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第四十七章
辛永林正式担任机关代理主任,由秘书处搬进主任办公室里办公。由于职位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让他时时产生“梦中不知身为客”的恍惚。代理主任这把交椅,像杂技表演滚板上的那把椅子,一旦失去重心翻落下来,又是一场滑稽戏。处长们都称他主任都向他请示工作,内心里全是不满和轻蔑。但是在能力和水平上,处长们不得不叹服,辛永林才是名副其实的机关主任。为了能当上秘书处处长,白处长和双时尚成了辛永林家的常客。秘书处的作用太重要,他们两个人都无法胜任,辛永林都婉言地回绝了他们。张雄起的思想水平和业务能力,都有了长足长进,暂时由他代理秘书处处长。
过去,辛永林家的电话,好比自闭症患者并发了嗜睡症,白天晚上都在沉睡。现在的电话,就是神精官能症患者又并发了狂躁症,白天晚上闹个不休。过去,辛永林说话没人听,见面没人搭理。现在,周围的人都变成了感应盆景,只要他一出现,音乐声自动响起,假花假草们作出各种媚态朝他扭动。他家的门和办公室的门,都变成啄木鸟频频光顾的老树,一天到晚“笃笃”响个不停。不管侏儒还是巨人,全都对他由下向上仰视。不管丧门星还是笑面虎、倒霉鬼还是幸运儿,见了他不笑不说话。最让他难受的,是那种什么事都没有、只想对他笑的人。他们见了他就“呵呵呵呵”地笑,笑得他皮松肉懈,似要变成一只脱骨鸡。那些人越对他笑,他越觉得对不住那些人,越想为那些人做点什么。此时,还没有哪个傻瓜给他送礼。人们一是弄不清他是嫡出还是庶出,二是不知道他能得宠还是失宠。这两条原则,决定他能否真正坐上主任位子,什么时候坐上,能坐多久。三是不知道他生的是狗肚子还是牛肚子。他生的狗肚子,不管送多少礼物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生的牛肚子,吞下去的礼物还会反刍,反刍就有回报。
每年的全国“两会”,都把反腐倡廉放在首位。辛永林不管代理主任还是正式走马上任,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加固反腐倡廉的堤坝。在反腐倡廉方面,天天都是主汛期,加固堤坝的工作一刻不能停止。在他的权限之内,他恨不得把反腐倡廉提得比越南人视腐败为“内寇”还严峻,比“美国政府道德属”严控官员腐败的“达摹克利斯剑”还锋利,做得比芬兰和瑞典还要合理合法准确到位。光是迷恋物质上的成就,光是依赖整体制度上的改进,就是不相信个人努力,这种反腐没有前途。眼下要想把一种事情做得有声有色,就是举办文艺晚会。有位著名的企业家曾经说过:“我一年只抓好两件事,一件事是工作,另一件事是晚会。”不管哪个行业的领导,不抓晚会不懂小品,算不上真正的胜任。辛永林决定搞一场反腐倡廉的小品晚会,表明要将廉政进行到底的决心,使大家在自娱自乐中提高免疫力。在星期一例行机关会议上,他向各部门布置了创作任务。他强调,廉政晚会虽然是内部演出,表演上可以是业余水平,立意上一定要深刻专业,不同凡响。廉政小品晚会,也是机关廉政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决不玩花拳绣腿,一出手就应该是重拳。演小品就是敲响警钟,警钟绝不是对聋子敲的。警钟敲过,要震得人人耳鸣!耳朵背或者聋了,就戴上助听器再震!
