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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第三十七章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728 发表:2021-10-28 21:12:27 闪星:0

为别人谋饭碗,辛永林比窑主烧制瓷器还得心应手。为弟弟辛永成找个饭碗,他比考古都难。自从识破骗子“刘局长”,弟弟辛永成恪守承诺,一直没去做“项目”。他为弟弟找一份合适工作的承诺,一直没兑现。只要他打过招呼,不是公司倒闭就是厂房起火,再是老板上吊或者拖欠工人工资外逃,仿佛辛氏兄弟是企业的克星和杀手。弟弟的生存状况越来越艰难,又产生了做“项目”的念头。可能是文人的通病,每当辛永林到了黔驴技穷之时,就产生灵感,就有感而发地写东西。市里一家晨报开辟一档栏目《新聊斋》,面向社会广泛征稿。他把弟弟这些年做“项目”的坎坷经历,写成警世故事《项目皇帝》,做为开篇稿件发表后,被当成笑话在市民中间广为流传。不久,《新聊斋》故事被拍成系列电视剧,《项目皇帝》播出后,在市民中引起强烈反响。只要认识辛永成的人,见了他就喊“皇帝驾到——”爸爸妈妈埋怨辛永林,说弟弟再不好,也不能靠揭弟弟伤疤赚稿费。妻子和女儿也谴责他不该写自家人,就是写,也不能指名道姓。辛永成更是对哥哥产生了极大怨恨,以为哥哥用这种恶毒的办法甩包袱,把他推上绝路。他对哥哥发泄不满的方式,就是无休止地拨他电话,再不厌其烦地挂断,再拨再挂。辛永林里外不是人,就怕弟弟寻短见。他不断地忏悔,向弟弟作出新的承诺。弟弟早已经心灰意冷,攒足了安眠药又租借了一套皇帝戏装,说要死得其所。

就在“项目皇帝”到了驾崩之日,一个自称是“柏拉图集团”的何总,亲自登门拜访。这些年,辛永成被形形色色的“总”们坑苦了害惨了骗枯了,即使财总(财神爷)降临也不信了。不管他怎样咒骂,往楼下泼脏水吐唾沫擤鼻涕,何总就是不走,坐在楼下台阶上看报纸。他恨得咬牙切齿,死也要拉个“总”垫背殉葬,开门放何总进来,准备乘他不备抱他一起跳楼。有句老话说: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掉。辛永成没想到的是,这位邋邋遢遢的何总上楼一进屋,他那些恶毒的灰色的绝望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仿佛他这些年苦苦等待的寻觅的甄别的“总”,就是眼前这个根本不像个“总”的人。原来,何总看过《项目皇帝》电视短剧之后,既被辛永成做“项目”的愚蠢荒唐逗得哈哈大笑,也被他的执着感动得唏嘘不已,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只有人生的大坎坷大磨难,才能造就奇才怪才和希世之才。一个人如果能承受几十年的失败,必有过人之处。何总和辛永成谈话,就不能不谈“项目”。谈起“项目”,辛永成像背天书一样纵横捭阖,天马行空。日出日落陨石雨,霹雳闪电龙卷风;地震海啸大龙潮,月缺月圆春夏冬,扔掉了就是朝夕间过眼烟云,抓住了就是商机千载难逢。嫦娥奔月仙女下凡,飞碟降落卫星上天,都能策划成项目。偌大的世界,不过是宇宙这个大集团的分公司。天地万物,小到空气负氧离子大到一座星球,都可以生产推销、注册加工。从浩瀚的宇宙到人的心灵,到处可以开发市场。我们不用去崇拜上帝,芸芸众生都是我们的上帝!不管神仙还是上帝,都是我们的客户和服务对象……

辛永成那诗人般的意境和情怀,舍我其谁的凛然雄风,目空一切的大我精神,和《项目皇帝》中的委琐形象判若两人,让何总由衷叹服。辛永成的生意经,更听得何总目瞪口呆。辛永成的不切实际,也让何总连连摇头。辛永成对经商的无知和荒唐,更差点让何总喷出鼻血!看人入木三分的何总,认定此人在公关销售上,可能是位理念先行者。他叫来宝马轿车,将辛永成带回公司,让他领导一个销售团队,为他配了专车和司机,给他半年时间试用。几十年的“项目”生涯,辛永成和形形色色的骗子打交道,在潜移默化中练就了能把死人说活的好口才,歪打正着地独创了一套销售语系和技巧。他向顾客介绍商品,如同向吸毒者介绍鸦片。他推销产品,如同向客户偿还遗失多年的心爱之物。他更是个掏钱的怪物,只要对方被他粘上,不但连枚硬币都得留下,还得留下欠条。他被压抑扭曲的销售才能,像钻出胆瓶的魔鬼,很快将公司积压的产品销售一空。他靠一张嘴游说大江南北,将销售网点成倍扩大。很快,何总提拔他做了销售部的总经理。

