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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第三十一章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690 发表:2021-10-28 21:09:11 闪星:0

辛永林倡导的学校、家长、学生自我教育的“三合教育”,得到了丑娅丹校长的大力支持。她决定召开一次“学生——家长——老师”三方大型座谈会,既为辛永林的论文提供充分论据,更为教育改革闯出一条新路。座谈会首先要在形式上体现出历史的厚重、现实的严峻、未来的希望,让与会者一目了然。各项准备工作就绪,题目仍没最后确定。座谈会召开的前一天,丑校长站在学校大礼堂里,仍为题目而冥思苦想。让她恼火的是,主席台正中挂着那幅大型油画,仍迟迟没摘下来。仿佛题目没能诞生,就是因为这幅油画占据了位置。她刚要派人去叫美术老师,又停住了。这幅油画占据了大部分墙面,一挂十几年,从没引起她的注意。她只知道,这是一位成为油画大师的毕业生的作品,送给母校作纪念。她认真观摩油画: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连接一座摇摇欲坠的断桥。她顿时受到启发:“学生——家长——老师”,不就是一座断桥吗?“三合教育”,正是要打造一根连心的桥梁!美术老师带领几个学生进来,刚要摘下油画,被丑校长制止。座谈会的题目有了,这副油画就是图文并茂的题目:《接通断桥》。

让丑校长遗憾的是,在座谈会召开的头一天,辛永林给她来电话,要陪领导去省里开会。辛永林还一反常态,劝她取消这次座谈会。他的理由是,在目前的教育体制下,召开这样的座谈会,完全可能变成“忆苦大会”,导致家长和学生之间互揭伤疤。最后,学校将成为家长攻击和发泄的对象而无法收场。丑校长非常生气,反驳辛永林是杞人忧天。这还是给他面子,实际上,他是功利主义作怪,一怕丢了乌纱帽,二怕对女儿辛未产生不良影响。开始,两个人在电话里争论,后来竟发展成人身攻击。丑娅丹气愤地大声说:“你不应该叫辛永林,应该叫辛功利!”辛永林也大声回击:“你也不应该叫丑娅丹,应该叫臭鸭蛋!”丑校长被气哭,不由地感慨万分,彻底认清了这个社会、这个教育、辛永林的为人。辛永林以学生家长和政府官员的双重身份,尚要在教育圣坛上分一杯羹,可想而知,我们的教育已经到了何等严峻的时刻!他不是在搞“三合教育”,是在搞“三离教育”!这个座谈会不但要开,而且要开得大张旗鼓、开得理直气壮!

美军在进攻伊拉克之前,曾经乐观地估计,伊拉克老百姓会手持鲜花迎接解放。这次座谈会,丑校长也做过类似估计,还被预想的场面感动得几度哽咽。在她的亲自主持下,《接通断桥》大型座谈会,如期在“方舟”中学隆重召开。

那天,“方舟”中学大礼堂里人头挤挤。每个座位上,都挤坐着学生和爸爸妈妈。学生和家长亲亲热热的样子,让老师们感到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丑娅丹校长刚讲完话,家长们就积极踊跃发言,争相介绍自己在抚养和教育子女上,所付出的种种艰辛和代价。家长们催人泪下的讲述,如同自动变速汽车,不用人为煽情,就使座谈会进入一个个高潮。学生们一边哽咽,一边讲述爸爸妈妈抚养他们最难忘的一件事。丑校长精心策划的若干煽情小花絮、小埋伏、小燃点、小动感,都没用上。她希冀已久的场面,竟大大提前。有的学生和爸爸妈妈拥抱,有的哭作一团。学生们痛心疾首地忏悔,披露自己曾经对家长、老师所产生的种种抱怨和误解,辜负了老师和家长的殷切期望。见时机已到,丑校长擦干眼泪,快步走到台上。此时无声胜有声,她一句话没说,在黑板上写下一长串数字:400000.00元——孩子从小学到大学,家长需要承担的费用。她抛出这串数据,如同向断桥对岸抛出一条长长的缆绳,先拉起一条空中索道,再将座谈会引向理性。

没想到这串庞大的数字,变成一项贫富贵贱的参考值。大多数家长居于社会底层,有的还在贫困线以下。那些催人泪下的事迹,全被参考值撕下画皮,无情地证实了他们的低能。家长们不但无地自容,还产生了误解,以为丑校长以这种方式指责他们:你们做得非常不够,根本没满足孩子的各种愿望和需求!