不管代理主任还是正式主任,辛永林都把晚会当成头三脚的第一脚。第一脚必须以务虚的形式出现,让人感觉柔中有刚,绵里藏针。第二脚必须务实,专拣前万主任遗留的棘手难题下手。第三脚坚决不拿死耗子,不找替死鬼,不捏软柿子,专拿关系硬、来头大的人开刀。后两脚能否踢出去,就看第一脚了。
各部门交上来的剧本,千篇一律正面歌颂,把严峻的反腐形势,点缀成不知该吃还是该看的“人体盛”。他把所有剧本毙掉。集编、导、演于一身的双茹自告奋勇,要担纲整台晚会的总策划、总编剧和总导演。她交上来的不是剧本,而是“揭”“澄”“催”三个字创意,说小品题目仍在保密阶段。辛永林让她具体说明,她又说了五个字,“锤子、剪刀、布”。他再三追问,双茹又说出“痰盂、手绢、救心丹”三个词汇,只让他猜想小品的演出效果。辛永林终于明白了,痰盂是用来擤鼻涕的,手绢是用来擦眼泪的,救心丹是用来救治突发心脏病的观众。双茹说,这三种东西,要在开场前免费发放。直到快把辛永林患有胃下垂的胃口吊出坑道口,双茹才交出一部三幕话剧剧本。辛永林拿过剧本,只见封面印着两个特号字《愤怒》,好比落下两颗巨大的陨石,砸出两个白头山天池一样的深坑。看完后,辛永林快变成一棵熟透的谷子,浑身的鸡皮疙瘩变成了谷粒儿,顺着裤管和袖筒“扑簌簌”倾泻。双茹效仿的,不过是巴西的那种“反腐真人秀”。作品中的人物原型,是那位到养鸡场进行“生存体验”的“铁公鸡”铁处长。
第一幕“迷雾重重”:工作时间,铁处长鼾声如雷。下属们怀疑他晚上出入不良场所,准备抓住腐败证据,向纪检部门反映揭发。第二幕“澄清事实”:铁处长通宵达旦工作,饿昏在工作岗位上。第三幕“催人泪下”:下属们唤醒铁处长,一连喂他十盒盒饭。铁处长又要工作,下属们劝他住院。铁处长的台词振聋发聩:“我不能住院哪!须知孳生腐败的温床,那才是真正的病床啊!”
铁处长并不是那种饕餮无度的酒肉之徒,而是一位真正的美食家。他在学生时代演过样板戏《沙家浜》中的胡传魁,为没去过阳澄湖、品尝正宗的大闸蟹而遗憾。为此,他专门自费坐飞机去了一趟南方,不但吃足了大闸蟹,会熟练地使用“蟹八件”,还顺便品尝了“太湖三白”。终日美食相伴的铁处长,早就胖得没了脖子,脑袋如同老式装甲车的炮塔,直接焊在了车体上。他逢酒必喝,喝酒必醉。每天下班后,他都迟迟不肯离开办公室,如同一个耐心的钓者,耐心等候请他吃饭的电话。假如把这样的“典型”搬上舞台,手绢和救心丹都能用得上。辛永林没埋怨作者,在真正舞台上,又有几部反腐力作?他只有亲自操刀,才能把这台戏唱下去。他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和调研积累,许多素材本身就是精彩的小品。他稍做筛选确定好题目,花了几个晚上写出初稿。
第一个小品《饭碗》:一位知青市长喜欢收藏“碗”,在工程项目招标过程中,开发商要贿赂他一只文物金碗。市长下乡检查工作,顺便看望当年下乡时的房东大娘。几十年过去,大娘家依旧贫穷,但对他的亲情和期望照旧。大娘用当年为他盛饭的大海碗,盛满他最爱吃的疙瘩汤。市长灵魂受到强烈震撼,端着大海碗难以下咽。大娘坐在地上为市长揉脚,嘱咐他踩着垅台走路。市长动情地说:“我小心翼翼地跨过每一条地垅,我怕踩断父亲那嶙峋的肋骨!端起大海碗我不敢吸吮,我怕吮疼母亲那干瘪的胸乳……”大娘把碗送给市长,让他心中装着百姓。市长单膝跪地接碗:“金碗银碗,不如大娘送给我的这只大海碗!我们的权力是谁给的?是人民给的!人民哺育了我们,我们早该向人民反哺了!不装满老百姓的饭碗,就要打碎我们自己的饭碗!”回去后,市长秉公办事。
第二个是喜剧小品《卖红薯》:一位腐败官员被判刑出狱后,沿街叫卖烤红薯:“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用卖来的钱资助贫困大学生。
第三个小品借用一篇高考作文题目,《假如记忆可以移植》。一位贪官临刑前对生命无比留恋,对所犯罪行表示深深忏悔。尽管他无比虔诚地说出一大堆“假如”和“重新”,无情的法律无法将他的幻想“假如”和“重新”。贪官像小孩害怕打针一样害怕子弹,请求法医在他后脑勺弹着点消毒,防止感染。
第四个小品《一念之差》:一位绝症爸爸,把自己的骨灰盒送给即将被执行死刑的腐败官员儿子。儿子悔恨当初的一念之差,让自己踏上了不归之路。
第五个小品《三杯水》:是妻子对即将就任父母官丈夫的嘱托和鞭策。
一位将脸胖成比目鱼的所谓评论家,专门靠砸烂别人剧本、搅黄别人剧目起家,早该被乱棍打死千刀万剐,被业内列为“十大坏”之首。当他得知辛永林写了剧本,劁猪匠一样背着皮包赶来,被辛永林毫不客气地哄出门外。比目鱼刚走,一个瘦高龟背驴脸,说一句话浪费几个顿号的半疯“播音员”,打电话质问辛永林,写剧本为什么没通过他?辛永林忍无可忍地暴了粗口,那边才挂了电话。
剧本修改完成,辛永林召开了内部研讨会。大家没引用斯坦尼和布莱希特的名言,也没追忆工业革命时代的浪漫情怀,更没提及“春柳社”话剧百年历史,没写裹脚布一样的评论文章,只有简洁四句话:好,很好,非常好,特别好!