辛永成一步登天苦尽甘来。他认为哥哥写《项目皇帝》的真正目的,是借此向商界推荐他,真可谓用心良苦。辛永林也不解释,弟弟好了一好百好。

这些年,辛永林经常为报纸杂志写点文章,用稿费建立了小金库,腰板更直了。他不但解决了自己的零用钱,还给女儿买了笔记本电脑,不时给妻子买件衣服。这让他想起巴穷村的一句俗话: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老婆汉子还得张张口。只要有时间,他每天下班都去医院门前等常丽,两个人一起去学校接女儿。只要家庭和谐快乐,就一顺百顺。接着,弟弟也重新装修房子,和妻子小康复婚。常丽调到正科级,成为主管职工教育专干。辛永林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终于可以喘口气歇一歇了。那天,机关年轻同志都脱产参加培训,处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电话铃声响起来,省里有关部门要求汇报机关廉正工作建设规划。听口音,那是个新调上去的干部,一口一个“领导”地称呼他。辛永林多此一举,汇报之前自报家门,谦虚地说自己只是个副处级代理处长,根本算不上“领导”。他的真诚招来了麻烦,对方马上翻脸,批评他不懂机关程序,责令他马上找一个正处级干部汇报。辛永林不管如何解释,对方决不让步。恰好白处长来机关取份资料,他只好厚着脸皮求白处长替他汇报,这才应付过去。白处长不失时机地写了一篇杂文《堂·吉诃德蒙难记》,把辛永林比喻成骑着“驽騂难得”的堂·吉诃德,成为皇家骑兵队的不速之客,被羞辱暴打扒光,长矛折断,瘸着一条腿逃出大门。

更不争气的是,辛永林真崴了脚脖子,走路一瘸一拐,越看越像被暴打的堂·吉诃德,人看人笑。这对辛永林触动极大,确实该解决职务问题了。大部队已经转移,只剩下未提职的掉队士兵,还不能盲目追赶,只好原地坚守待命。要想站稳脚跟,必须用文凭来扩大根据地,把中专文凭换成大专文凭,再把大专文凭换成本科文凭。他早就发誓,永远不动那些抓文凭的教材。那千篇一律的教材,为无数人搭就一座座成功的阶梯,惟独给他砌成一堵堵高墙。有些书页不知被他翻过多少遍,重点章节都被翻烂。被他画上杠杠的篇章和段落,又不知背诵了多少遍。每当考试前,他就像喝凉水一样把这些篇章、条目一口气灌进肚子。考试完毕就像撒完一泡长尿,顷刻间忘得干干净净。实际上,大部队一直都没离开,就隐蔽在原地。他在提职方面的种种误断,就是一个叛徒向导,总是引领他朝着相反方向前进,每当宝贵的提职机会到来之时,就与他失之交臂。

辛永林在撰写重要文稿时,天大的事情都是小事,都得为其让路,一天一夜不睡也不困。材料完成之后,任何小事又都变成了大事,他更睡不着觉。那天凌晨两点,梦中的常丽正被一条蛇追逐。她逃到墙根下,拿起铁锹把蛇戳成两段。头半截蛇猛地跳起来,死死咬住她衣袖。她抖不掉蛇迈不动双脚,也喊不出声。正在她惊恐万分的时刻,一双大手伸过来,击碎了噩梦。她睁开眼睛,见辛永林穿好运动服,对她说:“我找手表,吓着你了。”常丽帮他找到手表,余惊未息地说:“深更半夜就起来。”黑暗中,辛永林的表情像包了层铁:“职务问题不解决,我睡不着,关键是文凭太低。”常丽说:“你那天晚上请罗处长客,他怎么跟你说的?”辛永林随口编造:“罗处长让我在下半年,务必攻下本科文凭。”常丽没好气地揭露:“什么罗处长马处长的,你不是请你们单位双时尚吗?”辛永林立刻不敢吱声,他每次撒谎,都像用豆腐渣子包饺子,总露馅。他拿过一本教材,说:“我先拿下大专文凭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拿下研究生文凭。”常丽根本没听辛永林说什么,只知道黑暗中,辛永林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

