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中学对“春游”事件的封锁，起到了欲盖拟彰的作用。辛未的心已被流言蜚语刺透，焦虑、自责、恐惧、胆怯、忧郁等不良情绪，像强盗一样把她包围，将她的自信、执着、快乐、理想、光明抢掠一空。她的学习成绩更是大旱之年的水库，水位持续下降。别说重点高中，她连普通高中也难考上。

在这段不寻常的日子里，学校、老师、家长不断延伸的宽容，就像城市向周边“摊大饼”，不断将她揽到群体的怀抱。山高水深的父爱和母爱，是窗外的防护栏，楼下的充气垫，防火的石棉瓦和拦截沙尘暴的防护林。爸爸妈妈用亲情做桥梁，帮她渡过一条条屈辱的大河。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需要她用高分数来偿还。自从她出生的那天开始，就被社会和家庭抵押给了未来。她的一切幸福和快乐，都“按揭”给了父母的愿望。现在，她的学习成绩一路下滑，无法按期还贷。让她担惊受怕的事情，一直在频频发生。债主们手持分数欠帐单，排队上门讨债。那天，班级进行模拟中考，她的成绩从第八名下滑到四十八名，又进入到后进生行列！学校、老师和家长不相信眼泪，只相信铁面无私的分数。

Ａ班曾经有个内部规定：考试成绩排在前十名和后十名同学，都要站到黑板前亮相。后来，“规定”遭到家长举报、同学们抵制和学校制止，就取消了。这一次，为了在关键时刻对关键的同学有所警示，关键老师冒着再被举报的风险，顶住各方面压力，又将辛未等后十名同学拉到黑板前亮相。如果辛未是个小小王国，亮相那天就是国耻日。她欠下的分数就是几百个手持利刃的倭兵，占领她的国土杀害她子民，冲上国会大厦拔掉她的国旗。她不是站在黑板前，而是站在断头台上。倭兵把锋利的“分数利刃”架在她的脖子上，对她进行严厉的审判。

“辛未同学，你为什么站在全班同学面前？是因为持续下降的分数，是一泻千里般下降的分数，是让班级、老师和同学们蒙羞的分数！自从春游事件发生之后，学校对你的处理够宽容的了，你拿什么回报？分数！你用什么证明你仍是以前的那个市优干、学生会主席、团总支副书记和班长？只有两个字：分数！谁能决定你考上重点高中和名牌大学？谁能决定你的前途命运和未来的生命质量？是分数！在此之前，为什么你一个人能担当那么多职务？不仅因为你认识、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有多强，而是你连续多年在汇考中获得了总分前三名的好成绩，毫无疑问还是分数！老师可以披露人人心知肚名的原则：只要分数不下降，犯了什么错误都可以原谅！假如黄牛仍在班级，只要他的分数跃升到前几位，照样可以担任你所担任的全部职务！有了分数就有了一切，丧失了分数就丧失了一切！社会、学校、老师、家长都在关注什么？分数！为了分数，老师呕心沥血，家长拼命挣钱，学生披星戴月！你们说自己快被分数逼疯了，难道老师和家长不是这样吗？我们的教育是应试教育，狠抓分数才是唯一的选择，即使是苦酒也要频频干杯！在我们这片国土上，哪位老师不抓分数，他敢吗？分数不仅是学生的命根儿，更是老师和学校、家长的命根儿！到了因为一分之差决定你命运的时刻、这才体会到分数的重要，晚了！我们如何面对现实？就是要牢牢地抓住每一分不放！我们要把分数当作攀上悬崖的绳索，只有紧紧地抓住、一寸一寸地向上攀爬，稍一松劲就会一落千丈！拿什么拯救你——我们的辛未同学？是分数！千关键万关键，抓住了分数就是抓住了关键的关键！辛未同学，我们虽然没做到双赢，但是绝不能做到双输！分数的丧失是一把多刃剑，刺伤的不仅是学生，还有老师、家长和学校！辛未同学，按你现在的分数要想考上重点高中，只有产生卫星上天的奇迹了！假如你都被普通高中拒之门外，别说老师和家长为你痛心，就连学校大门前草坪上曾经被你保护下来的小草，都会为你痛心疾首的啊……现在，我不得不痛心地宣布，学校再次撤消你的全部职务……”