因为在机关内部演出,不需要送给哪一级领导审查,减少了十分之九的麻烦。现在不但许多领导懂小品,许多人也能演小品,辛永林绝不为演员而发愁。随便选出一个与角色接近的人,背熟台词能放得开就成功了一半。是南方人就学说北方土话,是北方人就模仿南方方言,就成功了。动员会上,机关干部参与表演的热情空前高涨,人人踊跃报名参加。辛永林任艺术总监,双茹任总导演,并亲自扮演小品《饭碗》中的大娘。为演好这个角色,她在半个月之内减掉了五斤体重,人也变得憔悴苍老,把《饭碗》中的大娘演得催人泪下,真实感人。
廉政晚会在机关礼堂首场演出,大获成功!虽然没用上“痰盂、手绢、救心丹”三样东西,却产生了“三个不断”的效果:笑声不断,啜泣声不断,掌声不断。晚会结束,辛永林时刻保持清醒头脑,警惕“比目鱼”和“播音员”背后使坏做手脚。机关是领导机构,不是专业文艺团体,即使演出能获国家大奖,也是不务正业。他拒绝一切新闻媒体采访,不管家属们如何恳求,多一场不演。
辛永林踢出的第一脚,大获成功地收了回来。
机关廉政晚会结束之后,上级有关部门隆重举行“廉政晚会”大奖赛,要求必须专业编剧写剧本,专业剧团专业演员表演。在多次文化体制改革大潮冲击下,市专业剧团如同不断溃坝的水库,大量演职人员不断顺决口处流走。再加上“比目鱼”和“播音员”这类文化公害浑水摸鱼,一时间管理混乱,剧团濒于解体,演员成了大问题。有人建议,用辛永林的原班人马参加比赛。辛永林严格把关,绝不参与。在他的授意下,张雄起带白处长到市各文化团体搞调研,写出《关于我市文化建设、现状及未来发展的若干建议》,直接呈送给市委万书记。万书记非常重视,责成有关部门对剧团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该合并的合并,该改组的改组,签署下发提高专业演职人员待遇、奖励的有关文件。哪个剧团获奖哪类节目获奖哪个演员获得哪一级奖项,都有详细规定和说明。剧团演出超出五十场,每演出一场获得一万元人民币政府财政补贴。获得“戏剧梅花奖”的演员,市里奖励人民币二百万元,获得省、市级奖项,都有具体奖励数额。这如同向水面投掷活羊肥牛活鸭活鹅。“水族们”架不住诱惑,纷纷辞退酒馆小跑堂角色、夜总会歌手角色、电视剧组提棍子打狗角色、挎小筐送饭角色、扛三八大盖扮演鬼子兵一出场就被土八路地雷炸翻角色,争先恐后地申请回剧团。
搞完这次活动,辛永林家的电话明显减少。就连在这次执导晚会中立了大功、想借此机会和他亲密接触的双茹,也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她看好自己的两个总想越轨的“星球”,避免与新星相撞。辛永林静下心搞调研,准备再踢出下两脚。他只是个临时的代理主任,思索问题的范围,忧国忧民消耗的脑细胞,不比一个国家领导人要少。他经常为成堆的问题寝食难安,为各种积压无法解决的痼症在内心里咆哮和哭泣,为探求解决问题的良策搅尽脑汁。他吸取以前的教训,首先要解决主任的转正问题。只有将“庶出”转为“嫡出”,才能彻底改变“背景演员”位置,堂堂正正地面对观众。他的业绩不是创作小品搞晚会,要搞出和《饭碗》同等分量的材料,在理论和实践上,为推动各方面改革开放出把力。建设一个民主的法制政府,是遏制腐败的当务之急。在多年来大量调查研究的基础上,经过缜密思考论证,他厚积薄发写出了长篇调查报告:《能逍遥法外的政府绝不是人民的政府》。他的文章刚发表不久,党报上也发表了一篇观点相同的重要社论,更让他坚定了信心看见希望。他以超前的政治敏锐,进一步证实了自己政治上的可靠与成熟。