十年的上山下乡生活,让辛永林对农村有着无法化解的情结。不管城市发展得如何现代化,农村被拉下多远、被遗忘多久,农村与城市的联系永远不会中断。城市除了离不开农民工的建设,更离不开农贸市场。农村通往城市的道路,就是城市的食道。一条条通往城市的道路和一座座农贸市场,就是城市的肠胃。每当他看见菜农们把新鲜蔬菜摆上摊床,就如同常吃干草的老牛闻到了青草的气息,他笔下许多让决策者们震撼的文字,就是从这里得到灵感和素材。他和市场管理人员都熟悉,和许多菜农也熟悉。他一来到市场大门外,打更师傅就为他打开大门,换上一只二百瓦灯泡,让他坐在摊床上看书。也许上了点年纪,也许注意力没放在书本上,他背诵了一早晨,也没记住教材上短短的一段话。记得当年考“党政干部基础课”时,他一个星期将十几万字的教材背得滚瓜烂熟。那时候的记忆力,是用纱窗布做鱼网,能把一座池塘里的大鱼小鱼一网打尽。现在的记忆力是用竹篮打水,不管在水中打捞多少遍,脑子里仍空空荡荡。他坐在摊床上,背诵一句话要看N眼书。那也算不上背诵,就和某些领导讲话一样,念一句稿要看好几眼。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话他曾经背诵过无数遍,而且全都倒背如流:

马克思是把科学技术纳入生产力范畴的开创者。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研究资本主义机器工业生产方式时,考察科学技术与生产力的关系,对科学力量的认识产生了一个飞跃。在《共产党宣言》里,在……

突然,辛永林意识到周围环境已发生变化。他眼睛一离开书本,知道天早大亮了。看书时间久了,他的视力模糊不清。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菜农们已经进入早市,正在往摊位上摆放各种农副产品。他身边站着个小伙子,脚下摆一只大塑料盆,装了半盆甲鱼,正等他腾出位置。他的腿坐麻了,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看我,还和王八抢位置。”一句话,惹得小伙子火冒三丈:“你怎么骂人?谁是王八?”他用手指着自己脑门:“他是王八,他是个大王八。”

小伙子像遇到救命恩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叔啊!我等了你整整九年,一直等到今天!我爹临死前,就念叨你一个人的名字啊!”辛永林想了半天,说:“你认错人吧?你爹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在哪里?”小伙子还是紧紧抓住他不放:“叔啊,我要是能认错你,老天爷就瞎了眼睛,”拿一只大甲鱼,“这只最大的甲鱼,你拿回去补补身子,拿着!”无论他怎么坚持,小伙子始终不说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他爹怎么认识他,反正不拿甲鱼就不让他走。辛永林从来不沾别人便宜,也不相信甲鱼有特殊滋补作用。再说自己冒犯了人家,只不过自嘲一句,更没有理由得到如此厚报。他不收下甲鱼,小伙子就要和他急眼。他要付钱,小伙子竟要揍他。他只好谢过小伙子,收下那只甲鱼。

辛永林提着甲鱼刚离开,小伙子冲着他的背影连磕三个响头。原来,小伙子名叫王本丹,自从养了甲鱼之后,绰号就叫王八蛋,一直找不着媳妇。一位算命先生给他看过,说他只要遇见一位称自己是王八的人,才能把自己赎出来。小伙子苦等了九年,此人终于出现。辛永林哪里知道,小伙子卸下的王八盖子,已经镶嵌到他身上。他提着那只甲鱼,一边走一边背诵,快到家门口马路边上,才记住那段话。他脑袋里面一充实,这才感觉手里空空的。他低头一看,塑料袋子不知什么时候漏了,大甲鱼逃之夭夭。和生命中发生的许多事情一样,辛永林也是在甲鱼丢失的时候才想到它的价值。他生命中丢失的东西永远不会重现,刚丢失的甲鱼,完全可以失而复得。再说甲鱼走得慢,不在附近,也在这条路上。     

