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有片旧城区，黄金地段寸土寸金。为了提升城市功能发展经济，充分展示城市魅力和形象，市里决定在此处建一座标志性建筑——商贸大厦。此大厦建成后，虽然比不上被撞塌的美国纽约双子座世贸大厦，但也要在一定范围内争一数二。因为开发成本过高，承担风险太大，尽管多次招标，也未能与开发商们达成协议。市里几次到国外招商，终于和某外商达成了共同开发的协议。按协议规定，甲方必须在有效期限之内，将该地段的两千余户居民拆迁干净。市里把这项拆迁工作当作头等大事来抓，并且给予动迁户许多优惠政策。拆迁办公室首先使用“羡慕法”：先拆迁部分居民，先让他们住上新楼房，然后带这里的土著代表们前去参观。第二天，居民们就在动迁办门前排起长队，争先恐后地办理拆迁登记手续。动迁工作进行得比预期还顺利，提前开工由不可能变成可能。

和每次动迁一样，动迁办仍遇上一位死活不搬的“钉子人”。在拆迁人眼里，五十岁左右的“钉子人”最难对付。在他们的常规武器中，肯定有一捆《宪法》，一堆充足电的手机，外加足够的方便面和矿泉水。“钉子人”不但具备与普通大众不同的大脑，还具有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眼前的这位“钉子人”，还是个“有恒产者有恒心”的有心人。他知道在年年召开的“两会”期间，都要讨论《物权法》的出台。假如今年把《物权法》正式提到“两会”议事议程上，就会和老百姓的现实生活紧密相连。他选择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做“钉子户”，不但可能成为受益于《物权法》》的第一人，还可能成为捍卫私产的典范。他用铁板将自己焊在独楼内，像螺肉那样长在螺壳里，做好与独楼共存亡的准备。“钉子人”和动迁单位对峙两个多个月，双方各不让步。积累了无数经验的动迁员，个个都是技艺超群的拆旧专家，没有砸不开的铆起不下来的钉子。他们用烟熏，“钉子人”套上防毒面具。他们用火烤，“钉子人”穿上石棉防火服。他们用高压水枪喷射，“钉子人”裹紧雨衣隐蔽在死角里。有人提出了新方案，一不做二不休，用水淹。这个方案一提出来，就遭到所有人反对。按现在危楼的海拔计算，如果大水淹没楼顶，整个城市将不复存在。有人提出改进方案，像三峡大坝围堰工程那样，在独楼四周筑起高出楼顶两米的水坝，向里面灌水……即使方案可行，时间也来不及。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外商的飞机就要降落，就到了交付土地使用权期限。如果违约，不但要赔偿巨额违约金，外商资金还要受到国内截留，就是拔掉“钉子”扔进马里亚纳海沟，也没有任何意义。市领导们急得团团转，把公安、城建、综合执法等部门负责人骂得狗血喷头。但是，大家仍想不出切实可行的良策。

对于万主任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任职机会。市里“应对突发事件办公室”主任，都由市委书记兼任。假如他能帮助市领导排忧解难，充分展示解决棘手问题的能力，他的市委书记的任命就会大大提前。他马上想到了辛永林。

仿佛拟定一个刁钻的专题，万主任权衡再三举棋不定。把辛永林请回机关，解决不了“钉子户”问题怎么办？辛永林能解决“钉子户”的问题，自己去不了市里任职怎么办？“钉子户”既是工程项目的“钉子”，也是万主任仕途上的“钉子”。和工程项目一样，他的提职问题也刻不容缓，都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他准备不惜一切代价，马上将辛永林请回机关。又一想，一旦打开了胆瓶封口，辛永林对他履行魔鬼前三个世纪的承诺怎么办？他又放弃了请回辛永林的念头，另一个人又浮现在他眼前，就是白处长。假如让白处长处理这件事，会让一枚普通“钉子”变成“膨胀螺丝”，永远别想拔出来。他也打消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时间来不及了，“应对突发事件办公室”决定：对“钉子户”依法强迁。

上午八点整，几台重型铲车开到“钉子户”独楼下。巨蟹一样的铲斗，独螯般伸向楼顶。几辆救护车停靠在警戒线内，医护人员做好一切救护准备。警察和特警们手持盾牌警棍，在外围严阵以待。再往外，是黑压压围观的市民。

最后的时刻到来，“钉子人”浑身挂满汽油瓶，大义凛然地站在楼顶。他一手持打火机，一手捏着准备随时划断动脉的刀片。他没有半点畏惧，时而慷慨陈词时而引吭高歌。强迁指挥部紧急命令，暂停强迁，撤除所有人员和机械。