人要走运,任何障碍也阻挡不住。辛永林人生最辉煌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幸运之神的大手,将他推到时代前沿。市委万书记责成辛永林,要像撰写一篇重要反腐倡廉材料那样,组织好这台廉政晚会,不但要拿省汇演大奖,还要拿中纪委大奖。辛永林强调,节目的选拔要面向基层单位。许多机关干部埋怨,我们有现成的晚会,为什么另起炉灶、把粉脂擦在别人脸上、为他人作嫁衣裳?将我们的晚会原封不动拿出去演出,肯定能获省、中纪委大奖。双茹惋惜得痛不欲生,除了这台晚会,她在艺术再不会有更大造就。她赖在主任办公室,不知哭过多少次。辛永林安慰她,只要“饭碗”的主题不变,不管干什么,都是好饭不怕晚。
各县、区文化馆送上来的剧本,虽然没有《愤怒》那样荒唐,也充其量是“愠怒”和“嗔怪”。经过多次遴选,没有一个剧本超过小品《饭碗》。万书记钦定,把小品《饭碗》作为参加省纪委和中纪委比赛的重点剧目,由市专业剧团排练演出。土窑和官窑烧制出来的瓷器永远不一样。专业剧团排练演出的小品《饭碗》,首场为市直属机关演出,就引起强烈反响。这台廉政晚会和小品《饭碗》,让人民看见了希望,深刻地教育了广大党员干部,极大地纯洁了干部队伍。
当剧团演出二百场、准备到省里参加比赛之前,由民间发起一场向父母官“赠碗”活动。广告称:为鼓励各级官员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多为百姓办好事实事,于某月某日某时在宏大广场,举行万名百姓向官员“赠碗”活动。
活动策划得非常专业,筹备得恰到好处,场面十分隆重。连策划者都没想到,那天竟有几万名群众参加,自发献出几万只大碗,使广场变成碗的海洋。
那天风和日丽,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主办方请来一位著名女歌星,在台上激情演唱《金秋十月好天气》。女歌星演唱刚结束,接受赠碗的上百位官员走到台上。市委万卫东书记在讲话中,高度评价了这次“赠碗”活动。反腐倡廉的任务长期而艰巨,“晚会”和赠碗活动只是个良好开端。万书记讲话结束,乐队演奏交响乐《母亲》。一百位八十岁以上的白发苍苍老奶奶,每人手捧盛满疙瘩汤的大海碗,颤颤巍巍地走到台上,献给每一位官员。老奶奶们都是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盯着每位官员的眼神,像辨认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女。她们布满皱纹的面容像核桃,捧碗的双手像枯柴。她们有的浑身散发着喂猪的泔水味儿,有的衣服上打着补丁,有的凌乱花白的头发里搀杂着草叶。她们不是来自偏僻贫困乡村,就是来自乡镇敬老院。有几位老奶奶衣服褴褛浑身是土,见了官员就要下跪。一个小时之前,她们还跪在大街上乞讨。她们都没化装,不用说一句台词,不用任何表演。她们一见到官员们,就忍不住痛哭失声。老奶奶们的哭声撕心裂肺,让日月同悲天地动容。再铁石心肠的官员,也眼泪直流。他们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大海碗,哭得说不出一句话。正在现场几万人百感交集之时,一位拄着棍子躬腰驼背的老奶奶走到前面,手端一碗疙瘩汤,泪流满面演唱:
白发娘泪汪汪,
我给儿做了碗疙瘩汤。
儿啊儿啊细品尝,
暖心暖肺暖胃肠。
雨过天晴出太阳,
当官就得为民着想。
儿啊儿啊听娘讲,
天下百姓怕饥荒……
老奶奶唱得如泣如诉,似把心掏出来摆在儿子面前。主持人哭得说不出话,官员们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接碗。就连万卫东书记,也单膝跪在地上接碗。