丑娅丹校长弄巧成拙,家长们面对断桥望而却步,没有一个人敢舍身一跃。他们立刻转向,用忏悔当成保护伞,害怕孩子们不慎跌进深谷。学生们如同昏了头的足球队员,个个狂踢“乌龙球”,不断把皮球踢进自家大门。他们声泪俱下地指责爸爸妈妈,仿佛童工在控诉黑心老板,以种种借口克扣自己的费用。

剩下的半截铁索也脱落,断桥变成天堑,感恩大会变成了控诉大会。

爸爸妈妈,我们为什么得了精神软骨症?是你们截流了我们的钙源!你们不让我们长大,又血口喷人,骂我们长大未成人。你们应该为我们做的事情全没做到,还说为了我们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到底谁比谁遭罪、谁比谁受苦?你们没实现的理想和愿望,却强加到我们身上!你们这样虚伪,不配做家长……

丑娅丹校长万万没想到,这些看似懂得感恩的孩子,竟有如此多的牢骚。她本想结束座谈会,又不动声色,任孩子们顺马由缰往下说,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话。有的孩子称妈妈是母老虎,爸爸是两面三刀的帮凶。我们从小学到中学,除了钢琴就是作业,除了上学还是上学。我们不但与大自然隔绝,对自己居住的城市更是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樱桃是结在树上,不清楚花生是长在土里。我们天真烂漫的童年和充满幻想的少年,都被你们剥夺。我们活的,还不如家里的宠物狗……有的孩子称自己产生过自杀倾向,所有的孩子都控制不住情绪,一齐放声大哭。哭完,同学们齐唱一首原创歌曲:《我们该哭还是该笑》。

丑娅丹校长这才知道,学生们有备而来:

都说我生活幸福,

我却感到疲惫而无聊。

我被夺去了快乐,

最大的奢望是好好睡一觉。

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

连假期都别想过好。

课程缚住我的翅膀,

我怎能飞上云霄?

分数捆住我的手脚,                    

我怎能向着未来飞跑?

我是什么小皇帝,

哪有皇帝过得这样糟糕?

老师和家长想一想,

我该哭还是该笑?

都说我目光浅薄,

近视的一代怎能远眺。

我的脊柱已经弯曲,

笼子里面怎能直得起腰?

每一课都安排得满满,

哪有时间独立思考?

减负减负越减越重,

我已背不动书包。

阳光不再把我照耀,

缺钙的脊梁怎撑起崇高?

大海已把我遗忘,

未来的辉煌怎把我拥抱?

学校和社会想一想,  

我该哭还是该笑?

听完孩子们的歌唱,爸爸妈妈们的心被揪碎,无比遗憾和悲哀。他们堪称一对对慈善的公羊母羊,想不到竟养了一只只狼崽子。自己和血肉交融的孩子之间,竟存在这么大的积怨。终于有位妈妈站起来,和女儿辩论。妈妈质问:“你是不是喝我的奶长大?”女儿轻蔑地冷笑:“我喝豆奶长大!一杯牛奶能强壮一个大和民族,一杯豆奶就能强壮中华民族!黄豆才是我的妈妈!”那位妈妈瞠目结舌,一下瘫倒在座位上。在座的妈妈们无比伤心,有的妈妈还哭出了声。但是,孩子们丝毫也不动心。有位哭红了眼睛的妈妈站起来,让儿子说句公道话,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是谁的。儿子违心地说:“衣服穿在你身上,当然是你的。”妈妈哭着说:“儿子,这么小你就丧良心!每次开家长会,你都要妈妈穿得体面点,别给你丢人……好多年,我都没买过新衣服。这身衣服,是我厚着脸皮向工友借的呀!”儿子一声狂吼:“我没你这个丢人现眼的妈妈!”说完愤然离开会场。有位爸爸往纸上吐了一口痰,上面布满血丝。他说为了偿还儿子三万元学费的债务,自己干了五份工作。他怀疑自己患了某种绝症,又不敢去医院检查,一怕付不起高额医疗费,二怕丧失继续活下去的信心,因为绝望比绝症更可怕。有位妈妈当场脱下外衣,展示内衣上的补丁。有位爸爸,很狠地打了儿子一巴掌。

