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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第四十四章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709 发表:2021-10-28 21:16:28 闪星:0

为了不影响女儿学习,辛永林一直没将离职的事告诉家里。开始那几天,他怎么也无法适应。他体内仿佛安装了定时发问器,不间断地向自己发问: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秘书处工作,无比留恋机关的工作环境。他一直为万主任捏把汗,不知双茹怎样主持秘书处工作,给他捅出什么娄子。他几次想给万主任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未竟的若干工作计划和构想。一想到自己现在的情况,他就悲哀地放下电话。除了杨新潮和张雄起,没有任何人打电话安慰他请教他。机关工作照样运转,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他意识里的自己,永远都是工作中的辛永林和思考中辛永林。他一刻不工作不思考不调研不写材料,就失去了真实,即使活着也是一个影子一具空壳,充当真实辛永林的替身。

充当“替身”的第一天,他就害怕露出马脚,紧张得心里砰砰直跳。早晨不到四点钟,他照样悄悄起来,蹑手蹑脚起床,穿好运动服。他摸到客厅里,喝一杯昨晚晾好的白开水,再掂着脚尖下楼。以前他每天长跑五千米不累,今天勉强跑了五百米,腿就发软跑不动了。整个人都变成假的,腿还能不假?他和钟点工一样,在路边长椅上坐够了四千五百米时间,这才蹒跚着往家里走去。

早饭前的这段时间,辛永林照样把自己镶嵌在墙角内“充电”。仿佛“充电器”和“电池”型号不符,他前胸贴不着茶几,后背靠不上沙发。他双脚悬在空中,身体也矮了半截。因为“断电”,他撑不开眼皮,眼球更是黯淡无光。他凝神思考时,也把知觉也凝固了,竟呼呼地睡了过去。女儿把他推醒,说他鼾声影响她背诵古文。他这才想起来,每天在这段时间里,他都在监督、纠正女儿背诵古文。他从来不在早晨看电视,也不许妻子女儿看。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破天荒地打开了电视机,还选择了少儿频道。屏幕上,猫总是被老鼠戏弄。看着看着,他又闭上眼睛鼾声如雷。他从来没在这个时间里睡过觉,而且如此嗜睡。他半睁着眼睛只露出一线眼白,大张着嘴巴打呼噜。开始,女儿没以为爸爸真睡,以为故意做出这种样子逗她发笑。她凑上去认真观察,看爸爸嘴角垂挂着一丝涎水,样子比爷爷还要衰老。她对着爸爸耳朵轻轻说:“中——华——人——民……”爸爸丝毫没有反应,还练习潜水一样地憋气,好半天才喘上一口气。 

辛未最先看出爸爸反常,悄悄地问妈妈:“我从来没看见爸爸早晨睡过觉,都睡了两觉了。爸爸不是患了脑溢血吧?睡成植物人怎么办?”常丽不以为然:“你爸爸五十岁刚出头,起得那么早跑得那么远,一天到晚用脑子想问题,累的。”辛未还不放心,越看,歪在沙发上的爸爸越陌生,脸型和五官都和以前大不一样,又悄声对妈妈说:“妈, 我怎么越看这个人越不像爸爸,是不是别人冒充的?”常丽也吓了一跳:“你怎么连爸爸都不认识了?不是你爸爸难道是……”辛未指着一张报纸,悄声说:“妈妈,你看这上面……”某报纸上,一则消息醒目而刺眼:《深夜两次遭强奸,误以为丈夫行房事》。常丽生气地摔了报纸:“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看?我和你爸爸一直都是分开睡。”辛未笑着说:“妈,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让你这么说,我是试管婴儿了?”