随着反腐进入“深水区”,部分贪官产生了几种幻想。一是和现行制度较量多年,腐败的鱼越来越肥,反腐网眼越来越大,而且不断形成新的漏洞。只要不是运气太差,就不会撞进网中。二是将权力迂回运用,权力可以用来反腐,也可以用来围剿、打压反腐力量。权力是官场的有机线粒体,是后天获得性机制。如果腐败是大树,权力就是大树四周的铁栅栏。铁栅栏越坚固,树就越安全。贪官最后的一种幻想是:中国的反腐不搞政治运动,就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因此,一次次反腐只是政治需要。在贪官眼中,政治是招牌是铠甲。只要打着政治的旗号和“为人民服务”的招牌,就能赢得政治斗争的胜利,就能逃脱法律追究。
在辛永林的建议下,市里把媒体暴光做为依据问责官员。在《依据》的进逼下,说还是不说,使隐形腐败官员没了回头之路。出人意料的是,有的腐败官员直接去了反贪局。即将越过腐败临界点的官员,象避开落地高压线一样余惊未息。面临反腐大限,许多腐败官员选择主动交代。在短短半个月时间里,就有官员向有关部门上交现金、有价证券和支付凭证等数×万元,各种物品无法记数。
《饭碗》参加省汇演,获得编剧、导演、表演、舞美、策划五项金奖,后又获得中纪委廉政晚会一等奖。辛永林把两万元编剧奖金,全部捐给巴穷小学。
接着,辛永林被任命为副主任,仍代理主任。白处长和双时尚又频频地找他,哪怕代理处长也行。辛永林考虑再三,正式任命扎扎实实工作的张雄起担任秘书处处长。这把白处长气病了,把双时尚气哭了,两个人恨死了辛永林。
小品《饭碗》的反腐效应已经结束,它的道德遏止作用仍在继续。辛永林抓住其中纲脉,把一些重大问题在理论上研究透。腐败现象依然存在,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腐败现象再难以攻坚,还能像吸毒者离不开毒品那样执着上瘾?他甚至想像帮助儿子戒毒的大义母亲那样,自己也吸毒上瘾,再言传身教地和儿子一起戒毒。在这之前,辛永林没贿赂过领导,下属也没贿赂过他。他对腐败的认识,就和老光棍对女人一样,仍靠想象。很快,事实让他认识了腐败是个什么东西。过去,辛永林只是个窝窝囊囊的“材料篓子”,全身没有半点魅力。现在,他好比早已灭绝的猛犸象和三叶虫复活,每一根寒毛都是被研究的话题。在他身上,越见不得人的地方越有魅力。假如他不慎拉在裤子里,有幸为他擦屁股洗裤子那个人,就和中了彩票大奖一样狂喜。不管什么场合,只要他开口讲话,仿佛每句话都是橡皮抽子和长长的竹劈子,让一座座被粪水堵死的下水道和抽水马桶茅塞顿开。他讲了句毫无幽默感的话,周围的人全笑得前仰后合。过去领导在台上讲那些永远正确的废话,万主任让他做记录,他不是在笔记本上勾勒领导漫画像,就是写抨击官僚主义的打油诗。现在他在台上讲话,也怀疑下面的人,也在笔记本上勾勒他的漫画肖像,也在写抨击他的文字。
那天,辛永林在机关干部大会上讲话,一下没控制住,在两句话中间“卟”地放了个细弱的屁。下面记录的人们没听清楚,又不敢让他大声重复。他不好意思停顿了一下,大家都做出渴望般期待。辛永林捕捉到这一细节,走到台下,好奇地察看前排几位干部记录,一看惊呆了!他的讲话内容是“要敢于坚持原则,绝不让搞不正之风的人钻了空子”。他们的记录内容,竟和那个细弱的屁的语言节奏和谐音有着惊人相似!李处长的记录是:“该堵就得堵——堵不住也要堵——”张雄起的记录是:“要补就赶快补——否则于事无补——”黄处长的记录是:“凡事不能装糊涂,该说不时就说不!”他们记录的屁话,不但没脱离讲话内容,反而强化了主题。辛永林感动、感慨之后,也被自己的屁话点化得茅塞顿开。自己一个芝麻官尚如此,更荒谬的事情不可想象。他由提职产生的优越感,变成了深不可测的黑洞。他不断告戒自己,绝不能在任何细节上有所忽略。否则,即使一根微乎其微的寒毛,都是一根水雷触线,为未来的事业埋下隐患。