双茹任秘书处处长不到半天，感觉被送进了地狱。就算她的“茹”和“乳”膨胀到能堵住宇宙黑洞，在起草材料拟定专题上，连塞鼻血的棉花团都不是。她在秘书处呆上半个月，不但“乳”会干瘪萎缩，“茹”也非死了不可！靠张雄起的灭火器和双时尚的太空武器，她勉强捱了一个星期。下个星期一一上班，她一头扎进主任办公室，使尽全身解数缠着万主任，死活要求调整工作。机关干部调配工作已经结束，该升的升该下的下该退的退，每个位置都有了固定人选。没有合适位置重新安排双茹，万主任感到十分为难。他这才知道，当初没顶住压力让双茹调进来，让辛永林离职，真是天大的失策！世上确实大量存在着双茹这类迷人的妖精，绝对不存在真正的唐僧和孙悟空。哪个男人要是被双茹缠住，即使骨头不酥成粉末，也得流失一半钙源。男人和女人那点事，男人和女人都心知肚明。世上的男人不管高低贵贱，在对女人的渴望上，没有任何不同，万主任也没例外。因为女人影响前程、锒铛入狱、甚至丢了江山掉了脑袋，古今中外屡见不鲜。对于女双茹，万主任绝对能把握住分寸。假如他像处理辛永林那样处理双茹，双茹完全会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处理他。既不得罪双茹，秘书处还要运行，必须由辛永林那样的人当处长。十几年前的一幕重演，万主任又在物色新的“笔杆子”。要想觅到辛永林那样的“笔杆子”，虽然不比寻找外星人还难，也相当于寻找神农架野人。机关各个部门都在努力完成本职工作，惟有秘书处冷冷清清似断了烟火。张雄起和双时尚如同两个守孝的小象，仍沉浸在失去老象的悲痛之中。

那天实在瞒不住了，辛永林把自己离开工作岗位的事，正式告诉了妻子和女儿。妻子和女儿都为他抱不平，用着他了就想方设法拉进去，不用了就一脚踹出来不管。常丽刚说要去找万主任讨说法，辛永林的手机就响了。机关干部处罗处长来电话，让他马上去机关，说有要事。妻子叮嘱他，这回可得先把职务问题解决了。辛未搂住爸爸的脖子激动地说：“天生我（才）爸必有用！”

自从机关整顿之后，罗处长很少露面。他坐在办公室里，听见了走廊上那久违了的脚步声，就像啄破蛋壳的小鸡一样钻出门，把辛永林迎进办公室。

罗处长此时的心情比辛永林还激动，故意问：“老辛，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和眼下的中秋季节一样，辛永林不冷不热地说：“我是顶着风来的。”罗处长给辛永林倒了杯茶，说：“老辛，事情终于有了变化，请喝茶。”辛永林这才笑了，说：“我现在是闲人，不怕我喝工夫茶耽误你的时间？”罗处长凑近辛永林，悄声说：“老辛，你人退了但是能力没退，万主任非常惋惜……”辛永林打断罗处长：“我不是来推磨的，少和我兜圈子。你去他那里转达我的条件，先把我的正处级职务解决了。”罗处长打开卷柜取出几页表格，让辛永林签字。辛永林一看，惊讶了！除了新表格还有一叠泛黄的旧表格，上面早就填好了他的履历，工作业绩，还有处长任命的请示报告。他只要在上面签字，报到上一级机关批复，回来公示一下就是处长了。更让他惊讶的是，在表格“文化程度”一栏里，填写的都是“大专”学历！原来，“文凭老贼”早已上吊自缢了！这些年来，他追捕的只是老贼不散的阴魂！辛永林粗略看了一下，在新表格上签了字。罗处长以为，辛永林能流着激动的眼泪和他热烈拥抱。谁知辛永林一扬手，把签字笔在写字台上狠狠地摔成几瓣。辛永林知道自己失态，忙说：“老罗，请原谅。”罗处长擦净迸溅在写字台上的墨水，说：“老辛，你能有今天，打我骂我我都高兴，我理解你的心情，祝贺你。”罗处长带他去了主任办公室，然后退了出去。

万主任没检讨，辛永林也没发牢骚，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和以往谈工作一样，万主任首先告诉辛永林当年那句豪言壮语的真相。四十年前的山寨知青点里，万卫东下乡刚到三个月，也在写一篇服从组织安排、扎根农村一辈子的讲用稿，为早日回城架桥铺路。从小学到中学，万卫东的作文一直不好。每任语文老师都为他的作文大伤脑筋，写的都是同一句批语：前言不搭后语。万卫东偷偷写了好多天，才写满两页纸，一看内容就泄劲了。如果用他写的字架桥铺路，别说连知青点的门槛都迈不出去，还得往大山深处再延伸几百公里。那天正好刮台风，知青点放假。万卫东绝望地向窗外一扬手，两页稿纸飞上天空。第二天台风住了，他早上一出门，在院子里一层残枝断叶中，拣到一封厚厚的信。他拆开一看，里面不但是一句豪言壮语和一篇讲用稿，下面竟属着自己的名字！是什么人得知他的困境、为他写好豪言壮语和文章、再借助台风投给他？如果不是神助，就是未解之迷。万卫东连稿子都不用抄，换个信封写上地址寄到报社。文章发表后他到处讲用，那句豪言壮语很快风靡全国。他被调到县革命委员会不到两个月，就坐上了回城的列车。