如同检验一件瓷器是否有潜在裂纹,常丽借机敲打女儿:“什么事情都从娃娃抓起,找对象这种事情也要从娃娃抓起。”辛未不高兴:“爸爸都不提了,你又提起这个话题,想引逗爸爸敲打我是不是?”辛永林一下子醒过来,忙站起来:“别闹别闹,我只眯一小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辛未见爸爸恢复常态,仍不放心地说:“爸爸,你一睡懒觉我就觉得你不喘气了,怕你睡成植物人。”辛永林这才笑了,这一笑才彻底恢复原貌:“不会的不会的,我只要有一口气,就是你的活爸爸;我要是不喘气了,也是你的死爸爸;我成了植物人,也是你的植物人爸爸。”辛未说:“爸爸,你在大白天能睡着觉是奇迹,你要是能做梦就更是奇迹。”辛永林的表情一下严肃起来,说:“我在梦中和人辩论,终于把那个什么、就是‘部分官员煤矿撤资路线图’敲定了。”常丽夸奖丈夫:“我就佩服你爸爸,边睡觉边工作,长两个脑子。从今天起,你爸爸不用去上班了。”

辛永林吓得差点脱口而出“你们都知道我不上班了?谁告诉你们的”,一看,妻子在赞扬他一心惦记工作,就放心地装做看表。他不但不怕浪费时间,反而故意拖延,滔滔不绝地说,“我认为,要抓就要把这件事情一抓到底,绝不能半途而废!假如像有些事情那样,浮皮潦草治标不治本搞形式主义,将直接影响到执政党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和可信度,所造成的政治影响和经济损失是不可估量的!事实上,官煤勾结这样的问题,早应该引起各级党政领导的警觉与重视。但是,有些人自己就卷入了官煤勾结的交易中,能奢望他们自己去处理自己吗?就和官员公布自己的经济收入和财产一样,喊了多少年了,有哪一位官员敢向人民公布自己的财产?为什么导致大批矿工丧失生命之后,才采取所谓的措施,其中的原因不就不言而喻了吗?谁敢保在以后若干年中,不再发生一个又一个完全可以避免的悲剧?这个毒瘤不果断及时地下决心铲除,‘煤吃人’的惨剧就会一幕接一幕地上演。眼下当务之急要干什么?就是千百万仍处在危险中的矿工兄弟需要救命!官煤勾结的实质,就是利用手中权力大发不义之财。从这个意义上讲,不是煤吃人而是人吃人,是无数矿工的生命中饱不法贪官的私囊!眼下却流行着一种奇怪的说法,说‘铲除官煤勾结任重而道远’。我要问一问说这种话的人,人命关天的事情,你还想走多远?再有十几年我们连月球都登上去了,难道比登月还遥远吗?难道得用矿工的尸骨把这条路铺到月亮上去吗?啊?”

辛永林越说越愤怒,狠狠一巴掌拍在茶几上。那只他喝了十几年茶的茶杯率先跳起来,仿佛要争做惩治官煤勾结的排头兵。那枝钢笔更是个善于观察风向的风向标,转了一圈,直到笔尖寻找到导向才停止不动。那叠稿纸,更像一张张面无表情的假脸。以往只要涉及到工作方面的事情,辛永林从不在妻子和女儿面前表露。有时候,常丽看见他忧愤的样子和严峻的样子,就用探询激怒他,分散他的注意力为他分忧。辛永林今天的反常举动,让妻子和女儿产生了大难临头般的惶恐。常丽以为,丈夫不尽快把官煤勾结分析得水落石出,她工作的医院就得透水,就要发生瓦斯大爆炸。辛未以为,爸爸不把官煤勾结的一批首要分子揭发出来,学校上空就会冒顶,操场地面就会下陷,全校师生就得被埋进地层。