家里那台电视机早该换了。那天晚上,他和常丽商量好,要趁家电促销降价机会,换一台数码电视机。他第二天晨练推门时,觉的有东西挡在门外。他从门缝挤出去一看,是个大纸壳箱子。他拖进屋里打开,里面装着一台超薄型等离子电视机。他这才觉得,自己和过去不是同一个人了,家也不是过去的家了。这期间没人求他办过事,送礼人既没留下姓名也没做过暗示。难道他这个芝麻官连“芝麻开门”都不用喊,想什么就来什么?好在妻子女儿都不是贪财之人,上班时帮他把东西装上车拉到机关。没等电器降价,他和常丽赶紧买回一台电视机。辛永林苦苦琢磨其中的因果关系,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离奇事情发生。
辛永林记忆力好,小时候许多事情都记忆如新。记得八岁时,爸爸领回个算命先生,说妈妈的命和他的命相克,是“火克金”,让他改随妈妈姓。他不懂什么是“克”,更不懂“金木水火土”,只知道妈妈可能对自己不好。妈妈无缘无故地背黑锅,恨死了那个算命瞎子。为了还自己清白,妈妈对他特别疼爱。他回想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没有哪件坎坷和痛苦与妈妈有关。妈妈只是一位普通善良的家庭妇女,谁都不克,怎么专克儿子?但是,什么事情就怕硬往上贴。
为了配合国防教育,市里组织机关干部到兵器馆参观。辛永林曾经是枪迷,对那些老枪感兴趣。第二天,辛永林晨练又推不开门。他挤出门外,过道上又放着只纸壳箱子。他拖进屋里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挺马克辛机关枪枪模。他想起当年瞎子算命的事。“马克辛”——妈妈姓马儿子姓辛,妈妈真的克儿子?
辛永林弄不清楚,送电视机和送枪模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他们送给他这两件东西,是讨好还是有所求,是游戏还是提醒,抑或警示。他拿出干部名册,认真审查多遍。这些名字像无数只透明可爱的小蝌蚪,青蛙妈妈怎能怀疑孩子?
在留与不留枪模这件事上,家里和单位成了理性和荒谬激战的两个时空。他根本不相信,儿时瞎子给他算了回命,又在几十年后产生的某种巧合,就能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尽管无比喜爱,他仍把枪模拉到了机关。
如果说真的产生不良效应,就是夫妻俩好长时间没吵架,现在又蠢蠢欲动了。夫妻吵架,才类似老枪的构造和原理。夫妻俩就是蹩脚的一、二枪手,共同操纵一挺老枪破枪。破枪经常走火,一枪手不断推弹上膛、打开保险试验磨损的扳机。二枪手在枪口塞紧擦枪布,破枪面临炸膛的危险。过去两个人吵架,女儿还充当保险机。现在,女儿自成体系成为新的枪族系列,掉转枪口和爸爸妈妈大战。
有一种爱确实是打出来的。过去吵架,夫妻二人偶然碰撞出“爱”的火花,速战速决结束战斗,“爱”的火花消失,大不了进入长期冷战。现在,两个人为一点小事就吵,也没有具体原因,像过手瘾一样放空枪。有一天,辛永林一下子回过味来。现在功成名就,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无论如何不能再吵了。以前就像被噩梦魇住一样没能醒来,让他悔恨不已。常丽也不和他吵了,安慰他体贴他,不断检讨自己,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温馨。家庭和睦心情就好,工作就有成就,一顺百顺处处顺。很快,辛永林就把“马克辛”机关枪的事忘在脑后。