“审判”结束，倭兵们押解着辛未，将她驱逐出属于自己尊严和灵魂的国土。她一分一秒地熬到放学，越狱一样逃出校门。她头也不回，尽快离开这座不知谁伤害了谁的伤心之地。尽管在白天，她还以为刚下晚自习走在路灯下。不管她怎样躲避，总能踩上宠物狗留下的排泄物。她害怕见到的人，此时都在身边出现。她最不想听见的话，都准确无误地钻进耳孔：“辛未在班级被罚站了！关老师点名批评她了！”“她的模拟中考成绩下降到全学校五百三十一名，变成女黄牛了！她的所有职务又被撤消了！”“撤消还是轻的呢！如果下次考试她的成绩上不来，学校就勒令她退学了！”“学校够照顾她的了，要是咱们和一位男同学私自到野外春游，早被开除了！”“听说老师让家长带她去医院化验，她可能怀孕了！辛未要做妈妈了！”“你们光说辛未要做妈妈了，怎么不说胡北要做爸爸了？”“女人怀孕后迈左脚生儿子，迈右脚生女儿，看看辛未迈的是哪只脚？”

辛未敏感得如同高科技监听系统，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接收有关她的话题。

在这座城市里，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拆迁工地。哪里铲车轰鸣，哪里就没有人迹出现。她逃到一处拆迁工地，让铲车巨大的轰鸣声淹没灌满耳朵的议论，让倒塌的建筑物烟尘将自己隐藏。要不是施工人员把她赶走，她都想在这里过夜了。

以前在升国旗仪式上，每当她站到台前，都深情地说一句：“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你们好！”面对台下深深鞠躬，回报无数双向她投来敬意的眼睛。现在，她和老师、同学间的温情已经冰封雪冻，她就是那个卖火柴的可怜小女孩。卖火柴的小女孩走向温暖的天国，还能扑进慈祥的老祖母怀抱。她要是去往天国，等待她的是更严厉的惩罚！爸爸妈妈已经接到关键老师的电话了，正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要想避免与悲哀的爸爸妈妈狭路相逢，最危险的地方也许最安全。

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在锅炉房院子里。这里是她的心灵租界地，心跳逐渐恢复平静，顿时有了回家的感觉。四周布满一层厚厚灰尘的砖墙，锈迹斑斑的铁门和铁丝网，就是爸爸的网络图。残留在地面上的炉灰渣、每一根小草每一只昆虫，都变成了小红帽、小裁缝、白雪公主、大拇指、灰姑娘、丑小鸭、小人鱼、海的女儿。它们理解她体贴她安慰她，让她有了感动和温暖。做这里的一棵小草，一定是幸福的小草。做这里的一块炉灰渣，一定是快乐的炉灰渣。它们中间不管谁失宠谁犯了过错谁考试不及格，大烟囱爸爸和锅炉房妈妈都会包容它接纳它。

大烟囱爸爸呀，你的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自从一上学，我就明白学习目的；现在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学习了！离开书本我什么都不会做，摘下眼镜我什么都看不清。难道让我变成一无所用的废物，就是学习的目的？就是分数的价值？大锅炉妈妈呀，你听见女儿的悄悄话了吗？哪位妈妈没有少女时代、没有内心秘密、没有心仪的男孩子？大锅炉妈妈呀，你不会说话，你却能体贴包容你的女儿呀！大烟囱爸爸呀，你不会用语言来安慰我，你顶天立地地站在我的身边，就让我感到踏实安全……大烟囱爸爸和大锅炉妈妈，你们收下我吧收下我吧……