辛永林发完感慨,突然意识到已经无班可上,脑袋里率先透了水。别人离职,可以堂堂正正地摘下假面具,永远留在档案里,还原一个真实的自我,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就连副部长那样级别的人物,也在“反正我要退休了”的前提下,开始说一些实话。他这样一个小人物一离职,倒把真实的自己留在档案里,退回家里一具虚假的空壳,仍要和妻子女儿大跳假面舞。现在,“空壳”连一寸远的距离都挪动不了,更别说解决“任重而道远”的重大问题。吃饭时,“空壳”连筷子都拿不住。筷子掉在右边地上,坐在右边的妻子帮他拣起来。筷子掉在左边地上,坐在左边的女儿帮他拣起来。“空壳”的手哆嗦,连花生米都夹不住,只好用筷子拨进碗里。“空壳”喝粥,沾的满嘴都是。“空壳”总算把饭吃完,思维混乱、记忆力减退。女儿要计算器,他把随身听递过去。女儿早已不用他系鞋带,“空壳”又俯下身为女儿系鞋带。女儿上学走了,“空壳”只穿着背心就往外走,说去“上班”。妻子把他拖回来,替他穿好外衣,戴上手表,又把手机、钢笔、工作手册和那张纸装进公文包,将“空壳”送出门去。

辛永林夹着公文包,在大街上急匆匆地行走。他像一具玩具汽车,毫无目的地行驶,撞到障碍物自动改变方向,翻倒了自动爬起来,就是钻进死胡同,也能退出来。他不管哪个方向,只要是人行道就往前走,逢天桥就攀上去,遇地下道就走下来。遇见红灯他也不等,改变方向朝着绿灯走。有时他进入封闭小区里,就和回家一样,转了一圈再走出来。为了简便,他选择一条笔直而漫长的大道,毫无戒备地大踏步前进。他的脑海里,思维也没找到出路,在乱糟糟的记忆板块中左冲右突。他一会儿和常丽在窝棚里编写豪言壮语,一会儿在“死人滩”上薅碱蓬子;一会儿在“咸菜缸”里改良土壤,一会儿在胡同里和几个女人拧绳……惟有刚结束的干了十几年的机关工作,没留下半点印记,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这十几年干了些什么。沿途有好几家叫“乱炖”的小饭店,他脑子里也在“乱炖”。饭店里的“乱炖”都以独特的酱辣风味而闻名,他脑子里的“乱炖”是稀里糊涂的大杂烩。侥幸的是,他的一系列反常举动,没引起妻子和女儿半点怀疑。

这种盲目行走,还是一个隐身向导,把辛永林引到从来都没想去、眼下必须要来的地方。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了“人才交流中心”。这里门庭若市,全是前来求职的大学生。一旦有老板模样的人出现,大学们就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推荐自己。他想起刚回城被安置工作时的情景,心情更加沉重。这里的每扇门每个窗口每张面孔都在告诉你,找工作难,找合适的工作更难,找理想的工作难上加难!偶尔找到工作的人,就像两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凑付在一起的婚姻。每一份好工作,都是一位白马王子邂逅一位千金小姐,聘用条件是优中选优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他要想在这里找到坐机关那样的工作,真和白处长写杂文讽刺他那样,比堂·吉诃德和坐骑“驽骍难得”想加入皇家骑兵队还难。

大学生们以为辛永林是前来招聘员工的老总,围住他像推销紧俏商品一样递上简历。他奋力逃出重围出门绕过两条街,才摆脱大学生们的围追堵截。可能是自己这只权威的公文包惹的麻烦,因此被人高看。此后一连几天,他都在同一时间在大街上漫无边际地游走。遇见超市,他就走进去推荐自己,要当售货员。他的名字仿佛是三个错别字,他的肖像是超市里张贴的惯偷画像,没有一家接纳他。想当初自己有用的时候,不管工作还是生活,离开辛永林就玩不转。上到市领导的重要讲话下到万主任的决策——谁的钥匙锁在办公室里——遇到任何棘手事情,人们首先想到他。他在关键时刻一出现,如同唐僧取经来到了女儿国,一片“人种来了,人种来了!”的欢呼声。现在他没用了,变成一堆烂苹果。要是逢上苹果生长周期的“小年”,也许还能廉价处理掉。但是偏偏逢上苹果大丰收的“大年”,连特等苹果都得折价处理,他这样的“烂苹果”喂猪都不吃。

