后一件美事，岂不快哉？辛永林毫不怨恨双时尚的理由，不是因为他为自己准备了高规格的后事，而钦佩他敢讲心里话和骨子里话的坦荡和勇气。双时尚的话是从心里和骨子里说出来的，眼泪是从心里和骨子里流出来的。从心里流出来的眼泪是血，从骨子里流出来的眼泪是骨髓。对比那种一生中除了最后对死神才能说句实话的人，双时尚堪称一位战士、勇士和壮士。

大难不死的辛永林，百思不解地说：“你还年轻，不仅年轻，而且年轻……你为什么对我产生这样大的仇恨？能不能说出让我心服口服的理由？”

双时尚说：“我对你个人没有山高海深般的仇恨，就怕你这样的人当了主任，会把机关带上一条不归之路，连累大家和你一样水中捞月，鸡飞蛋打！”辛永林更加莫名其妙：“你的话我不明白。”双时尚冷笑着说：“我理解，因为在你眼中，我双时尚只是一个弱智和白痴！尤其我向你披露的种种言行，简直是个疯子！你敢不敢承认？你眼里的双时尚，别说当机关干部，做一个正常人都勉为其难！我敢对你讲心里话和骨子里的话，你敢吗？你现在就讲！讲啊？不敢讲吧？”

辛永林确实被双时尚问住了，他只能摇摇头，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双时尚说：“我知道你没有胆量。我希望你离开机关甚至离开人世，因为你没用两只眼睛看世界，而用第三只眼第四只眼，看到的都是侧面、横截面和反面。你选择一条黑暗小路，一意孤行总是碰壁，怎能带领大家走上一条宽敞而光明的道路？你有人格有水平，不这样评价不公平。你总把自己当成能扭转乾坤救民于水火的英雄，把自己看得太高、太不切实际！你是个英雄不假，只是个无力、无能、无用、无功的英雄，一边自残一边伤害别人！改革开放到了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阶段，到了‘中国模式’面临考验和认证阶段！比你有责任心有使命感的人多得是，他们一边改革一边反腐，咬紧牙关坚持，终究要翻过雪山草地。而你，就是不想坚持游击战、不想打持久战，就是个想打大规模阵地战的机会主义者，这样会导致全军覆没！以前的万主任肯定也像我这样批评过你，你肯定表示轻蔑，对不对？我为什么为你戴黑纱写悼词，明白了吧？我不给你写悼词，别人也在心里为你写。别人不在心里写，你自己也要为你自己写。你觉得自己起到的都是推动作用，实际上就是块绊脚石！我说主任这个位置应该是我的，是有根据的。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双时尚要是当主任，不但比你有理由、更有资格！”

双时尚的话是根粗粗的吸管，把辛永林的内脏抽空了，成了一具空壳。

双时尚接着开始检讨：“主任，我说的不是人话，您别往心里去。”辛永林说：“你说得很好，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双时尚颓唐地说：“我不变行吗？您照样当主任，我照样在您的领导下工作。”辛永林笑着说：“这可不是心里话和骨子里的话。”双时尚更后悔：“讲真话实话的人没有好结果，讲心里话和骨子里的话更没有好结果。您能不给我小鞋穿吗？我为什么要对您说这些呢？”

看双时尚后悔得捶胸顿足，辛永林就像慈祥的老爸爸哄儿子，用毛巾把双时尚不断涌出的眼泪擦干，说：“我给你写一份保证书。”双时尚嗤之以鼻：“这是小儿科的做法，是对我的羞辱。您没因为我的诅咒少活一天，我诅咒您也不会多活一天。假如世界上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不会幸福和满足。主任，您照量着办吧。”辛永林让他带走《悼词》等材料，双时尚说：“您留着做个纪念。”

双时尚离开后，辛永林久久缓不过劲来，一会儿是活人一会儿是鬼魂。他把那些材料放在茶盘里，用颤抖的手点燃。一缕青烟直线上升，被天棚阻隔后降低高度，袅袅飘出窗外。他身体阵阵巨痛，透心透骨。在这个世界上，石头和铁块子可以被捂热，南极冰川和北冰洋可以融化，很难被捂热和融化的是人心。一个早已经在另一个人心中死去的人，还有什么价值？但是也不能因为被一个人彻底否认，就辞职不干服毒上吊。他不但要当好主任，而且必须当好。他要继续为改革开放出力，坚定不渝地反腐倡廉，大方向决不改变。他安下心来，起草下一周工作计划，再拿到常委会讨论。以前他在秘书处，所有事情烂熟于心，只需在纸上写几个数字，画几个简单符号就行。现在，整个机关工作规划，在他眼前变成一堆乱麻，不知哪个部门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谁能完成什么不能完成什么。他最不该上台伊始，就搞什么大面积谈话，让许多人对自己产生怀疑。

学生解不开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会请教最信任的班主任老师。辛永林的行政班主任老师，就是他的老主任——市委书记万卫东。辛永林拨通万书记办公室电话，值班人员告诉他，万书记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招商。他又拨通万书记的手机，没等辛永林说话，万书记直截了当地说：“千头万绪抓根本，机关一把手上任的头一件事，就是去看望王老！吃水不忘打井人，我们几任机关领导，都是在王老的培养和关怀下成长起来的。不管为官还是为人，王老都堪称楷模。”