辛未坐在水泥台上，忍不住啜泣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停止啜泣，掏出小镜子一看，脸上布满一道道灰垢。她正在无所适从的时候，眼前出现一瓶矿泉水。她一回头，看见胡北站在身后。辛未用矿泉水把脸洗干净，淡淡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胡北说：“你今天受到老师批评，情绪不好，我就一直跟着你。”辛未还嘴硬：“笑话，我压根就没当回事儿。”胡北说：“我要是你，就拿出好成绩给他们看看。我的头等大事，就是学习。”辛未头一次对胡北嗤之以鼻，说：“你整天追着人家不放，还说把学习当成头等大事，好听极了！”胡北自豪地说：“我没拿回省奥数冠军吗？我各科学习成绩不是名列前茅吗？”辛未心服口服：“你确实聪明，也刻苦。”胡北真挚地说：“我每当和你在一起，就能把智慧发挥到极致。每当我们的手握到一起时，那些解不开的数学题，就和夏天里的冰一样，很快就融化了。”辛未悲哀地说：“过去，我的数学解答题很差，通过你的辅导，有了很大提高。但是，我却不能光明正大地请教你……现在，我精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我每天一进学校大门，一见到老师和同学，脑子里全是乱糟糟的事，一到课堂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胡北说：“走自己的路，什么都别怕，”把手放在辛未手上，“你不在意吧？”辛未叹了口气：“如果我的手真能帮你解开数学难题，就握吧，闲置也是浪费。”胡北不好意思抽回手：“我不该乘人之危，我刚出校门，你爸爸妈妈就去了学校。”辛未苦笑：“我的学习成绩下降到这种程度，他们也不会对我心慈手软……”胡北突然想起什么，又坐到冰凉的水泥台上，从书包里取出本子和笔，认真地演算习题，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辛未站在那里，不知道何去何从。她留下来也学不下去，想走，又不知该去哪里。以前转化黄牛，关老师还以表扬为主。她无法理解，关老师为什么不能对她手下留情。她不能和胡北比，也不能和黄牛比。胡北是变形金刚，怎么变都是金刚。黄牛是臭豆腐，只因为臭才有价值。自己曾经是块香喷喷的蛋糕，一旦发霉变质，就得被扔掉。最让她心惊肉跳的是，老师真能让家长带她去医院、进行妇科检查吗？她从大铁门下面钻出去，胡北半点没觉察。她站在大门外，感到无家可归。难道“小松鼠找妈妈”那一幕，还要在她身上重演？

学生犯了错误，家长脸上无光。接到关老师电话，辛永林和常丽都在单位请了假，急匆匆来到学校。当女儿辉煌的时候，他们多次被学校请来，或开座谈会，或向家长作报告。赶上放学，两个人站在学校门口，在熙熙攘攘的学生群中，看谁最先发现女儿。在辛永林眼里，身着统一校服的女生们，和女儿没有任何不同。女儿站到面前，他也能认错人。常丽能在学生的潮水中，一眼认出女儿。每当这种时刻，常丽高高举起手臂，笑容满面地向女儿招手。女儿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下，跑到爸爸妈妈身边，手挽手走出校园，听妈妈炫耀母爱与父爱的不同。

事过境迁，他们一家已经从颠峰跌下低谷。辛永林和常丽躲在学校门前报刊亭后面，害怕被同学们认出。等学生放学走干净了，他们再灰溜溜地走进校门。常丽站在变压器后面，背对着辛永林。每到这时，她都和辛永林作对，仿佛生活中任何一件不如意的事情，都是他所造成。每当这种时刻，辛永林都默默地忍受。谁受伤了都可以喊痛，惟有他不能。即使心尖被割了口子，大腿露出雪白的骨茬，他仍要扮出快乐的笑容。谁受委屈了都可以诉苦，惟有他不能。即使受到天大的冤枉和不幸，他也得向别人陪礼道歉，把一切莫须有的罪名揽到自己身上。

学生们基本走干净了，变压器也增高了常丽的眼内压。她回过头狠狠地瞪了辛永林一眼，暗示他可以进校门了。本来，辛永林已经定好了向关键老师赔礼道歉的基调，以认错为主。常丽的眼神也升高了他的谈话基调，非得向学校和老师讨个说法不可！他用愤怒代替了羞耻，板着脸憋了一肚子火儿走进校门。