万主任娓娓道来，仿佛叙述一个童话故事。让辛永林感到神奇的，还不是万主任当年神奇的经历，而是当年巴穷根的准确判断。可惜，巴穷根已经做古。巴穷根根本没死，只是变成另一种形态活在现实中。他死的只是肉体，哲学一直活着。他那颗独眼珠子一定悬停在空中，深邃地俯瞰人世间发生的一切。

辛永林不但重新回到机关，还解决了正处级职务。十几年未能解决的问题，十几分钟圆满解决，如同政治杂耍。他回秘书处正式担任处长，双茹还回办公室当副主任。万主任向辛永林交代任务，让他在今天零点前拿出方案，三天之内拔掉“钉子户”。辛永林思考片刻，说：“让有关部门在半个小时之内，把行为艺术家洪黄蓝和田野狼调到拆迁现场，然后我再告诉他们怎么做。”万主任一听就泄气了，市里许多部门都没能解决问题，行为艺术家就能解决吗？万一辛永林弄巧成拙，他就是引火烧身。他又后悔，不该打开胆瓶放出魔鬼。更让他担忧的是，辛永林决非大圣苏里曼的那位叛徒，决不会再重新回到胆瓶。　　

处理突发事件，辛永林有许多疏导方法，有高招妙招，也有怪招损招。和眼前这位“钉子户”硬碰硬，就是玉石惧焚，施用小恩小惠更是雕虫小技。只有用第三种力量先拉倒他的自信心，让他英雄气短自动放弃，才能拉倒独楼拔掉“钉子”。第三种力量只有艺术，黔驴技穷的万主任，只得让辛永林孤注一掷了。

两位艺术家到二百里之外的大山里采风去了，市公安局动用装备不久的小型直升飞机，第一时间内把两位艺术家接回来。在指挥所里，辛永林对两位艺术家说：“你们先按钉子户独楼原型，影印一比一大小的红色双面效果图。画面后半部分，是百人用绳索拉动独楼的民工群体塑像图，竖立在钉子户独楼旁边。”洪黄蓝和田野狼马上表态：“请放心，我们马上在指定时间内制作出来。”

万主任把心悬到嗓子眼，满腹狐疑地问：“在市中心竖立这种塑象，在国际上恐怕都没有先例吧？”辛永林说：“日本开发商在拆迁过程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是钉子户。在日本高枧市，甚至在市中心还有一大块水稻田！因为这块地的主人愿意自己种水稻吃，不愿意把土地卖掉，政府和开发商就没有办法。日本先进的拆迁经验，我们也可以学习。他们的钉子户可以在市中心种水稻，我们为了讴歌建设者和宏扬城市文化，为什么不可以在市中心竖立这样的实物塑像？”

好比人饿急眼了，就是掺了老鼠屎的饭也得将就吃了。同时，报纸、电台、电视台等新闻媒体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新闻发言人称：“为了讴歌城市建设者、弘扬独特的城市文化、不断提升城市功能和经营城市的能力，市政府决定，保留这座独楼和一组城市建设者的雕塑，作为永久性的纪念和城市精神丰碑。”

一个小时之后，在独楼旁边，竖起一幅和独楼一比一的红色平面效果图，仿佛刚脱离模具还没冷却的一块铸铁，透出灼灼逼人的力量。拉动绳索的建设者群像，更是灵与肉的呼应、力量与智慧的结合、现实和未来的凝聚。和著名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样，都属于惊世骇俗的大手笔。不同的是，前者是躬身悲怆的“拉动”，后者是亢奋、仰面朝天的“拉倒”。第一个看见雕塑效果图的，就是独楼顶上的“钉子人”。他内心里所受到的威慑和震撼，比被推土机铲倒一万次还猛烈。他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接着一个踉跄，差点把自己“拔”出来掉到楼下。现场围观的市民，身体全都往后一仰，再往前一踉跄，撞到前面人身上。

“钉子人”的灵魂受到强烈冲击，自信心和意志轰然坍塌。自己就是一个跳梁小丑，在时代的滚滚洪流面前，进行拙劣的抗衡和表演。他仍没有半点屈服和投降的表示，仍在楼顶上大声演讲和歌唱。但是，他的声音已经没了底气。

新闻发言人又发布了现场征集塑像题目的信息，被选中者当场兑现奖金一万元。周围观众热烈响应，前面的人直接把题目递给工作人员，后面的人递不过去，就叠成纸飞机往里面投送。找不到纸叠飞机的，就站在外层呼喊。大家拟订的题目五花八门：《崛起》、《拉动》、《孕》、《阵疼》、《娩》、《新生》等等，仿佛眼前的一切不是发生在拆迁工地上，而发生在从新房到产房的过程中。指挥部传来新指令，把为塑像命名的殊荣给予“钉子人”。“钉子人“绝不上当，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羞辱，愤怒得几乎丧失理智。他又累又饿又渴，加上两个月的非人折磨，人都快崩溃休克了。他嗓子嘶哑狂呼乱喊，用词也出现错乱。他把“你们侮辱人格”喊成“你们乌鲁木齐”，把“我无比自信”喊成“我五笔字型”，把“你们颠倒是非”喊成“你们点到为止”。他骂动迁人员都是“狗娘养的”，从嘴里喊出来的却是“够年头的”，无意中给一种名酒做了广告。