看家长们情绪失控,丑娅丹校长马上转移话题,由各班级老师介绍学生们的成长进步情况。老师的话如同一掊黄土,根本无法遏止家长们大潮般的倾诉。

我们宠爱你们,你们埋怨被宠坏,因此不成材。我们贫穷,你们又说受了虐待……在无情的分数面前,最受伤的是家长。家长被分数的重锤砸碎,变成石子铺在你们求学路上。亲情都被商品化,爸爸妈妈多少钱一斤?教育也被商品化,明天和未来多少钱一两?你们是祖国的花朵,却是阳光下的“玻璃花”。你们戴上眼镜,只能辨认文字和数字。你们摘下眼镜,眼前一片混沌。爸爸妈妈不但没受到应有的尊敬和爱戴,反倒成了伤害你们的内奸和敌人,成了积怨的源头和罪恶象征。你们别叫我爸爸,叫“对手”吧!你们别叫我妈妈,叫能挤出豆奶的黄豆“黄妈妈”吧!孩子啊,豆奶再好也比不上母乳,金钱再可信也比不上爸爸!连野兽的尿都长价,而含辛茹苦的爸爸妈妈却一再贬值。我们不但要把你们抚养到而立之年,而且要默默忍受新的家庭暴力。被女儿当成晚辈一样训斥,成了母亲的家常便饭。有的母亲被孩子打得不敢回家、外婆被连抽七八个耳光!甚至有的爸爸妈妈,惨死在子女的利刃之下……孩子啊,对于爸爸妈妈,高额学费意味着什么?你们从没在作文里有过准确描述,那是插进爸爸妈妈血管中的一根根管子啊!爸爸妈妈的血汗如同小溪流,流进有围墙或者没有围墙的大墙内!交不起学费或有病丧失劳动力的家长,只有跳楼、上吊、喝农药……有人说《孩子,你向谁倾诉》,为什么没有人说《家长,你向谁倾诉》?你们能为自己唱歌,为什么不能为爸爸妈妈唱一首歌?同学们都低下了头,没人为爸爸妈妈唱歌。

那位吐血的爸爸一阵剧烈咳嗽,喘息着走到台前,慈祥而宽厚地说:“家长难,孩子更难。家长们当孩子的时候,没遭过这样的罪。家长有血有肉,孩子也不是哪咤、石猴、蓝精灵和变形金刚。我不会唱歌,也没有多少文化。我为咱家长们唱首歌,同时也为孩子们解个围。我一直琢磨,只要带个长字,都有一定的权力。家长是个什么职务,我一直没琢磨透。我想到哪儿唱到哪儿,大家别见笑。我唱的这首歌,就叫《家长啊,你是什么》。”

家长啊家长!你是什么?

你是一匹疲惫的马,

拉着一挂超载的车。

柴米油盐妈和爹,

破屋子漏锅病老婆。

起早又贪黑,

天天在爬坡。

流汗熬心血,

有苦跟谁说?

小鸟长大飞走了,

留下空巢你守着。

家长啊家长!你是什么?

你是一艘顶风的船,

逆流行驶在长长的河。

月亮睡了星星歇了,

你眼皮也不敢合一合。

孩子有成绩,

只能偷着乐。

孩子没出息,

还得背黑锅。

奉献了树荫和果实,

剩下木头当柴火……

吐血爸爸的泣血歌唱,感动了所有狼崽子,又和羊爸爸羊妈妈们紧紧拥抱。

吐血爸爸的一首歌,也为丑娅丹校长力挽狂澜,使她更加充满自信。在她的主持下,座谈会马上转入家长提问阶段。在这一阶段里,她要凭自己对教育事业的忠诚、对学生们的深深挚爱、丰富的“立德树人”经验,逐个为家长们答疑解惑。马上有家长站起来提问:“尊敬的丑校长,在我们刚刚刚上学时,就知道教育这个名词。我现在越来越糊涂:什么是教育?请校长解答。”丑校长很为这位家长悲哀,也为他的孩子悲哀。他连起码常识都不懂,怎么和孩子沟通?不出现隔阂才怪!她优雅地朝那位家长点点头,朗朗回答:“这位家长请听好,简单地说,教育就是培养新生一代准备从事社会生活的整个过程。具体来讲,教育指的是学校对儿童、少年、青年进行培养的全过程。这其中包括哪些呢?每一种教育都有各自的门类、章程、教材、内容以及教育的目的、方式和方法……”那位家长打断丑校长:“剥夺孩子快乐和幸福的教育是什么教育?摧残孩子的健康、没有童年和少年的教育是什么教育?让家长负债累累、服毒、上吊、跳楼的教育是什么教育?让孩子数典忘祖、六亲不认的教育是什么教育?请校长回答。”