进了办公室见到了关键老师，他把以往的寒暄话都省略了。关老师同样没客气，开门见山实话实说：“我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把家长请来。这个学期，辛未的表现非常地不正常。”辛永林不礼貌地反问：“非常地不正常？我先不和关老师探讨这句话的语法毛病，我想请教一下，如果用数学上的正负数来验证这句话，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负乘于负得正，那就正常了呗？”一向叫真的关老师没解答词义，出示一叠照片：“先请家长过目，然后我再听听家长对事情的看法。辛未同学的考试成绩下降到全班级第四十八名，全学年第五百三十一名！请家长理解，我只能从这些照片上找原因。看完照片我们再探讨，如何挽救辛未。”

一张张照片，使辛永林的三项电只剩下一项。刚才还亮得刺眼的灯泡，只剩下若隐若现的红钨丝。他脸上的汗一个劲往下淌，常丽的眼泪一个劲往下流。开始，辛永林还怀疑这些照片的真伪。但是，照片上确实是辛未和胡北在一起的画面……在滂沱大雨中，是什么人用了什么设备，才拍出这些专业性照片？

辛永林声音颤抖：“这些照片是谁拍的？”关老师冷冷地反问：“你问我我问谁？我也觉得是个迷。”辛永林深深地叹了口气，悲哀地说：“关老师，我这个爸爸做得很不称职。我总以为辛未获得那么多荣誉，被表面现象蒙住双眼……主要责任在家长身上……”深深低下头，最后一项电跳闸，红钨丝灭了。

关键老师不好意思说：“作为班主任，我应该负主要责任。家长把孩子交给学校，我们就应该……”辛永林通情达理地打断：“一个班级几十名学生，一个老师能照顾过来吗？对于辛未这样的所谓好学生，老师肯定不会像对待后进学生那样等待她。因此，她的错误和缺点就有了许多隐蔽性甚至合理性。关老师，您可千万注意身体呀！辛未落后了，但是这么多学生，都指望你呀！”关老师感动得眼睛湿润，说：“谢谢家长理解。我感到可惜的是，在辛未滑到这么深的时候，好不容易才约你们家长见面。”辛永林这才有了一点责备的意思，说：“关老师，如果您在半年前和我们沟通，也许辛未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常丽这才插上话，小心翼翼问：“关老师，学校又处理辛未了吗？”关老师迟疑一下，说：“和上次一样，已经撤消了她的全部职务。”

如同高射炮实弹射击，打的是拖靶，常丽却瞄准靶机开了火：“关老师，我的看法和辛未爸爸不一样！您在家长会上不止一次讲过：孩子大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辛未不也一样吗？学校几次撤消她的职务，一个孩子有多大承受力？连成年人都出这样那样的错，为什么对一个孩子这样苛刻？你们把辛未耽误了，责任在你们身上！”辛永林忙赔笑脸，说：“关老师，您千万别介意。对于孩子的错误，爸爸妈妈有不同的认识和理解。事情已经发生了，请学校和老师把影响降低到最小的范围吧，孩子毕竟要在学校里读书。和您常说的一样，已经到了关键的关键……”关老师有些激动，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把家长都找来。我们当老师干的是什么活儿？良心活儿！老师想扔掉哪个学生，家长肯定不知道！请放心，我不会那样做。辛未曾经是班级和学校的光荣和骄傲，更是家长的骄傲和光荣。要说我这个班主任有什么错，就是太信任和迁就辛未，直至和胡北之间达到了放纵的地步……”如同被锥子扎了一下，常丽又激动起来：“关老师，什么叫放纵？她和胡北之间到底放纵什么了？你要对这句话负责！”

关老师慢慢打开抽屉上的锁，辛永林和常丽大气不敢喘，仿佛里面关着眼镜蛇。关键老师取出一盒曾被雨水浸湿的避孕套，又拿出一张相同的照片。

辛永林和常丽心脏即将骤停，关老师掏出救心丸含到嘴里：“在我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好学生犯错误这样的事，我经历多回。像辛未这样的同学出现这样的问题，我仍感到意外。虽然不能说辛未和胡北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也给老师和家长敲了一记警钟：好学生不但会犯错误，而且会犯非常严重的错误！咱们先别追究谁该负多大责任，帮助辛未度过眼下的非常时期，才是当务之急。”