新闻发言人直接喊话向“钉子人”要题目，他快气懵了，仍在给自己鼓劲，声嘶力竭地大喊：“再加一把劲儿——”指挥部马上公布“钉子人”拟定的塑像题目，四周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钉子人”一时精神错乱，懵懵懂懂地爬出铁板掩体，跳进高高擎起的铲斗之中。铲斗徐徐落下，他跌跌撞撞边打呼噜边主动地躺到担架上，被医护人员小跑着抬上救护车。

“钉子人”离开后，行为艺术的表演仍在进行。几十辆铲车高举铲斗向独楼聚拢，形成巨大的钢铁帷幔。正当观众们一头雾水时，音乐声骤起，推土机向四外退去。平面效果图不见了，变成了被喷上红色涂料的立体独楼。一百多个农民工组成的身穿红色工作服的城市建设者们，身体后仰拉紧了镀镍钢索。洪黄蓝和田野狼站在升降机上，手拿小红旗在指挥建设者塑像，大声喊口号：“一二——再加一把劲儿！一二——再加一把劲儿！”

钢索突然绷紧，群体塑像复活！他们“嗨——”地一声大吼，用力拉动钢索。独楼轰然坍塌，转眼间成为一堆废墟。群体塑像也随独楼一起倒下，有的大头朝下，有的两脚朝天；有的连滚几滚，有的三五个一堆叠在一起，瞬间静止不动。在雷鸣般的掌声之后，随着一声哨响，群体塑像全站了起来，爬上几辆卡车。两个小时之后，废墟被彻底清除，现场空空荡荡。又过了两个小时，外商的飞机在机场降落。第二天，在市领导陪同下，外商前来验收拆迁工程，签了合同。

商贸大厦开工那天，市里举行了隆重的剪彩仪式。因为圆满地解决了“突发事件”，万主任被正式任命为市委书记。

机关的两位副主任，就像鲁迅家后院的那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一位副主任是厨师出身，专门抓机关食堂伙食，管的是“上口”；另一位副主任是“市政”疏浚工人出身，主管机关上百处大小卫生间和下水道，管的是“下口”。食堂的规格和伙食是星级标准，卫生间的建设也随步同行。要想知道一个地区和一个单位的综合情况，厕所和卫生间的状况就可略见一斑。不管哪位干部是粗嗓细嗓，食堂里从没发生过噎食和嗝逆现象。卫生间里的高级马桶嗓眼也很细，你尽可放心大胆地使用，不用担心堵塞。平时，机关干部们只在卫生间和食堂里才能看见两位副主任的身影。两位副主任也只有在食堂就餐和去卫生间方便时，才能看见下属们。在两位副主任眼里，除了他们俩做点实事，其余的人除了吃饭就是排泄。在日常工作中，除了后勤，两位副主任从不过问别的事情。万主任一调走，两位副主任都以为主任位置属于自己，争着到市里述职。结果，业绩最差的饮食公司和市政工程公司不但受到市里表扬，还获得了巨额拨款。市领导误以为，两位副主任分别来自饮食公司和市政公司的领导呢。两位副主任这才有了自知之明，除了两头，对中间的事情一窍不通，都熄灭了竞当主任的欲望。谁当主任都得吃饭排泄，脚踏实地干好本职工作，才是履行了天职。

对于该机关主管领导的安排，市里一向谨慎。在这里当主管领导，就和性早熟骨垢提前闭合的孩子，能正常长高的极少。人们以为，万主任会把辛永林当做亲信，直接带进市委机关。万主任太了解辛永林了，他绝不会安分，把他留在身边就是留了颗定时炸弹，迟早要惹事。惊涛骇浪中的辛永林泰然自若，大起大落有惊无险。在主任人选没确定的非常时期，每个人都梦想自己将成为堵住木桶缺口处的木板。木板宽窄薄厚各不相同，谁去堵漏都不合适。双茹暗示大家，任何人都是徒劳，辛永林将代理主任工作。但是，没人相信双茹的话。有人暗地里问罗处长，辛永林能不能当主任。罗处长笑着摇摇头，他还以为自己能当主任呢。有小道消息称，“六角组合”之一的烟鬼李湘江来当主任。许多人迫不及待地买了中华牌香烟，还有人买了古巴雪茄。谁知没过三天，市里来人宣布，由辛永林代理主任工作。大家头一次领教了双茹的能量，无不赞叹万主任的雅量。

辛永林当代理处长时，大家除了钦佩他的文笔，没在其他方面浪费脑筋。他复职后代理主任，对他持怎样的态度，却让大家伤透了脑筋。他平常走路都跌跟头，还总在悬崖边跳舞。陪他跳就得承担风险，一旦栽下去就得一起跌进深渊。不陪他跳，万一他转为主任，自己就成了圈外人。还有人以为，辛永林的职务升迁如同断骨增高，离他太近怕长偏；离他太远，又怕和他愈合不到一块儿。