辛永林看了下表,时间还充裕,急忙转身往回寻找。

住在对面楼的华永强年富力强五官端正,貌端体键,博学多才,能言善辩,用征婚广告词来形容恰如其分。他下岗待业不出去找活干,和以前的辛永成一样,整天买彩票梦想发横财。他贷款几十万元买彩票,只换回上万包洗衣粉和几万块肥皂,最后不得不卖房子还债,老婆和她离了婚。他一贫如洗之后,每天一大早提了马扎凳,端一壶茶,坐在十字路口从早到晚骂腐败。他买彩票赔本,也赖腐败。天地万物,没有一样东西不腐败不该骂。每当国内外发生重大事件,他更是加班加点骂,邻居和路人都躲着走。今天和以往一样,华永强吃过早饭坐在十字路口,看见辛永林走过来,喝口茶骂了句开场白:“我操他个……”像说评书“各位看官”,拿出一张小报忿忿地,“啊?一家四星级大酒店,厨房里贴着什么?啊?市长最喜欢吃的菜谱!啊?市长最爱喝的酒!啊?我操他个……”

华永强知道辛永林是政府官员,他见了就骂。以往,辛永林看见他和没看见一样,听他骂和没听见一样,今天对华永强点了下头。看辛永林把自己当个人,华永强很感动,想帮他拿拿书。看辛永林在地上寻找,赶紧帮忙:“领导,一大早丢钱啦?是腐败得来的钱吗?我帮你找。”辛永林这回多了个心眼,没说丢了甲鱼,否则不知能引出他多少恶毒咒骂,谎称:“我的钥匙丢了。”华永强讨好:“我这人挑毛病把眼神练出来了,保证能帮你找到钥匙。”华永强没找出三步远,突然发现路边卧着只大甲鱼,一把抱起来,裂开大嘴笑得合不拢:“哈哈领导!我骂腐败已初见成效啦!我兄弟给我送补药来啦!我得回家给我兄弟上户口啦!”华永强乐得连茶壶和马扎凳都不要了,抱着大甲鱼飞一样朝家里跑去。

辛永林站在那里,看着手腕上套着的钥匙,也裂开大嘴笑了。他确实不喜欢甲鱼这种东西,记得听过一段相声,说甲鱼离开水就咬人,不听见驴叫不松口。万一被咬住,还找不到毛驴。再说,一只甲鱼堵住一个骂人族的嘴,值得。

华永强回家之后,迫不及待地要杀了甲鱼大补。当他听了一段电视广告之后,放下举在空中的菜刀。某镇获得了“生态甲鱼之镇”称号,镇政府专门策划一场别开生面的“品牌生态甲鱼大奖赛”活动。华永强这回抓住了机遇,马上带着甲鱼乘车来到该乡镇。他本以为是龟兔赛跑之类的游戏,到了比赛现场才知道,原来是一场甲鱼综合品质大比拼。那天,各地上几百家甲鱼养殖企业选送了三百多只参赛甲鱼。比赛中,华永强的甲鱼获得了“金鳖王奖”,一次成交卖了十七万元。回来之后,他按照自己出生年月日和拣到甲鱼的年月日,组成一组筹码,把卖甲鱼的钱全部买了彩票,结果中了两项大奖,税后剩下七百五十八万元。

每天晚上,辛未都学习到半夜十二点半,早晨四点半起床,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尽管关键老师说,人的死法有各种各样,没听说谁让学习累死的,中学生因为学习过度、劳累猝死的消息,仍不时撞响报端。鬼才相信,被学习累死的学生会被评为烈士。大概,关老师在市政协会上的提议没被通过吧。睡眠不足对身体、甚至对生命有许多致命危害,辛未深有体会。每当过了十二点,辛未觉得自己的心脏不跳了。那些猝死的中学生,肯定与缺少睡眠有关,不知道这种厄运何时降临到自己头上。学校、老师和爸爸妈妈都说,考上了重点高中和名牌大学,就会有辉煌的人生。就算这一切都能实现,她们欠下的睡眠谁来补偿?她记得,自己好多年没去公园玩一回了。自从一上小学,她就没到草地上打个滚,没钻进森林里听一回小鸟的啼啾,更没去海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或者拣一块贝壳。难道考上名牌大学的目的,就是为了补觉、到公园和海边去玩、到野外春游吗?