常丽忍不住哭了：“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呀……”看辛永林没表态，关老师接着说：“现在，我想听听辛未爸爸的看法。”辛永林态度转变，不屑地说：“就凭几张照片和这盒东西，能说明什么问题？你给我们看这些东西，想达到什么目的？”　关老师语塞：“但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第一，至少保证辛未同学有书可读。第二，请求家长带孩子去医院做下检查。我们方舟中学的品牌，就是几十年没有早恋现象。假如辛未真的有问题，学校就得劝其退学了。”

常丽带着哭音哀求：“关老师，非得去医院检查吗？我怕孩子承受不住的压力呀！”关老师也为难地说：“请家长理解老师的苦衷。如果没有意外情况最好，万一出现了我们不愿看到的情况，不但我这个班主任要承担责任，辛未的学籍也难保留……请家长配合，两天之内，务必把医院的证明送到学校……”

辛永林站起来，表情严峻：“我不得不表态了！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家长决不回避，为了孩子为了学校也为了老师，该处理就处理该转学就转学！如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学校必须陪礼道歉，重新恢复辛未的全部职务！”关老师也站起来，针锋相对：“辛未可以不去检查，万一出了问题，你能负责吗？”辛永林肯定地说：“我负全部责任。”关老师连连摇头：“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你有什么把握？”辛永林大声说：“我是辛未的爸爸，这就是我的把握！我要是没有把握，就不配做辛未的爸爸！你要是没有把握，就不配做辛未的老师！”

说完，辛永林拉着常丽，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一出校门，辛永林就开始发懵。常丽不用手推他，他就不往前挪步，仿佛变成一架百年老钟，只有不停上弦才能走字。到了家门口，辛永林拉住常丽，说：“我们都笑一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再给孩子施加压力，孩子要崩溃的。”常常丽仍很激动：“过去是你管，我护；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我想管了，你又护着她！”辛永林语无伦次地说：“有话好好说，这个这个、都是为了教育孩子。这个这个、咱们越是不冷静，越可能把事情弄得更糟……教育孩子和做任何事情一样，只有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只有往成功的方向努力，事情……”

常丽撇下辛永林，快步走进楼道。站在楼下，辛永林突然产生了巨大的悲哀。是什么赋予分数这样大的魔力？让社会、学校和老师，家长和孩子都围着它转？分数是巨人，家长和学生都是它的宠物狗，讨好它巴结它追逐它，长年累月被它牵着鼻子走。分数的积累真是未来价值的积累？能把一个人推上幸福和快乐的颠峰？分数的减少，真能把人推下深渊、甚至打入十八层地狱？他影影绰绰看见“分”字后面，有个幸灾乐祸的面孔在狞笑。每个“分”字都是一把利刃，上面横着一个散了架子的“人”！我们的孩子游走在“分”字的刀刃丛中，进行残酷的分数拉力赛！现在，女儿要被“分数”用来祭刀了！辛永林进了楼道，大步上楼。他首先扔掉自己手中的鞭子，不能为虎作伥地往深渊里驱赶女儿。

辛未感到自己最大的缺憾，就是从小到大很少犯错误，因此胆子小。她一旦犯了错误，种种畏惧就是纸糊的防火墙，心理防线全线崩溃。她百思不解，为什么一旦犯了错误，过去的成绩都不算数？为了讨好爸爸妈妈，她极力表现得天真可爱，这样才能得到理解和同情。爸爸妈妈那些操劳的印象，早印在她骨子里，做起各种家务得心应手头头是道。她头一次做这些烦琐具体的事情，就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忘记是在赎罪。她把每个房间的地板都拖了一遍，把散乱的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她把家具擦得能照出人影，把妈妈泡在洗衣机里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她把衣服甩干，在阳台外伸缩晾衣架上晾好。她从冰箱里取出一块肉，放在盆子里化开。她烧水焯好芹菜，放进水中拔凉。她和好白面，开始剁馅，擀皮包饺子。很快，饺子摆满盖帘。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何来这些纯熟的生活技能？仿佛她上了九年学，学的都是厨师和保姆专业。所有这一切，都是帮她说好话的说客。在这之前，谁要是说爸爸妈妈可怕，她会感到不可思议。现在，爸爸妈妈仿佛变成了一对冷血食人兽，正在一步步地逼近家门。