每当困惑之时，大家就密切观察双茹的一举一动。几十年的江湖历练，双茹的“茹”和“乳”，是指向正确答案的两个箭头。只要跟准箭头，就不会误判。每当双茹穿上低胸露出乳沟的衣服，机关就要产生人事变动，仿佛干部的任免名单就显现在乳沟里。双茹亲自为谁打开水，谁就有升迁的可能。她进门弯腰放暖瓶时，一对豪乳就在胸口暴露无遗，因此，就得对那个人刮目相看。

除了茉莉花茶，辛永林从来不喝别的饮料。那台自动饮水机在处长办公室里闲置多年，如同一位守身如玉的老处女。那天上班后，双茹亲自为辛永林打了两瓶开水。这两瓶开水，让辛永林的人气一下子沸腾起来。每个星期六，机关都会餐。即使辛永林代理主任，这条规矩也一丝不苟地执行。双茹酒量很大，在酒场和情场一样投入。谁有幸和她干一杯酒，比被干部处长叫去谈一次话都荣幸。万主任在职时每当会餐，她眼睛就不停扫描，瞅空子来到领导桌上，和每位主任连干三杯。现在，她从不主动和任何人干杯。处长们敬她酒，她只象征性地用嘴唇沾一沾杯沿。就在大家不知先敬两位副主任的酒、还是先敬辛永林的酒时，只见双茹端起酒杯，径直来到辛永林面前，一句祝酒的话都没说，就和他连干了三杯酒！如同正式宣布了辛永林的主任任命，食堂里面沸起来。人们争相给辛永林敬酒，一轮轮美文一样的奉承话胜过美酒佳肴。辛永林也来者不拒，喝得大醉，还毫不忌讳地说：“可算是熬出头了，可算是熬出头了……”对于酒后失态，辛永林非常后悔。他不该让双茹为自己打开水，不该和双茹干杯，更不该对她寄予这种荒唐的信任。他仍固执地认为，只有努力工作，才是提职的首要条件。

那天，双茹又敲开主任办公室，拿出一片维生素Ｃ递给辛永林，说：“给你一颗定心丸。”然后出去。辛永林的一生坎坎坷坷风风雨雨，任何时候都保持清醒头脑，认为双茹为了某种个人目的，才接近他讨好他。那天下班后，双茹以为他更换笔筒的名义来到主任办公室，用莺歌燕语般的语气，表达自己想当副主任的愿望。双茹的乳峰快要刺中他、含情的目光快把他的自制力融化，辛永林差点儿乱了方寸。他只勉励她好好工作。然后就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第二上班后，双茹照样穿着低胸口衣服，照样为他打开水。辛永林终于忍不住，对她裸露的前胸看了一眼。他不但没产生邪念，反而给予了深深地同情和感动。常丽买化妆品时，曾获赠一件男式圆领口绒衣。每当他穿上绒衣，裸露的脖子和前胸就冻得冰凉，就得围上点东西。而双茹的这类“女脖士”，五冬六夏都得裸露脖子和乳沟，一边忍受寒冷、遭受口是心非的谴责、女人们嫉妒，还得调动男人们的荷尔蒙！尽管辛永林被双茹的裸露所感动，她要晚上请他吃饭，仍被他一口回绝。

双茹刚走，罗处长就进来了，说：“老辛，别小瞧一句奉承话和一个笑脸，关键时刻能顶夸娥氏的两个儿子用，一下子背走压在你身上的两座大山。”辛永林问：“哪两座大山？”罗处长说：“一座叫职务，另一座叫待遇。”辛永林不作深究：“老罗，我下一步该怎么做？怎么做？”罗处长说：“你马上找万书记，汇报一下目前的情况和今后打算，态度一定要谦虚诚恳，下一步好为你说话。”辛永林所问非所答：“我得通知知青同学们，晚上到江南春酒楼聚会。”他的傲慢，惹得罗处长不高兴：“辛永林，别忘记你是怎么又走进机关的！宴请知青同学比提职还重要吗？”辛永林仍偏执地说：“你是独苗没下过乡，所以不懂。泰坦尼克号沉没之后，每年都要举行幸存者聚会……”罗处长打断他：“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儿！”辛永林动了感情：“那些知青同学，仍有许多颗心浸泡在冰海里。只有我，得到的温暖太多”罗处长听不进他的话，转身走了出去。

辛永林回城后没混好，现在来看，他在知青同学中算是混得最好的。大家每年都要组织聚会，在一起叙旧、探讨问题，边喝酒边背诵语录、跳忠字舞、唱忆苦歌。大家在对历史的解剖、拷问、抨击中，也把过去的经历以旧翻新。“黑匣子”是聚会的主角，他的拿手好戏，能把那篇著名的小评论《筷子头上有阶级斗争》倒背如流。回城后，“黑匣子”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完整的人，而是鸡零狗碎没有半点价值的碎块，碍手碍脚地弃置于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每当他在这种场合倒背文章，零零碎碎的自己就组合成了人的整体。