那天早晨她还在朦胧中,妈妈和以往一样,悄无声息地进到房间,把手伸进被子里给她套上袜子,穿上裤子,又把手伸到腰下提了上去。然后,妈妈悄悄地等候在床边。那一刻,她突然感到了无尽的悲哀。从小到大,自己的生命是这样单调、短暂,缺少绚丽的色彩。她的人生,童年和少年都被省略掉,从幼年一步迈进青年门槛。她度过的每一天,如同咀嚼同一品牌一种味道、早以过期的霉饼。她厌倦这种生活,如果可能,真想躲进妈妈的肚子里,再择机重新出生。

她眼角垂挂泪珠,又沉沉地睡过去。她梦见自己慢慢沉入河底,浑身渐渐生出鳞片、腮、鳍和鳔,变成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倏然地游往大海深处……

“辛未,那些古文你都能背诵准确吗?还不起来?”客厅里爸爸一声断喝,如同往河里倾倒一堆艰涩的汉字,堵住了大河入海口。那些汉字一沾水,瞬间变成一群群凶残的大鲨鱼,张开大嘴将她围在中间。她还没睁开眼睛,一个高从床上跳下来。她眼睛还没睁开出了门,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卫生间里摸索,一边哼哼唧唧地背诵:“庆历四年春藤子京嘀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她进到卫生间里重重地关上门,发泄内心的不满。

辛永林沉下脸,把手里沾着甲鱼腥味的教材扔在茶几上:“这个态度怎么行,”对厨房里的常丽大声,“你不能再这样惯着她了!”常丽让辛永林搅得没睡好,也憋了一肚子气,没好气地说:“孩子每晚才睡四个小时觉,我让你深更半夜折腾得也没睡好觉,孩子不就是晚起来几分钟吗?”辛永林提高声音,也说给女儿听:“考不上重点高中,这个初中就等于白念!”辛永林往卫生间听了听,要攻击的目标没有反应,倒把同盟军惹火了。常丽“当啷”一下摔铲子,大声说:“让你这么说,全市每年有好几万名考生,能上重点高中的只有几千人,书都白念啦?普通高中不是学校啊?我怎么没看见哪座学校倒闭不办了?”

辛永林起身走向厨房,在门外怒视常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护着她?”常丽寸步不让:“什么时候都是自己的孩子!”辛永林又怕惊动卫生间里的女儿,一下笑了,笑得如同熊熊篝火边上的雪人,就要融化成一滩雪水。他小声而柔和地说:“来,我和你好好谈一谈。”常丽根本不听她的,说:“你少来这一套。”辛永林挠了挠头皮,不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妻子才能听自己的。

辛未听外面没有声音了,这才一边背诵古文,一边走出卫生间。

辛永林进了厨房,悄声劝导妻子:“许多家庭,为什么教育孩子都以失败告终?不就是一个管一个护吗?就像咱家……”常丽打断他:“等孩子上学后你再说吧。”辛永林向客厅使个眼色,暗示常丽他不是攻击她,而是对女儿旁敲侧击。常丽心领神会,一边往蒸锅里面装包子,一边做出心悦诚服的表情,频频点头。辛永林这才大声“教训”妻子:“你这种态度能行吗?啊?幸亏她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不在身边,否则的话,孩子不又多了两重保护伞吗?哪个孩子不愿意玩?不缺觉?现实就是这么严峻!我为什么年过半百还是副处级?不就是没有正式文凭吗?我还是那句话,不考进重点高中不考进名牌大学,将来就业难生存难所有的一切都难上加难!说到底,将来世上只有两种人存在,一种是有知识的人,一种是没有知识的人;没有知识的人,就得为有知识的人服务!”

本来孩子刻苦,老婆本分,家庭安定,但是,辛永林恨不能刮来一股强劲的龙卷风,一下将女儿刮到清华园和未名湖畔,也许这才能松口气。看妻子和女儿都板着脸,辛永林以为消极对抗。他一闻手上的甲鱼腥味儿,气更不打一处来,没事找事地质问妻子:“你刚才说什么?是我让你睡不好觉?我的年龄和处境睡得着觉吗?啊?现在是公平竞争的时代,我们……”

辛未不耐烦地咳嗽一声,马上得到妈妈的响应,常丽大声说:“你一个人睡不着觉,全世界都陪你吃安眠药啊?”辛永林又使眼色,常丽根本不买帐。在丈夫身上,她总看不见实实在在的东西,大雁飞过才往天上放空枪,鱼群游过退潮后才在滩涂上撒开大网。他一个人的过失,总是拖累一家人共同分担。

一想起在哪儿都赚不着好,辛永林感慨说:“唉,做男人真难。”常丽也感慨地说:“唉,做女人更难。”辛未同样感慨:“做孩子难上加难!”