在热心帮助别人方面,辛永林是一台光往外吐不往里吞的柜员机。对任何遇到困难的陌生人,他都倾其所有鼎力相助。他在一个口袋里装满零钱,专门资助遇到的乞丐。不是他不需要别人帮助,因为生来就羞于张口求人。他决定张口求人了。在被他帮助过的许多人当中,能帮他的,是某房地产公司总经理梁小楼。

当年,小梁孤身一人来到这座城市打工。他辛辛苦苦积攒的一点积蓄,被骗子骗得分文不剩。他三天没吃饭,饿得奄奄一息倒在小树林里。他晨练时发现了他,买来食品和矿泉水救活了他。他把小梁领回家里调养好身体,在一家装修公司为他找到工作。小梁注册自己公司那年,由于联系不到业务,企业濒于绝境。正赶上机关装修办公大楼,辛永林凭自己的面子,向万主任推荐小梁。小梁挣得了第一桶金,才在这座城市里稳稳地站稳脚跟。白处长向纪委写过匿名信,举报辛永林收受房地产商人梁小楼的巨额贿赂。纪检部门进行调查,小梁只请辛永林吃过一顿涮羊肉。在感情上,小梁把他当成哥哥,他也把小梁当成兄弟。但是,他从不接受小梁的任何好处。近年,小梁成为拥有亿万资产的富翁,他从不到小梁那里去。他最瞧不起的人,就是帮助别人未得回报、反过来又耿耿于怀的人。他们之间的友谊就像放了防腐剂的罐头,放多久都不会变质。即使他去找小梁,也别无所求,只想到他的一个小区物业公司里,做个普通的维修师傅。

辛永林来到了小梁公司大楼下,门岗通报后,小梁亲自下楼迎接他。小梁没领他去办公室,也没问他来干什么,而是兴致勃勃带他去了车库,参观他刚刚添置的“七系列”宝马豪华轿车,开车带他兜了一圈风。对车和对酒一样,辛永林都不感兴趣。在他眼里,各种品牌的车和各种品牌的酒都一样,都是为了出行方便和助兴。小梁的办公室也和他的轿车一样豪华,辛永林一时弄不清是坐在办公室里还是坐在轿车里。当他支支吾吾地说明自己目前的情况,小梁百般不信,以为开玩笑。当他确认辛永林确实被精简、只是找个活干时,这才吁了一口气。他拿出一大堆规章制度,称自己的企业能有今天的规模,除了靠当年辛哥的救助,再是靠自己的铁面无私和严格管理。辛永林也以为小梁开玩笑,他能拒绝任何人,也不会拒绝他。正在这时,小梁接了表哥的电话,求他为大学刚毕业的儿子安排工作,被婉言拒绝。辛永林想要起身告辞,身体仿佛瘫痪了,双脚也好象被特种胶粘在地板上动弹不得。小梁动情地说:“我从来没忘记辛哥当年的救命之恩,没有辛哥就没有我的今天……”接着介绍,“我的所有物业公司,搞的都是高科技智能化管理。辛哥可能还不知道什么叫高科技吧?让我来告诉你,高科技就和晴天的太阳和雨天的云彩,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我们的生活和情绪……”

小梁张口高科技闭口智能化,仿佛世界上除了他的企业搞高科技和智能化,各行各业都在经营无知和白痴。当小梁得知辛永林不但不会使用电脑,甚至连打字都不会时,惊讶得张大嘴巴,仿佛面对一个来自低层空间的低等生物,连连苦笑摇头。辛永林厚着脸皮说:“我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死心塌地为梁总打工。”小梁这才舒展开眉头笑着说:“辛哥太客气了,我也是为命运打工。要不先这样吧,我先借给你点钱,这里有笔和纸,你打个借条。”辛永林推开笔和纸,说:“我不缺钱,就想有点事干,退下来之后在家里呆不住。”小梁说:“等有合适工作,我再和你联系。”然后,小梁接了一个神秘电话。