中打弹糖人敌被防提钟警敲己自对时时要还们我来过醒猛们他让作工育教做人的涂糊治政对常经要们我攻进的弹糖退打谋阴的人敌穿揭时随论灭熄争斗级阶的奇少刘贼公奸内徒叛批狠要们我们我蚀腐攻进会弹糖的色色形形他其有还弹糖种一是场捧级阶产资弹糖种一是喝喝吃吃们我拉人敌仗败打要前面弹糖在们他击攻的弹炮的着裹衣糖用们人起不经是但号称的雄英愧不前面人敌些这在们他的过服征人敌的枪拿被曾不是们他人党产共些一样这有能可们我导教席主毛……

每当“黑匣子”故伎重演，大家就像听他说越语和马来语。辛永林怎么看，“黑匣子”都不像在“咸菜缸”里挖掘文物卖了大钱的人。为了不挨骂，他一直没问过“黑匣子”。在有过那段经历的人们眼中，他们的青春只是用来做拷贝，记录那段难忘的岁月。他们将十年苦难当成十年磨一戏，各自都能表演一套绝活，而且不厌其烦。常丽把“旗手”的声音模仿得足以乱真，辛永林把伟人的手势和形态表演得惟妙惟肖。每个人表演的背后，都像孝子在葬礼上背负“岁头纸”，背负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大家让“黑匣子”从正面背诵文章，他结结巴巴一句都背不完整：“前、一、个、时、期，我们、队里、有一个、贫农、出、身、的青年，被、一个阶级敌人、叫、去、吃、吃、喝喝喝呵呵呵呵……”大家看“黑匣子”磕磕巴巴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大家的笑，是在撕扯“黑匣子”全身的伤口，他一杯一杯地猛灌啤酒，才能止痛。他今年五十多岁，整天起早贪黑蹬三轮养家糊口。他的第五辆三轮车又被交警没收，正为没钱打官司生气上火。

“咸菜缸”里的那段龌龊，成为辛永林一道无法逾越的门槛。妻子身上到处印着“黑匣子”的指纹，自己又替他背了大半辈子黑锅。好在他是个大度的人，不但不记“黑匣子”仇，还带领大家背诵那篇文章，以为能给他带来安慰。

前一个时期，我们队里有个贫农出身的青年，被一个阶级敌人拉去吃吃喝喝。阶级敌人还用二十斤小麦向这个青年换了十九斤三两大麦。大家教育这个青年要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他毫不在乎地说：“吃吃喝喝是生活小事，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在政治上划清界限就行了。吃吃喝喝真的是生活小事吗？决不是，筷子头上有阶级斗争！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阶级敌人向我们进攻，不但有钢弹的硬打，更多的是糖弹的软攻，他们往往从我们生活上首先打开缺口，俘虏我们队伍中的意志薄弱者，从而妄图达到他们复辟资本主义的罪恶目的。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和敌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就和敌人坐在一条板凳上了……

辛永林哪里知道，“黑匣子”好不容易将灵与肉组合的整体，又被活生生地扯裂。他再也无法忍受，摔了杯子粗俗地大吼：“连鸡巴头子上都没有阶级斗争了，筷子头上从来就没有过阶级斗争！”辛永林还不记取巴穷根扇他耳光的教训，安慰：“我们都知道你的处境，只要咬咬牙，什么困难都会克服的……”

“黑匣子”更火了，一耳光没扇着辛永林，破口大骂：“你他妈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站着说话不知腰疼！你不是经常讲要换位思考吗？咱俩现在就换换位，我明天替你到机关上班，你现在替我蹬三轮车，去和交警打官司！去呀？”大家赶忙劝住“黑匣子”，让辛永林下了台阶。大家开始奉承“黑匣子”，说他对过去的事情记最清楚，语言表达很有特色。“黑匣子”火是消了，努力了半天没把别的“旧”怀出来，倒把老队长巴穷根那套“驴三样”怀出来：“快鸡巴喝西北风了，怀个鸡巴旧？穷得鸡巴摇铃铛，越怀越鸡巴穷！你辛永林不管当多大鸡巴官，少鸡巴卖乖少摆鸡巴谱！”怕再让众人难堪，有人谎称“黑匣子”老婆来电话，家里来人了，让他马上回去。“黑匣子”又连干几杯啤酒，轻蔑地将大手一摆：“少来这一套！除了警察和债主，没人找我，我躲还躲不及呢！”

上山下乡时，“黑匣子”说话不带一个脏字，文明纯净得如同蒸馏水。挑沙子再苦再累，他也和某样板戏明星一样，早上洗小脸晚上洗“大脸”。在女同学面前他腼腆拘束，不敢多看一眼。回城后，“黑匣子”彻底改变了形象，仿佛不是回城而是回到初民时代。他浑身一股怪味，一边喝酒一边憋足劲放屁，弄得大家都没了胃口。他头发全白了，皮肤和衣服都是一种颜色。更过份的是，他一边用挑衅的眼神睃着辛永林，一边握着常丽的手，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衣袖内，一边摩挲手臂一边往里面探索。看辛永林没发作，“黑匣子”更放肆，讪笑着说：“你不是有思想吗？你说男人这辈子最迷的几样东西是什么？说不上来吧？我来告诉你，从小迷武术，迷枪械；长大了迷女人迷财富迷权力。等什么都迷完了，这辈子就完了。我别的都迷不上，只迷女人。我别的女人都不敢迷，只迷你老婆！哈哈哈哈！我今天除了喝酒，再是调戏你老婆，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