如同二战时期小人物拯救了卡萨布兰卡,战争危险远去,三个人都笑了。

辛永林何尝不心疼女儿?做为男人,他象一条忠诚的猎犬一样守护着妻子和女儿。他多次发誓,要让妻子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妻子,让女儿做世界上最快乐的孩子。他不但没让妻子幸福,更让孩子坐上一头疯牛拉着的大车上,眼睁睁看着大车顺着陡坡一路狂奔。教育圣坛上冒出了无数个巫婆神汉,将普天下父母们弄糊涂弄傻了,伙同她们一起往孩子身上扎针、拔火罐、灌猛药、捂上被子熏蒸,使每个家庭成为制造伟人和天才的作坊。孩子们就像被拐跑的童工,白天在老板的监督下劳累一天,晚上回到家庭作坊,还得剪裁、钉珠、刺绣……在千家万户的灯影里,一个个孩子瘦小的身影,被吞噬在一摞摞犬牙交错的教材中……

一想到自己总是助纣为虐,辛永林就感到愧对孩子。如果超越现实,他马上让女儿休学一年,游遍祖国的名山大川。一回到现实,他就变得冷酷无情。女儿晚一分钟起床,他的火一下就冲到脑门上。有一天下班回来,他看见女儿居然和邻居家孩子踢毽子,竟愤怒地抓起花墙上一块砖头,吓得女儿大惊失色,赶紧跑回家学习。身边任何一样东西生活中任何一种现象,他都能引出和女儿学习、考重点高中上名牌大学的话题。他忘记早饭吃的什么,却记得女儿的鞋带解不开了。他一边为女儿解鞋带一边说:“解疙瘩也和解数学题一样,大有借鉴之处。解数学题解的就是疙瘩,所谓难解的题,不过多了几道疙瘩而已,系得紧一些死一些而已。因此,要掌握解疙瘩的角度、力度和方法。最重要的,要有坚韧不拔的刻苦精神。好了解开了。辛未呀,希望你能理解爸爸的一番苦心。”辛未并不领情,说:“老娘对我最好。”辛永林酸酸地说:“爸爸妈妈都一样,没有什么不同。”辛未认真地说:“爸爸不过是意念上的,而我才是真正从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常丽感动得热泪盈眶。辛永林讪讪地说:“现在的孩子,该懂的东西似是而非,不该知道的东西懂得太多。不管你明白多少大道理,好好学习才是唯一的道理。”辛未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背起书包,默默地走出家门。

辛永林和常丽又双双伏上阳台,目送女儿。女儿刚消失在楼角,电话铃声又响了一下。要是在以前,辛永林马上绷紧每一根神经,火速下楼尾随盯梢。今天,他感到现实中的一切在悄悄变成历史,他站在一片白云上眺望着影影绰绰的未来。他极度的疲倦困乏,如同被铺天盖地的棉花包埋住。他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下手表,说:“七点准时叫醒我。”然后,就倒在沙发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常丽的记忆中,丈夫从来没在上班前睡过觉。她这才发现,丈夫如此衰老,几乎到了丧失一切生命体征的程度!她一恍惚是在医院里,顺手拉过白床单从头到脚覆盖在丈夫身上。当她下意识去寻找尸体消毒液时,这才猛醒过来,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她急忙扯下床单,使劲推着丈夫:“醒醒!你快醒醒!”

辛永林诈尸一样坐了起来:“到点了?该上班了。”他只打了一分钟的盹儿,却遗憾得连连叹气,仿佛误了去联合国开会的航班,夹上公文包匆匆走出家门。楼下路过一辆摩托车,上面高音喇叭在播放南斯拉夫电影《桥》的插曲: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

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摩托车很快远去,只留下歌声的尾音。常丽觉得辛永林也被歌声带走,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挥手向她和女儿告别。常丽突然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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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辛永林的一篇《项目皇帝》改变了弟弟辛永成的命运,可他自己在弄文凭的路上摸爬滚打,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有奏效。可真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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