妈妈开门进来，辛未把心提到嗓子眼儿，满脸陪笑迎上去。她接过妈妈的挎包，帮妈妈脱下外衣，谦卑地说：“妈，您好好休息，爸爸回来就煮饺子。”

看到家中变化，常丽以为辛未姥姥来了。当她知道这一切出自女儿之手，比看见那叠照片和那盒东西都可怕。她腿一软，差点儿瘫在地板上。她挪到沙发旁边坐下来，浑身直冒虚汗。在这之前，她对关键老师的的话半信半疑。现在，锃亮的地板、晾好的衣服和盖帘上的饺子，都成为确凿的实证。这一切，只有家庭主妇和小保姆才做得出来。女儿一定骗了他们九年，每天上学一脱离他们视线，就去劳务市场，被什么人接到家中做小保姆，甚至家庭主妇……一个女人终生都难做好的事，女儿竟做得如此完美！除此之外，她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常丽感到天都要塌了……辛未以为妈妈病了，忙拿毛巾为妈妈擦汗。

辛永林进屋。他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顿时找到夸奖女儿的话题：“辛未，这些都是你做的吗？”辛未没敢说话，只是惴惴地点了点头。

辛永林高兴地对常丽说：“宝贝女儿长大了，能孝敬爸爸妈妈了。有自理能力，更应该算成绩。我去烧水煮饺子，爸爸妈妈尝尝你的手艺。”常丽从沙发上跳起来，把一肚子气撒到辛永林身上：“就你！阴一套阳一套地和稀泥！辛未，我们辛辛苦苦供你上学，该做的你做不好，不该做的你什么就会！这种活儿是你干的吗？谁教给你的？明天别上学了，去劳务市场找活干吧！”辛未头一次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受气包，连大气都不敢喘。她似乎真的是一个受气小保姆，垂手待立一声不吭，任凭主人发落。她越是做出这种样子，常丽就越来气。

辛永林表现出极大的宽容，象个慈祥的老爸爸一样哄着两个任性女儿。他时而拍拍这个肩膀，时而捏捏那个脖子，用爱抚代替语言。

看女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常丽心一软，忍不住哭了。辛未这才哭着说：“爸爸，妈妈……是我辜负了你们的期望……这是我写好的检讨书，我先向你们检讨……”掏出一张纸念，“检讨书：尊敬的老师，亲爱的爸爸和妈妈……”

辛永林一下收敛笑容，问女儿：“检讨？谁向谁检讨？啊？”看爸爸脸色铁青，辛未更害怕了。她战战兢兢，双手把检讨书送到爸爸手中：“爸爸，这是我写的检讨书……我对不起老师和家长对我的期望……如果每个同学都像我这样……我们伟大的祖国将会……”辛永林看都没看，抓过检讨书撕得粉碎。

辛未更加惊恐，以为自己太让爸爸妈妈失望，不让自己上学了。

辛永林将双手放在女儿肩膀上，慈祥得如同圣诞老人：“孩子，要是写检讨书，你可差远了，爸爸当年是写检讨书的专家，县公安局都拿爸爸的检讨书作尺牍。几十年前，亿万人民天天写检讨。农民管这种没犯错误的检讨，叫‘没病硬找火罐子拔’，”激动，“孩子，你没错！是他们错了！该写检讨的是他们！”