大家拿他没办法，只好夸大他的长处奉承他。早在下乡之前，“黑匣子”就是枪迷。下乡后，他只参加过唯一一次基干民兵训练，头一次摸到真枪，就把枪械各部构造和性能记得滚瓜烂熟。他头一次打靶，三枪只打了一个十环，另两发子弹全打飞了。他非说另两发子弹也从第一个枪眼里穿过去，民兵连长分别让他打了三发子弹，分别是十环。就在他一心一意准备参军、在征兵报名的前半个月，知青们住进了“咸菜缸”，他当兵当将军的愿望也变成了碱疙瘩。但是，他的枪械情结和碱疙瘩一样坚硬，只要是有长度的管状物体，他都用来模拟瞄准射击。他用木头雕刻出大量足以乱真的长短武器，为每个人配备了一枝步枪、一枝驳壳枪，还有一枝防身小撸子。他自己除了这三件武器，还扛着一挺木头班用轻机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支装备精良的敌后武工队。那当时，只要有人请教“黑匣子”枪械知识，他马上滔滔不绝地大讲准星照门标尺膛线开锁闭锁击锤击发阻铁卡笋弹匣拨弹板复进簧快慢机消焰器，还提出许多改进方案。

大家搜肠刮肚说出枪的零部件，试图净化他的一口脏话。“黑匣子”不但把专业术语忘得一干二净，每一个零部件从他嘴里吐出来，都化做赤裸裸的性器官：“前面那个小鸡巴撅儿叫准星，后面那个小屄槽叫缺口。枪机上那个小鸡巴奶儿叫拉柄，还有个什么小鸡巴鬏儿叫什么我就想不起来了……”“黑匣子”喝醉了，竟脱得只剩下裤衩儿，手捏一根筷子站到椅子上，指挥大家唱歌。对于“黑匣子”这种人，要么就狠狠地教训他要么就别理他。大家越怕他，他越是忘乎所以。几位男同学一下没看住，“黑匣子”一把扯掉裤衩，跳下椅子就往外跑。辛永林和男知青们顿时懵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幸亏女知青们冷静而勇敢，一拥而上把他按倒在门口，强行给他套上衣服，总算没出大丑没丢大人没酿大错。

那次知青同学聚会，辛永林一想起来就追悔未及，不该让“黑匣子”出那么大的丑，使他的形象在众人心目中一落千丈，让他以后无法做人。聚会不但没怀出什么“旧”，倒把老同学的旧情贬得一文不值。事情过去了好长时间，辛永林心里都不是滋味，仿佛被灌进一肚子无法消化的陈年泔水。以后，他又给“黑匣子”找过几个不错的工作，他仅在面试中就被淘汰。他一是没有专业技能，二是有“残疾”。他刚回城时被安置在锁厂，因为对厂长任人唯亲行为不满，胡搅蛮缠装瘸办理工伤，谁知那条“瘸腿”的肌肉渐渐委缩，变成真瘸。这种假戏成真让他倍受坎坷，不但找个残疾老婆养了个残疾孩子，干的都是残疾人的活儿。　　　

这一次，辛永林还在老地方宴请老同学，谈论的还是过去的老话题。

怀旧不是逛旧货市场，回忆往事也不是挑选旧货。时间越远，那些难忘的往事就越近，仿佛刚刚经历。大家还是讲“死人滩”上的碱蓬子和“咸菜缸”里的袖珍麦子，回忆巴穷根老队长的精明和怪戾，品味辛永林和常丽创作那句口号给大家带来的厄运。那种劫后余生的侥幸、对现实生活的感慨和对未来的彷徨，更加剧了内心深处的隐痛。菜没吃多少，啤酒喝了若干；再加上谈论那些陈曲子般的话题，人早该醉成了酒糟。谁都没醉，仿佛每个人的肚子都是酒瓮。酒桌上的主角，仍是“黑匣子”。如今，外来打工仔打工妹都用上了“摩的”，执拗的“黑匣子”就是不肯放弃三轮车。市政府几年前就出台了一号公告，明确规定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九点十二个小时之内，市内主要路段禁止三轮车营运。市交通大队交警当天第一个扣留的，就是“黑匣子”的三轮车。多年来，交警共扣留了“黑匣子”十八辆三轮车。他以超人的决心和毅力，年年和交通大队打官司。大家早就劝他另谋生路，他就是一条路走到黑。只要他仍走老路，他的三轮车就被扣，就打官司。这套程序就是三轮车上的链条，环环相扣。他的破三轮车总掉链子，他的官司总是败诉。这还不说，他还差点把一条好腿弄瘸了。三轮车被没收可以再买，他再把另一条腿弄瘸了就瘫了。大家不再劝他，越劝他越来劲。

