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第三十三章
杨光从爷爷家一出来,就去胡同里找妈妈。拧绳厂变成了“胡同里炒鸡店”,除了妈妈,另三个拧绳阿姨都做服务员。她们也不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只给他妈妈的电话号码。他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让他到家里找爸爸。他回到棚户区,家里关门上锁。他和爸爸联系不上,不知道爸爸在哪里,在干什么。他在门口等到深更半夜,一辆开着雪亮车灯的越野车停在门前。高大的妈妈从车里下来,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气袭人,就像一座移动的巨型美人广告。假如不从身高和声音上判断,他很难认出是妈妈。妈妈没说她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只说已经替爸爸还清所有债务。爸爸不再搞试验发明,已将实验室注册为“打假公司”。杨光不知道,自从被爸爸注射了“S混合剂”,妈妈就不是以前那个妈妈了。她风骚淫荡,整天和各种各样的男人混在一起。她已经和爸爸分居,正准备办理离婚手续。妈妈忏悔自己没尽到责任,执意带他去一个高级豪华的住宅小区,去见一位有钱的叔叔。杨光露出不屑的表情,坚决不去。妈妈接了个神秘电话,顿时变得风情万种。她给儿子留下几叠厚厚的百元大钞,迫不及待地走出门去。杨光仿佛见到毒蛇,急忙用戳子戳起钱追出去,扔进车里。半个月之后回到爷爷家,杨光这才知道,他离开的当天爷爷就去世了。他看过爷爷留给他的遗书,无论如何流不出一滴眼泪。他买了供品,到墓园里祭祀爷爷。那天晚上,他靠着墓碑陪“爷爷”睡觉。天亮后,他为爷爷买来“早餐”供奉,磕完头离开爷爷的“新家”。
和爷爷活着的时候一样,杨光早睡早起,刻苦锻炼体能,然后去早市帮人卸货、装车。干完活拿了工钱,他买了两份油条和豆腐脑,和睡在地下道里的老奶奶共进早餐。他上午去超市和饭店里干零活,下午去书店帮助搬书上架。他走到哪里都有活干有钱挣,有饭吃有书看。只要帮助穷人他就有人缘,每当有人要领养他,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书越读越多,对各种事物不断加深理解。爷爷对他的苦难教育,也堪称那种以荣誉、责任、勇气、自律等一系列价值为核心的的“贵族教育”。爷爷对他反复强调的责任感、成就感和道德观,是让他早日成为国家和民族栋梁。苦难是他的必修课,也是人生常课,缺少苦难的人生不是正常的人生。他的一生不是为了自己而活,而是为了天下的穷人而活,活着的目的是为了天下穷人谋福祉,否则就是白来世上一场,终生得不到幸福和快乐。
那天晚上,杨光梦见爷爷走出墓穴,坐在墓碑前抽烟。为了让他相信自己复活,爷爷指着脚下一片烟蒂说,这就是我活着的证据。杨光扑向爷爷,爷爷一下不见了。他醒后犯了琢磨,爷爷早戒烟了,这个梦还是假的。他又睡过去,爷爷又在梦中出现,说:“我在这边又抽烟了,一天至少两盒。你要想看我,必须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杨光一下醒来,仍琢磨这个亦真亦假的梦。即使爷爷不能复活,他也要去爷爷墓地,看墓碑前有没有烟蒂。他跑了十几里路,在太阳出来之前来到墓园,顺水泥台阶拾级而上。爷爷阳世的家极其简陋,却花钱为自己买了一块好墓地。突然,杨光闻到了浓浓的烟草味儿。透过青松翠柏,几丝烟缕袅袅地飘逸出来。