有人说王老以身作则保持晚节，还有人说王老离休后继续参政，风烛残年仍左右在职干部的前程和命运。万书记对辛永林负的是政治责任，看望王老一定非常必要。辛永林责成老干部处，周末搞一次“老干部反腐倡廉书法大赛”。

王老离休几十年，还在忙碌。他曾是市老干部报告团成员、“关怀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副主任，每年为中、小学生做报告百余场，被中组部授予“全国优秀离、退休干部”称号。到了耄耋之年，王老靠轮椅代步，仍为学校、社区和街道做好事。他生活简朴，吃粗粮穿布衣，拿出一半工资资助十几名贫困地区大学生。在陈慕华同志发起的“母亲水窖”活动中，他向西部山区捐赠30座水窖。他年龄最大，资格最老，待遇最高，医疗费用得最少。他自学针灸，一般小病不住院，自己给自己治病。近年来，王老的身体每况愈下，必须住院时就住普通病房，吃常用药。他一住进高级病房，眼前就出现那些牺牲的战友，非搬出去不可。医生给他用昂贵的进口药，他就拒绝治疗。他患过肺癌，肺切除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还患有肺气肿。他大半辈子呼吸困难，又是工作狂，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他平反过大量冤假错案，几次推动思想解放，德高望重。近年来，肺癌成为滥杀无辜的杀人狂，许多人被肺癌夺去生命。肺器官也和人一样，分有良心的肺和没良心的肺。王老的肺不但有良心，也通人性，如同一匹忠心耿耿的老骆驼，仅凭经验和记忆，驮着主人避开沙尘暴和狼群，耐着饥渴顽强地走向沙漠尽头。几十年前，医院就下达了“病危通知书”，王老早就立下遗嘱，“将遗体献给医院进行医学研究”。他以超人的毅力和生命力，顽强地活了下来。

举行老干部书法大赛那天，辛永林刚要去接王老，王老自己坐轮椅来了。辛永林十分感动，赶紧把王老迎进办公室。王老不让辛永林倒茶，自己带了一瓶白开水。辛永林要汇报工作，被王老拒绝。他哆嗦着双手拿出一只文件袋，让辛永林帮助取出里面的材料，是王老亲手写的《我对晚辈的一点期望》。《期望》字迹工整规范，每个字每个笔画都由细微的曲线组成，仿佛用钢锯条当尺所画。前不久，王老又患了脑血栓，双手颤抖拿不住笔。他不用秘书代笔，用胶带纸把笔粘在手上，用另一只手把住手腕画字。他画字速度极慢，画完《期望》，用去整整五十天时间！《期望》没有一个错别字，没有任何涂改痕迹。辛永林把每页稿纸对着窗户一照，修改处全用剪下的纸块粘贴，再重新画上文字。他数了一下，十八页稿纸竟粘贴了七百四十六处！连他这种始终不用电脑打字的人，早已不用这种方法修改稿子，无疑是一项巨大工程。《期望》振聋发聩，掷地有声：

没有改革开放，不仅没有中国的今天，也没有中国的明天，中国将走向万劫不复的绝境。在各项事业快速发展的同时，切不可让腐败坏了我们的好局。法律没有特权，反腐要不管官大官小　不管涉及到谁，职务有多高，要一查到底。永葆共产党人的清正廉洁，就永远不会错。搞理论宣传，不听传言，不发悖论。没有法律的保障，谁都可能被逼到绝境。全世界都在看着我国的改革开放，我们必须要满怀信心地往前走。我们要用壮士断腕的决心，继续推动改革开放……

辛永林心头一热，顿时对王老充满了崇高的敬意。

离、退休老干部书法大赛，准时在机关礼堂举行。突然出现这么多从没见过的老干部，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王老一出现，全场顿时欢呼起来。众人拥向王老，争先恐后地问候。王老微笑着颌首致意，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和大家握手，含混不清地“小张小李小黄小马”地指认，指认到谁，谁就眼睛湿润向前一步，或鞠躬，或敬军礼。老干部们除了参加书法大赛，更想见王老一面，欣赏他的指书，聆听他的教诲，给他鞠个躬敬个礼。一位离休几十年的老领导，能受到不同时期的离、退休干部如此敬爱，确实让人感动，足以证明老人的人格魅力。

在书法大赛开始之前，辛永林请王老讲话。王老连连摆手，表示不耽误大家时间，赶快往下进行。王老不讲话，谁都不动笔墨，只是热烈鼓掌。

王老不得不讲话，由一位当过王老秘书的老部下翻译。王老幽默地说：“今天是书法大赛，我只说书法。我的指书狂抖，不是因为患了脑血栓，因为像我这个级别，至少能节约十车皮笔墨纸砚，用来抵消医疗费！我的话讲完了。”