前几天在辛永林的协调下，“黑匣子”总算打赢了一回官司。他半点不领情，喝他的酒还挖苦他诽谤他。他还是一个人包喝一箱啤酒，别的菜一口不吃，只要一大盘子咸萝卜条子。他不用起子，用牙咬开瓶盖。他不用杯子，嘴对着瓶嘴灌。他不用筷子，用手抓萝卜条子。他不用别人劝酒，脚踏啤酒箱自斟自饮。

大家都年过半百，有的还做了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事到如今，“黑匣子”的秘密也该公布于众了。况且他什么村话都说，“咸菜缸”里那点事算什么？

仿佛又回到青年时代，“黑匣子”一见女同学就脸红，让女同学们很感动，无私馈赠一样轮流去亲他的脸，胸贴胸紧紧地和他拥抱。后来酒喝多了，女同学们如同集资帮助他脱贫致富一样，干脆拿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

“黑匣子”非常内疚，终于酒后吐真言。他说当年在“咸菜缸”里那个醉酒的夜晚，是他在半夜三更溜进女生宿舍，趁女同学们醉得和死人一样，把手伸进她们被窝，解开她们的内衣内裤轮流摸了她们的奶……尤其对想入非非的常丽，还有过进一步动作……“黑匣子”坦白的这个惊天秘密，使时光列车突然落下了紧急制动闸，急速退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那天晚上，色魔如同孙猴子闯进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将桃子摘一半吃一半糟蹋一半……他肯定像分解轻武器那样，把她们里里外外研究得透透的……大家等待“黑匣子”痛哭流涕狠扇自己耳光，挨个磕头作揖忏悔。谁知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还不吃咸萝卜条子了，用品味的目光轮流盯着女同学们当下酒菜。大家悲愤地望着早被戴上绿帽子的辛永林，让他提示“黑匣子”向大家赔礼道歉。辛永林绅士得“春风又绿江南岸”，举起酒杯和“黑匣子”的酒瓶碰了个响，笑哈哈地岔开话题：“当初你当了一天民兵回来，大家都佩服你把各种枪械研究得那么透。你蹬了几十年三轮车，对每个零部件更是了如指掌吧？”他以为只要转移话题，就能转移女知青们的愤怒。谁知他弄巧成拙如同转移癌病灶，女知青们把对“黑匣子”的恨都转移到他身上。他让“黑匣子”谈论三轮车零件，就和谈论她们身体上现在的零部件一样。

“黑匣子”滔滔不绝讲述车把子龙头把套车铃闸把前叉灯架前后挡板车架前管后管上管下管立叉平叉外板脚蹬皮垫……女同学们越听越烦躁，觉得从里到外又被可恶的“黑匣子”乱糟糟地翻了个遍。她们都是作风正派的好女人，却让丈夫吞了沾了别人的唾沫和牙垢的残汤剩饭。她们认为，这些年感情上的龌龊，患上的各种妇科病，都和“黑匣子”这只被机油浸透的黑手有关，而真正的灾难制造者，就是辛永林！就在刚才，她们还轮流用自己的脸去贴他的脸，用自己的胸脯去贴他的胸脯，甚至拿过曾经糟蹋过自己的脏手放在胸脯上……

大家刚要狠扇“黑匣子”耳光，辛永林又岔开话题：“诸位诸位，请大家把两个巴掌竖放到桌面上，咱们玩拉肉的游戏。大家随我念：拉一拉二拉三拉，蝈蝈跟着驴驴爬；蝈蝈要吃驴驴肉，不多不少整十六！”众人不是上当，而是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边唱边和他一起“拉肉”，拉得鲜血淋漓。当大家又把目光转向“黑匣子”时，辛永林又开始鼓动：“来，咱们唱个当年的语录歌，我起头：世界是你们的……预备——唱！”出乎辛永林意料之外，除了他自己谁都没唱。停顿片刻，大家低沉地唱起了当年流行的“地下知青歌曲”：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故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转人了青春史册，

一去不复返。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

曲折又漫长。

生活的脚印，

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

沉重地修理地球……

用我们的双手，

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

唱着唱着，女同学们泣不成声。男同学开始还撑着，后来全都抽泣。只有两个人没哭，一个是“黑匣子”，另一个是辛永林。“黑匣子”只顾把剩菜打包，抓紧时间把别人杯中的残酒喝光。辛永林表面装成一撙铜像，心里早化成一滩铜水。在哀婉的旋律，大片的麦子如同波浪般起伏。麦子又变成波浪般起伏的小人，从青年变成中年，又从中年变成老年。最后，辛永林用一只筷子指挥，大声说：“同学们，大家振奋精神听我指挥：世界是你们的……预备——唱——”

世界是你们的，

也是我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正在兴旺的时期！

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希望寄托在你们的身上！

麦子人顿时凝聚到一起，变成杯子里面的骨头色子。一位准备冲击吉尼斯世界记录的人把杯子倒过来，以神秘的技巧用力快速摇动。他悄然停止轻轻提起杯子，奇迹出现，里面的色子整整齐齐直立，叠成岌岌可危的棱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