墓碑下,果然散落着一片烟蒂!矮小的爷爷果真坐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吸烟。杨光激动万分地大喊一声:“爷爷!”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爷爷有一位老战友叫吴有,在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零点之前参加革命。吴有的档案在“文革”中被毁,让整个社会失去了记忆。吴有在狱中被造反派打得失聪,又让自己失去了记忆。吴有虽然已被平反,因为缺少当事人证明,不能确定他参加革命的准确时间,享受不到老红军待遇。吴有给爷爷写信,恳求他务必在有生之年前去作证。遗憾的是,爷爷没等收到老战友的信,就已经去世了。这封信转到杨树房的“打假公司”,他义无返顾地接受了业务,免费为爸爸的老战友圆梦。他穿上爸爸留下来的衣服,染白胡须和头发,化装成爸爸的形象。他日夜兼程,来到吴有居住的城市。老战友在病房里见面,吴有顿时恢复了记忆。有关部门非常重视,很快作出恢复吴有老红军资格的决定。《决定》还没等宣读,吴有就脑溢血复发,再没抢救过来。杨树房又坐了一夜火车,赶回自己的城市。他一下火车就赶往墓地,向爸爸“汇报”事情经过,慰藉他的在天之灵。
不知是不是爷爷在天之灵的有意安排,让儿子以他的形象,和孙子重逢。
爸爸成功地扮演了爷爷,让杨光对爸爸有了亲近感。他一米七〇的身高和知识、坚忍和道义,都是爸爸的骄傲。爸爸一个劲忏悔,说对不起他们母子。爸爸就像爷爷给他讲战斗故事一样,讲述他在打假过程中的种种历险。爸爸个子矮,身体残疾,不引人注意。他利用这些条件,能轻易获取许多重要线索。一次他坐着轮椅深入虎穴,擒贼擒王被誉为独胆英雄,立了大功。杨光虽然做不成爷爷“敢死队员”那样的英雄,却极想做爸爸那样的打假英雄。但是,爸爸坚决不同意。爸爸说要想成功地打假,有时候还得昧着良心造假。以扮假而打假的人,最后都很难证实自己的清白。历史上做过间谍的人,极少获得圆满结局。爸爸也和爷爷一样,在喜欢他时,都跷着脚抚摩他的头。以前他可怜爷爷,现在他可怜爸爸。矮人的一生不知要蒙受多少屈辱、付出多少努力和汗水,才能出人头地。
杨树房不认为儿子的坚忍、道义感和聪明,是所谓“苦难教育”的结果,而是优良基因所产生的必然结果,是科学结晶。为了让杨光受到正规教育,他打通各种关节,让九岁的儿子直接到高中班插班就读。在班级里,杨光不但各科成绩名列前茅,身高也蹿到一米八〇。当他的身高突破科学意义上的极限,杨树房产生了怀疑。他每天测量儿子的身高、骨垢,作详细记录。杨光越长越高,根本不像自己的儿子。仿佛空中悬停一顶绿帽子,随时能扣到自己头上。他只要和儿子做一次亲子鉴定,一切会真相大白。在科学家的求实精神面前,他的自信心彻底动摇。钟玛每次回家,他们都大吵一场,仿佛有深仇大恨。他恶毒地咒骂钟玛是个不要脸的贱货、制造绿帽子的超级裁缝。钟玛咬牙切齿回骂,说他是个十足的窝囊废、只会发明贫穷的发明家、连儿子都分不清真假的冒牌打假英雄。每当吵完,杨树房就忏悔,哀求钟玛别骂他是窝囊废,再别夜不归宿。他表示,不管儿子是不是自己亲生,他都要承担做父亲的责任。钟玛不但继续骂他是窝囊废,而且一个顶俩,甚至以一当十。每当太阳西下,钟玛照旧开始打扮,往身上洒香水。那种浓烈的香水味儿,完全动摇他“闻香知女人”的科学理念。外面响起豪华轿车的鸣笛声,钟玛提着皮包,仪态万方地走出家门。每当这时,杨树房就闭上一只眼睛安慰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什么都没看见……”