掌声、笑声和欢呼声持续了几分钟，由王老宣布书法大奖赛开始。

王老不动笔，老干部们都不动笔。有人铺上一张大幅宣纸，用脸盆盛满墨，请王老狂抖表演，被王老拒绝。王老从来不用宣纸和墨汁书法，用废报纸代替宣纸，用打印机的废旧墨盒自己配制墨汁。在热烈的掌声中，王老紧喘几口气吸足氧，将抖动不止的右手伸进自配的墨汁中一阵搅动，在几张粘贴一起的废报纸上狂抖两个回合。他本想抖出“廉政”两个字，却没成功。第一次狂抖，在废报纸上留下大片墨渍，一片圈圈点点勾勾杠杠枝枝杈杈尖尖刺刺，如同“卡特里娜”飓风洗劫下的美国新奥尔良市，汪洋中一片断壁残垣。第二次狂抖，就是新奥尔良市再次遭到风暴“丽塔”的偷袭，废墟上空又布满了风暴云。

在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王老自嘲，说自己成功地完成了两次失败的狂抖。众人围上去辨认，有的念念有词，有的深刻理解，有的品评回味，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被誉为“猜字专家”的辛永林，也弄不明白王老的作品属于书法还是绘画，只好说：王老的指书书法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王老的绘画已经进入到出神入化的意境。王老笑着说：“辛主任，你说我写得好，又说我画得好，那么我的作品是属于书法还是属于绘画？如果是书法，写的是什么字啊？如果是绘画，画的又是什么画呀？实际上我也不清楚，究竟在废报纸上涂抹些什么，我也在猜测这些墨渍到底像什么。我自己都看不明白，别人怎能看得明白？啊？”

见辛永林有些尴尬，王老坦诚表示，自己只是借此机会让大家放松放松；见识一下辛主任的思想水平、口才和应变能力，也未尝不可。王老给辛永林出了个大难题，不但老干部们为他捏把汗，自己也为自己捏把汗，不知如何回答。此时，只有白处长现场“刮大白”，才能为他解围。白处长到乡镇搞调研，用直升飞机去接也来不及了。被逼上梁山，辛永林操起刮板，要亲自刮一次“大白”。

辛永林和文字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文学细胞也够用，用来“刮大白”不比白处长逊色。他对废报纸上的墨渍凝视片刻，耳边蓦然响起了霹雳般的轰鸣。那墨渍顿时完成了造山运动，凝结成三山五岳，飘逸成长江黄河。那山的筋脉，水的波纹，风的劲舞，云的高歌，化作一股凛然正气，回荡在天地之间。三皇五帝，尧舜伏羲，无数为了天下苍生鞠躬尽瘁的先哲和智者，承接未来的希冀和梦想跃然纸上，以庄严代替戏谑，以现实击碎幻想，以崇高驱散荒唐。顿时，废报纸上的片片墨渍就被赋予了丰富的内容。他向前跨出一大步，声音朗朗地解答：

让我解读王老的作品，既是书法也是绘画。作为书法，您是造字的仓颉以“指掌而创文字”；作为绘画，您是用如椽之臂挥洒我五千年文明中华！宏观所指：巍巍昆仑化齑粉，茫茫宇宙绝尘去；细微之处：鹅毛落地千斤重，于无声处听惊雷！要问我从哪里来，神州处处我家园；要问我到哪里去，大鹏展翅九霄外！往下看：青苔石上照清风，松涛流水作合鸣；祥云腰间紫藤挂，悬崖老树峭壁行！往上瞧：怒目阴霾声光电，霹雳惊魂肝胆寒；神龙吸水腾空起，无际苍天写苍穹！此处，王老借百慕大座座旋涡，用激情凝聚高风亮节；这里，王老把太平洋飞溅的浪花采撷，用珍珠翡翠精工细作！这一小片空白——作为绘画是：美酒美声唱美景，空山难留不老情！这里大处着墨——作为文字是，脚踏实地严于律己，密切联系群众深入基层；多为百姓办实事好事，坚定信念不断开拓创新！周边的许多空白，是无数把寒光闪闪的利刃，直切反腐倡廉的深刻主题：行贿受贿，如同送你砒霜氰化钾；卖官鬻爵，好比拐买人口丧良心！王老的指书书法真谛，倒是这些没有任何污染的蛮荒大漠：您所任意构想的每一个汉字每一个笔画，无不出自我炎黄子孙的每一条血脉每一根筋络！每一横折每一弯勾每一撇点，都是对我们搞好廉政建设将改革开放进行到底的深深寄托！那就是：一步一亮剑两步见输赢，只有走向死地才能绝处逢生！字也好画也罢，如果真正解读王老的这副廉政作品，不写一部厚厚的专著绝对弄不明白一二！谢谢王老！谢谢各位前辈！

辛永林的解读和评价，没有半点矫揉造作和曲意逢迎成分，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王老的作品获得金奖的理由，是因为超越了书法和绘画之外。王老这幅作品被精心裱糊，悬挂在常委会议室正面墙上，作为反腐倡廉的实证。王老得到的一千元奖金，给附近小学买了文具。王老用四个字评价辛永林：后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