辛永林起身刚要告辞,正在接电话的小梁朝他使个眼色又摆摆手。愚笨的他无法破译那智能化的眼色和高科技手势,不知让他马上离开还是稍作等候,又坐回沙发。看小梁接电话的惊艳程度,对方一定是令他心仪已久的漂亮女人。小梁转过身,把头埋在宽大的写字台下面说悄悄话。他只见螺旋状的电话线一下子绷紧,猜测小梁已经用上了高科技,正在与对方进行智能化的亲密接触。辛永林忙起身告辞:“梁总,我走了。”写字台下面无力地抬了一下手,算是告别。

从小梁公司一出来,辛永林就笑,笑得路人都躲着他走。他活到五十岁,头一次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困难,头一次张口求人就吃了闭门羹。小梁的闭门羹也含高科技的猛药,让他不顾任何脸面。他去了自己居住小区的物业公司,找他的老朋友方经理。这些年,小区业主家中漏电、跑水、抽水马桶堵塞等,好多都是辛永林临时救急,为物业公司减少了许多麻烦。方经理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逢年过节都多准备一份礼物,亲自送到辛永林家里。辛永林见了方经理,开门见山谈了自己的情况,声称就想做个临时工。和小梁一样,方经理也不相信辛永林这样有地位有水平的人,会落泊到这种地步。方经理也有实际困难,刚把小舅子弄来做临时工,确实不能再进人了。他知道辛永林一定遇到了天大难处,但又确实救不了他的急,就把这个月的两千元工资掏出来送给他,表达心意和歉意。

辛永林谢绝了方经理一片好心,赶紧离开。他如果再呆五分钟,方经理就会辞退小舅子,把工作让给他。他和自己较劲,马不停蹄地一路求下去。他去了搞过调研的公司和企业、了解情况的街道办事处,甚至去了他经常宴请知青同学的江南春酒楼。没有人不尊敬他,毫无轻薄之意。人们用最得体的语言婉拒他,都把自己单位称作自行车修理铺,把他比做宝马轿车上卸下来的轮子。

又是新的一天到来,辛永林“上班”后,坐在公园长凳上“办公”。他脚下的每块地砖、周围每块草坪、每立方米的空气中,都渗透和悬浮着他的情感。这座城市的规划和格局,都凝聚着他的智慧和精力、心血和才气。他在大街上见到一块翘起来的地砖,会马上板起来摆平再踩结实。哪家店铺的牌匾写了错别字或者用词不当,他前去告知,劝其改正。哪块路面伸出一截钢筋扎了车胎绊了行人,他马上打电话通知有关部门前来处理。处理不及时推委扯皮,他会通知新闻媒体不客气地曝光。光是纠正“欢度春节”的“渡”字,每年春节他都要在市区内穿行检查。任何一点不和谐因素,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现在,他出现在哪里,就等于哪里翘起了一块地砖、多了一个错别字、缺失一块窨井盖、伸出一截钢筋。他坐在长凳上,讨好和巴结似地望着每位过路行人,露出谦卑的微笑。一阵风吹来,脚下刮过一张残破的图书封面。封面残留处,只剩下《谁动了我的……》五个字。这本书的“奶酪” 不知被谁所动,只剩下残页任人践踏。页面上,一只老鼠冲出迷宫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只老鼠在迷宫内徘徊。本书的作者提示人们要换一种生存方式,为全世界数不清的企业和个人指出了新的生存之路。也许只是换一种生活方式而已,阳光就会从阴霾缝隙中透下来把你照耀。他更不会忘记,当初他辅导机关干部阅读此书惹恼万主任的情景。他回忆全体机关干部进行生存体验的经历,心情更加沉重。他把满是泥渍的书页拣起来,用手拂平上面的皱褶。他认真辨认上面纵横交错的纹路,破译走出困境的出口。

万般无奈,辛永林只得去求他最不想求的一个人,就是弟弟辛永成。他刚打通弟弟的电话,辛永成急急忙忙地说:“飞机就要起飞了,我得关机了!”就关了电话。辛永第二次打电话,辛永成没好气地说:“我正在主持商品洽谈会,你能不能等一下?”辛永林第三次打电话,辛永成不高兴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辛永成只得说:“没什么事,我只是问候你一下。”辛永成说:“没什么事你别再老打电话了!”辛永林不想再讨个没趣,只得到劳务市场找活干。