许多大人物都当过图书馆管理员,杨光也做了业余图书管理员。家里乏味而压抑,他把图书馆当成家。学校只是知识的水族馆,图书馆才是知识的海洋。在知识海洋里,他像小海豚一样自由自在地成长。童年的美好时光,和处于弥留之际一样难以挽留。没过几天,图书馆搬迁到很远的地方。杨光不得不回家,刚回家就有麻烦事。学校刚化验完肝功,爸爸就带他到医院复查。爸爸以复查做借口,带他做亲子鉴定。化验结果出来,他和爸爸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杨树房戴了十年反革命“帽子”,仍对未来充满信心。他只戴了几天“绿帽子”,就让他万念俱灰。他倾注毕生精力的科研成果,竟被一纸鉴定无情否定、所有努力付诸东流、改造矮人家族的梦想彻底落空。他放下手头的所有大案要案,决心查出谁是杨光的生身之父。一旦查出来,他将严惩不贷!在启动之前,他先征求儿子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儿子的态度让他大跌眼镜,不管谁是生身之父,都不影响他做人做事,都改变不了他的人生轨迹。就和所有的穷人都是他的亲人,谁把他带到人世,谁就是生身之父,因为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爸爸妈妈。
儿子的态度,半点也没动摇杨树房的决心。他的排查范围越来越小,几个具体人物逐渐浮出水面。如同一场竞选亲子的大奖赛,冠军即将在候选人当中产生。钟玛答应杨树房,要为冠军揭晓。关键时刻,杨树房的眼睛突然失明。他怀疑有人害怕自己身败名裂,对他进行暗算。为他治疗的眼科医院,是他的关系单位。他曾为这家医院购进的一大批假药、假器材取过证,挽回了巨额资金损失。医院派最好的医生、使用最好的医疗器械、最好的药品为他医治眼疾。专家为他诊断,是患上了心因性假性失明,安心休息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视力。杨树房怀疑院方也被人收买,回家保守治疗。钟玛恪尽妻子的义务,专门在家里照顾丈夫。杨树房眼睛看不见,全凭想象去判断周围事物、揣摩各种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他性格变得刁钻古怪,疑神疑鬼无事生非。他认为钟玛欺负他眼睛看不见,仍把不三不四的男人领回家,在他眼皮底下翻云覆雨。每天,他不是把耳朵贴在门框上和墙上侦听,再就是用手掌代替耳廓,捕捉四周任何细小的声音。
那天,钟玛服侍杨树房吃完午饭,就像捧着婴孩,把他托到床上休息。杨树房刚要迷糊,突然翻身下地,蹑手蹑脚,如同打盲拳一样四处抓摸。钟玛问他怎么了。他冷笑一声:“家里进来鬼了!”接着,他到处摸索着抓“鬼”。
做卧底线人时,杨树房都自制监控器材。他眼睛看不见,只用微型录音机取证,记录“抓鬼”实况,一边抓“鬼”一边解说。他手一抡,“啪”地一声扇在“鬼”脸上。他飞起一脚,“噗嗤”一声踢在“鬼”身上。他详细描绘“鬼”的特殊气质、味道成分、呼吸频率和奇怪动作。“鬼”从地上爬上桌子,又从桌子上跨到床上。他一把抓住“鬼”,和“鬼”撕打在一起。他虽然身材和体力不占优势,但是懂力学会用巧劲,又经历过生死较量,很快将“鬼”制服。卧底时为了防身,他随身携带一把解剖用的手术刀。手术刀划破“鬼”的皮肉,他触到了热乎乎的液体,闻到了血腥味。但是,“鬼”不动也不叫。他摸到一个硫酸瓶子,拧开瓶盖,要往“鬼”脸上倾倒,“鬼”仍无动于衷。他突然把瓶口对准自己嘴巴,将一瓶硫酸“咕嘟嘟”地喝下去。“鬼”惨叫一声:“你不能喝呀!”