辛未一下子扑到爸爸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辛永林搂住女儿，动情地说：“都知道孩子是爸爸妈妈的心头肉，狼不咬谁的孩子谁都心疼……爸爸妈妈应该看着孩子健康快乐地长大。爸爸妈妈看到的，孩子的后背一天天驼了，眼睛一天天近视了，精神一天天呆滞……爸爸妈妈不但不心疼孩子，惟恐孩子受得折磨不够，这是干什么？啊？我们过去常说推翻三座大山，没想到，新的大山又压在了孩子身上！孩子的精神压力已经到了极限，爸爸妈妈再往孩子的心头踩上一脚，于心何忍……”辛未仰起头，不放心地问：“爸爸，您说的都是真话？”辛永林忏悔：“以前爸爸总说，将来的社会只有两个阶层两种人：有文化的人和没文化的人、没有文化的人要为有文化的人服务……爸爸说的太绝对，不该给你增加压力。”辛未仍半信半疑：“这是您和妈妈对我严格要求。”辛永林连连摇头：“所谓的严格要求，是让孩子背负自己没实现的希望和梦想，是极端的自私！爸爸一直想对你说而不能说的是：像这样死记硬背禁锢学生灵性所学到的课本知识、一味强调分数，是没有出路的！我们不能不要分数，但是，分数是用来证明能力的，不是用来培养高分低能的废物！”

辛未哆嗦着说：“我不想去医院检查……什么事没有……我害怕……”常丽愤怒了：“谁和我的孩子过不去，我和他没完！”辛永林搂紧女儿：“在爸爸妈妈眼里，你还是各方面优秀的好孩子，而且更优秀！没有事咱不惹事，有了事咱也不怕事！要相信学校和老师，更要相信爸爸妈妈，决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委屈！注重真才实学，不做分数的奴隶；好好复习考试，争取考上重点高中！”

辛未挣脱爸爸怀抱，一身轻松地说：“放心了，这回我就放心了……”

常丽这才把女儿紧紧楼在怀里。那些端庄秀气的饺子，变成了一个个快乐天使，使家庭氛围变得情深意浓。那一件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每一丝细小的纤维，都是亲情的纽带。那期间，正逢国民党主席连战先生和亲民党主席宋楚瑜先生访问大陆，那擦得锃亮的地板，映照出家庭未来那美不胜收的愿景，苍生的福祉，成了维系家庭团结统一的最后一道底线。爸爸的脸笑成一朵绽开的菊花，妈妈的脸笑成一朵雍容华贵的芙蓉花，孩子的脸笑成一朵含苞欲放的月季花。可惜辛未不是这一年参加高考，否则就以这“三花”做题目，保证押准高考作文题：《今年花胜去年红》。令人揪心的是，另一些鲜花也在开放，“青海一高三男生不堪高考压力杀死亲娘”、“研究生卖身交学费”、“花季女孩卧轨要高考”……以后的高考作文就得这样出题：《惟恐明年花凋零》……

那一夜，辛未彻底卸下了精神负担，睡得又香又甜又塌实。她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妈妈没给她穿衣服，爸爸也没喊她背诵古文。她揉着眼睛走进客厅，“复活节岛石像”仍夹在“充电器”里充电，妈妈仍在厨房里忙碌。但是，“复活节岛石像”缩小一圈，仿佛刚经历过一次惨烈的风化。妈妈的脸是没完全打开光栅的荧屏，“画面”模糊时亮时暗。妈妈小声告诉她，昨天晚上关老师来电话，敦促家长今天带她去医院检查。没怀孕就继续上学，怀孕了就办理转学……

眼前的一切都安装了轴心和马达，天转地转。爸爸妈妈的话，也在辛未耳朵里不停旋转…………如果没有问题，学校、老师、家长和你自己，都松了一口气……我们交上的是清白，留下的是自信……不去医院，别人就认为有问题……各种猜测和联想，变成耻辱的Ｎ次方……好孩子，只要能证明清白，就选择忘却……学校只给三天时间，除了一纸薄薄的鉴定书，任何解释都没用……

辛未一下子变成薄薄的一张纸，被风刮到遥远的天际……恍惚中，她灵魂离开身体，只有躯壳留在家里……她的灵魂向北向北，那位异国老爷爷拉着她的手攀上悬崖，爷孙俩对着大海高声呐喊：“暴风雨！暴风雨真的要来啦！”

巨大的耻辱化作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把她眼前的一切炸成了空白！顿时，整个天地变成一张巨大的妇产科病床，她躺在上面接受妇科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