常丽和女同事们在一起的时候,谈论最多的是丈夫和孩子。中年女人谈论男人,也和配种师谈论种猪种马种牛种驴一样,必然谈到性事。时间长了,彼此间没有了太多顾忌。她们倍感困惑和担忧的,是丈夫们日见衰退的性能力。闲极无聊,女人们根据每位丈夫的生理特征和残存的性能力,如同梁山泊好汉排座次,排出姓名取了代号:特萎、久萎、大萎、立萎、小萎、残萎……女人们只拿别人男人调侃,都没想为自己的男人做点什么。那段时间,正逢一年一度的全国“爱鸟日”,医院专门出了期墙报,标题是《我们该为鸟做点什么了》。
姐妹们本该借题发挥,但是国家法定的公益活动日,万万亵渎不得。中午吃饭时,电视上“黑旋风”李逵一句粗口“你是什么鸟人”,一下子提醒了姐妹们。她们这才把那鸟和男人联系到一块儿,意识到多音字“鸟”也是男人身上的重要器官。天上飞的鸟和自己男人的鸟,到底谁比谁更重要?官方能为一种动物确定公益日,为什么不能为男人们确定个“鸟”日?大家戏谑说,就把每年的这一天也当作男人的什么“日”吧。两种“鸟”的读法和词义不同,爱的方法更不同。天上的飞鸟好办,只要将环保宣传和法律手段结合起来,就能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不但濒临灭绝的鸟儿重新繁衍,已经宣布灭绝被称做“鸟类大熊猫”的朱鹮和“中华秋沙鸭”,通过各种“爱”,也奇迹般出现在森林里。男人的“鸟”却不好爱,爱轻了爱重了都不行。药店里卖的各种神丹猛药,如同把一只只苟延残喘的老鹰诱骗到悬崖上,让它一头扎下去享受最后的飞翔。
饭吃不饱衣服穿不暖不行,“鸟”这种事情做得好不好,没有明文规定和法律条款。即使真被确定了公益日,照样流于形式,只重视一阵子不会重视一辈子。只有自己重视,才能享受“最后的晚餐”。姐妹们虽然和丈夫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确实不知道具体做什么,怎样做。她们相互揶揄,比墙报上的“爱”还虚空。通过不断探讨,姐妹们明白了,丈夫们已经到了进补年龄。
“萎”的问题,同样困扰着辛永林夫妇。每到夜晚,卧室就变成盛满福尔马林的玻璃柜,里面浸泡没有任何冲动的男人体和女人体。常丽告诉辛永林,让那些神虫神草神鞭齐上阵,才能将“萎”斩草除根。辛永林主任任命下达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久违的梦。梦中,他来到蔚蓝色的大海边上,洁净的海滩上铺着一层报纸。他正为看不懂报纸上的字母而困惑,报纸堆里突然站起一位比基尼金发女郎。他装做道貌岸然的样子,却非常渴望和女郎缠绵。女郎朝他笑了笑,撇下他走向远方……醒来后,他深感失落和遗憾。随后发生奇迹,男人体和女人体全复活了,上演了一幕天翻地覆的激情戏。那段时间,两个人返老还童。男人步履矫健,脸上的皱纹平展了许多,似被熨烫过的老斜纹布。女人面若桃花风采万般,娇滴滴和少女一样。常丽不知道丈夫做过什么梦,怀疑他偷服了某种壮阳药。这让辛永林产生了新的思考,为什么许多官员职务升到一定高度,就要栽到女人手里?为什么一旦有权有势,男人的本性都能得以最大发挥?权力让荷尔蒙得到大赦,靠防就能防得住吗?触碰了硬边界的官员,再用“苦难出身说”为自己辩解,怎让人心服口服?辛永林通过切身体验,在生活作风上剖析贪官身上这种特殊痼疾,用搞一个震撼政坛的专题,为廉政开出良方。有人提出“高薪养廉”,辛永林马上写文章驳斥。“高薪”可以“养廉”,“美女”也可以“养廉”。“高薪养廉”能为官员加薪,“美女养廉”就能为官员配置“二奶”了。如果说“美女养廉”的构想既不符合家庭伦理和社会伦理,又是党纪国法所决不容;那么“高薪养廉”,就是抱着干柴去灭火,注定行不通。他搜肠刮肚思考,似用小勺把脑瓜壳刮成了薄皮水沙西瓜皮,稍一磕碰就能嘎巴溜脆地裂成几瓣。又有人说,每个贪官后面都有一个“贪内助”,每个清官后面都有一个“贤内助”。