让辛永林没想到的是,他竟在劳务市场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他身体结实,满脸沧桑,双手骨节凝结,手臂青筋暴突,一看就是个干好活、干了一辈子活的劳动者。尤其他身材高大清瘦,搞装修砌砖抹灰,都不用上架子。极具讽刺意义的是,一个叫陈龙的装修公司监理慧眼识珠,竟一眼认定他是个刮了几十年大白的师傅,抢着把他塞进面包车里拉走。他说他从来没刮过大白,陈龙以为他嫌价钱低,一天又给他涨了十元钱。他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去试一试。如果刮得不好就赶紧溜走,千万别像白处长那样,被扇了耳光赶走。到了户主家,他心里更没有底。他凭生第一次刮大白,第一次拿起刮板,顿时就有了“坐机关”的感觉,刮板变成手中的笔,墙面变成了稿纸。那一道道“铲底”“贴布防裂”“泥子和石膏找平”“阴阳角找直”“刮面”“打光”等程序,变成了一个个专题。他刮大白也和写材料一样,样样精通,处处得心应手。他和陈龙成了好朋友,很快在业内有了名气,绰号叫“大镜面”。许多户主装修刮大白,首选“大镜面”。那天,陈龙又揽到了新活,告诉他装修的那位户主,是个远近有名的刮大白师傅,一定不能把活干砸了。辛永林不由地笑了,再有名的刮大白高手也高不过白处长,只要不是为白处长家刮大白,他就不怕。

辛永林不过自己戏谑自己,不可能为白处长家装修房子。老天爷如何安排,那是老天爷的事。他确实没为白处长家刮大白,白处长的儿子准备结婚,他为白处长的儿子刮大白装修新房!那天,辛永林正在刮天棚,一低头,见白处长进来了,两个人都愣住了。辛永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白处长更不好意思,刚要离开,辛永林打破尴尬喊住他,说:“老白,生活的阴错阳差,防不胜防啊!大概你、我的出生,都是为尴尬创造素材。”白处长也感慨地说:“老辛,没想到大镜面是你,你也干了这一行。”辛永林哈哈笑着说:“老白,我可抢了你的饭碗啦!如今,咱们是真正的同行了,千万别再成冤家了。”白处长诚挚地说:“老辛,你干了一辈子实事,我搞了一辈子假大空,我没资格和你比。机关裁减我理所当然,让你下来我都想不通。”辛永林轻松地说:“假如咱俩早点颠倒一下,我做刮大白师傅,你当处长,对谁都有好处。”白处长说:“老辛,我的工作态度、责任心和道义感,永远无法和你相比。你太实,我太虚,我们两个人要是综合一下,都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辛永林想了想,说:“有道理,可惜没有机会了。我抽颗烟休息休息,你替我刮一会儿。”白处长为难地说:“我的专利是在纸上刮大白。”辛永林说:“隔行不隔理嘛,我也没刮过大白,也成了大镜面。”白处长比量半天,说:“我不敢。”辛永林说:“刮坏了你儿子也不敢扇你耳光,有什么不敢?”白处长只好挑了一板大白浆,颤颤巍巍上了凳子。他刚要往天棚上刮,手一下没拿住,一块大白浆掉到鼻梁上。

白处长在镜子中看见自己的摸样,哈哈大笑:“无丑不成戏,我还是个文丑呢!”他模仿京剧“官文丑”架势,“仓台来台乙台”地走了几下台步,逗得几个装修工人笑得前仰后合。辛永林没笑,替白处长把脸上的大白浆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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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辛永林不情愿地离开了他工作了十几年的机关大院,辞去了努力了十几年的工作岗位。离职的辛永林无所适从无处安身,惶惶不得终日。他四处奔波,寻找新的工作,他要继续找回存在的价值。可他四处碰壁,没有人肯收留这个“失位”的政府官员。“洛佩的凤凰不如鸡”。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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