杨树房笑着对“鬼”说:“你连硫酸和蒸馏水都闻不出来,和我一样,也是个倒霉的替死鬼。”“鬼”这才呻吟着哀求:“反正你的眼睛看不见了,也扎我一刀报了仇,放我走吧。”杨树房故意对“鬼”说:“我的眼睛根本没失明,只是不想看到眼前的一切。开始,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把两只眼睛都闭上了。现在,我眼不见心不烦。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抽屉里有药和纱布,你把伤口包扎一下就走吧。”那“鬼”开始忏悔,说:“老杨,你就把眼睛睁开吧……”杨树房的眼睛突然复明,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是你?”
“鬼”不是别人,是曾经把杨树房往死里整的正教授,现在研究所所长!正教授跪在地上忏悔,像热烈鼓掌一样猛扇自己耳光,完全不顾手臂上不住淌血的伤口。他说早在当年,就看上了高大美丽的钟玛。他对杨树房种种令人发指的迫害,都是因为武大郎娶了潘金莲而吃醋。正教授一边哭一边说:“我们两个人,都在钟玛身上实现了各自的梦想,又都为钟玛而受伤……”杨树房又是没想到,害得他一辈子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正教授,一直都没放过他!正教授不断给他制造危难,一直在肆无忌惮地伤害他!正教授哪里是忏悔?而是喜极而泣!
杨树房历数正教授的种种恶行,对他进行严正的声讨和无情鞭挞。正教授“呜呜”哭得像孩子,猥琐得如同小白鼠,在接受杨树房的灵魂切片。他做出承诺,一定把杨树房调回原单位,恢复高职称。但是,杨树房必须答应两个条件:一、永远保守他和钟玛私通的秘密;二、他和钟玛之间的任何事情,他不得干预。
杨树房无法忍受奇耻大辱,愤然举起手术刀。就在手术刀划断正教授颈动脉一瞬间,他灵智蓦然开窍:他所研究的“哺乳动物的嗅觉受体与接收、辨识”机制,都是受基因的影响!他的《再论基因》,正是解开“异性气味相吸、增加免疫性”的万能钥匙!他早已在著作中论证:“人与人的差异是由单核苷酸多态性(SNP)所决定,每个人都拥有惟一的MHC组织,并立于第六染色体上,同时决定每个个体各自的气味特征……”他的论文略加修改,就可公布于世。他慢慢地收回解剖刀,松开正教授,毫不犹豫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并按下手印。
正教授将杨树房调回研究所,恢复高级职称,在经济上进行补偿,安排了住房。他为杨树房做完这一切,因为生活腐化和贪污等问题,被隔离审查。杨树房当上了研究所所长,正准备大干一场时,他也受到正教授牵连,耽误了论文的发表。当钟玛知道丈夫和正教授之间的肮脏交易,毅然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
杨光接到那所著名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美国的理查德.阿克塞尔和琳达·B·巴克,由于发现气味受体和嗅觉系统组织,被瑞典卡罗林医学院授予该年度的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杨树房这才知道,他在狱中已经完成了《再论基因》时,他们的研究才刚起步。当杨树房背着《再论基因》书稿,艰难地徘徊在各大出版社门前,被编辑们取笑羞辱时,他们才刚刚在科研上取得初步进展。
当杨树房静静地躺在太平间冰柜里时,在北京建外的某座写字大楼里,正在举行一场“嗅觉相亲”的派对。一个星期之后,十六对“嗅觉相亲”成功的男女,进行了首次见面。见面后,有十二对男女再一次接纳了彼此。主办方打算,接下来再利用嗅觉举办一些沙龙,“让喜欢彼此气味的男女先从朋友做起。”杨树房最后留给世间的,就是刊登在晚报上“社会广角”专栏里的“死后无偿捐献角膜”的遗嘱。医生检查,他的角膜已经严重病变,根本不适宜移植。杨光处理完爸爸的后事,把房子等一切财产,全部捐献给了慈善机构。他到墓地和爷爷告别,一路风餐露宿,到京城那所著名的大学就读。这一年,他还不满十三岁。
【编者按】杨光一家祖祖辈辈矮小墩矬,杨光却身高一米七零,杨树房疑惑不解。经过反复调查才知道杨光不是自己的种。是可悲!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