对于这种观点,辛永林也不敢苟同。掌管丈夫的荷尔蒙,妻子有绝对权力。照此推理,只要官员妻子严格管理、合理疏导配置丈夫的荷尔蒙,就能保住丈夫职位,也保住一家人的幸福平安。相反,一旦妻子让丈夫的荷尔蒙失控、做了为虎作伥的“贪内助”,判决书就“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那就狠抓“贤内助”培养,大力倡导做“贤内助”活动,举办培训“贤内助”学习班。
那天晚上,借着窗外路灯余光,辛永林揭开窗帘一角,把专题提纲写在稿纸上。当他重新回到床上躺下,看着身边呼呼大睡的妻子,是那样地臃肿衰老,文章的立意顿时变成了残花败柳,一句几十年前的样板戏台词,猛然间在他耳膜上炸响:“像他(她)们这号人,还能管好码头?”况且,特权男人哪能轻易交出掌管自己荷尔蒙的钥匙?他们一旦风流起来,“内助”们不但“贤”不好,甚至越“贤”越糟。再说,让一个个老阿婶老阿姨们纷纷披挂上阵粉墨登场,靠传统方术去承担廉政重任,也于理不公,于事无补,于心不忍。
那么,办一本类似让美国政要心惊肉跳的《好色客》杂志?像以色列那样制定一套《政府官员性道德法案》?组建大批的“老太太反腐团”?既不符合国情也不符合常理。让人悲哀的是,在如今一些反腐新闻中,揭露贪官的‘性、权、钱’交易的丑恶行为似乎不重要,而将他们的糜烂生活描述成一段段情色故事,才令人荡气回肠、过目难忘。“一个情人没有是废物,两三个情人是人物,五六个情人是动物”这样的顺口溜,广泛流行于中国的官场和商界。权力的滥用才是祸源的根本,才导致金钱和性欲共舞。辛永林的一枝笔本来是只导盲犬,在荒草丛中也能趟出一条小路。现在,这枝笔变成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在荒山野地里漫无边际瞎跑乱闯。他又失眠了,脑瓜壳真要像西瓜皮那样裂开了。“廉政”两个字像一块棉絮窝在心里,上不来下不去堵得难受。不知什么时候,他在一个器官与另一个器官的对话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中的他成为一个资深的医学专家和生物学家,把廉政这种严肃的世界性问题,作出能引起诺贝尔奖评比小组关注的创新。他身穿白大褂站在一排排试管前,亲手分离出一个个色魔、一条条贪婪的恶狼,一只只奴颜婢膝的巴儿狗和一只只狡猾诡诈的狐狸……一个足金完人,终于在他手中诞生,一个世界性的难题解决了……他在鲜花和欢呼声中兴奋得忘乎所以……他手持廉政大棒,把一个个贪官的铁饭碗、银饭碗、金饭碗砸得粉碎。随后,雪白的米饭,装满一群群苍头百姓的饭碗……
新的一天开始,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他的思维,仍深陷在廉政的思考中不能自拔。吃饭,坐车,进出办公室,和谁谈话,他都没放弃对廉政的思考。搞好廉政建设,首先要从自身做起,他又从中途返回始点。廉政形势严峻,他绝不可掉以轻心。好比一座老式木结构楼房,家家户户都在超负荷使用大功率电器,对老旧线路是个严峻的考验。由腐败所带来的一系列严重的社会隐患,就是保险丝儿,随时都能产生熔爆。他决心在自己的任职期间,不管正剧闹剧,也不管悲剧喜剧,一定要演出几场廉政题材的好戏。哪怕自己不幸摔下舞台,也要保证后之来者把戏继续唱下去。何况,他已勾画好脸谱扎好大靠,想下台也不可能了。
【编者按】辛永林一上任机关代理主任,就把反腐倡廉放在工作的首要地位。他的第一脚是务虚,柔中有刚,绵里藏针。他组织的反腐倡廉小品晚会从机关到市里到省里,一直到中纪委震动很大,效果极佳。而从务实的第二步开始,他仍是举步维艰。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