这些问题,丑娅丹校长不止一次思索过,在各种会议和场合多次提出和呼吁过,背地里多次哭过。让她措手不及的是,还有家长在座谈会上提出这个问题。口才绝佳的她顿时语塞,如坐针毡无法解答。她抬腕看了下手表,对身旁的教导主任说:“你先和家长们继续探讨,我要去市教委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仍幽默地回头“那位家长同志哟,我可不是被你提出的问题吓跑的哟!再见。”

当然,丑娅丹校长没去参加什么重要会议。她匆匆地出了大礼堂,进到教学楼,将校长室反锁,有人敲门不开,来了电话不接。她拉上窗帘,一动不动地站在深蓝色的落地窗后面,终于熬到家长们离开学校。她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家长们提出了什么问题,教导主任如何应对解答。她想起辛永林在电话中对自己的劝告,后悔没听他的话。她每当想哭,就以唱歌调节情绪。她毕业于某著名师范大学音乐系,音乐造诣相当高。她的理想是做一名音乐教师,却被推上校长位置,一干三十年。她现在才明白,有些事情她只能做一阵子,有些事情她要做一辈子,什么事情不适合她做。人的一生,想做一件适合自己的事情太难太难。她只是个闻名省内教育界的好校长,但绝不是个一流校长。她要是做音乐老师,肯定是一流的音乐老师。她打算退休之后,到市少年宫免费辅导音乐,尽情展示自己的音乐天赋。她一想还有半年才能退休,感到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辛永林反思多年,认为自己上山下乡的最大收获,就是改变了思维方式,能真实而具体地看待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他的知青经历是把万能尺,每当他的言与行产生偏离,就能自动替他纠正。他冷静下来,感到论文中提出的“三位一体”长效教育、预期达到的效果,根本不现实。他在上篇论文中所阐述的,全是空洞的大道理,只是“头颅”,而下篇论文,才是身体力行的“身子”。“三合教育”充其量是三根“羊肠线”,用来缝合“身首”。说到底,辛未和胡北两个孩子的距离,才决定论文成败。两个孩子距离越远,“头首”越近。距离越远,“身首”愈合得才越好。只要他们在毕业前不在一起,就度过了排异期。假如他们老病重犯,“头颅”失去灵魂,“身子”就是一具驱壳,他的论文就前功尽弃。

辛永林从省里开会回来,想找丑娅丹好好谈一谈。丑校长没经历过坎坷,人生旅途都发生在校园内,是那种书声琅琅、温文尔雅式的“校园思维”。因此,她才把“三合教育”理解成“接通断桥”。想在断桥上通过的不是学生,也不是家长,而是她自己!这样的座谈会注定是场闹剧,不演砸才怪。丑校长虽然避而不见,并不影响他下篇论文的完成。为了配合革命传统教育,机关组织全体干部观看老电影《平原游击队》。每当电影中的老勤爷喊“平安无事”,就不平安就要有事。在教育孩子上,也要居安思危。为了确保下篇论文的质量,辛永林的理性教育,不得不采取双重标准。他在论文中信誓旦旦地写道,“坚决不对孩子盯梢”,但是,在女儿经常变化的行走路线上,又频频出现“间谍”的影子。

常丽始终袒护女儿,被辛永林称做“母鸡效应”。常丽只要没亲眼目睹女儿和胡北手拉手走在一起,就坚决否认事实存在。她认为所谓的“拉手事件”,是有人故意给女儿制造难堪,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连丈夫都信不过,怀疑他是学校安插的内奸。女儿是否和胡北在一起、是否手拉手都不重要,保护女儿才是母亲的天职。为了给女儿正名,她答应和丈夫一起盯梢。她不是监视女儿,而是监视丈夫。如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就和学校就和辛永林没完!

那天下午放学,辛未和以往一样,和一群女同学们说说笑笑地走出校门。每天晚上,胖女生只睡三个小时觉,边走边打哈欠:“困死了困死了!”瘦女生说:“上课困下课困走路你也困,你成特困生了!”胖女生揭瘦女生的短:“你上小学留级上中学留级,你成留学生了!”瘦女生转移视线:“咱们都没有班长身材高,班长是高材生!”胖女生认真地对辛未说:“班长,你演算的演算纸别扔,都给我。”辛未:“你没有演算纸,我有。”胖女生眼睛红了,说:“我就是因为演算纸用不完,才惹了麻烦。每天晚上,妈妈都检查我用了多少张演算纸,要是用少了,她就说我偷懒。昨天晚上,妈妈看我演算纸没用完,就质问我,是不是在学校里贪玩了。我和妈妈吵了起来,最后撕打到一起……以前爸爸总向着我,现在,爸爸也做了妈妈的帮凶,非让我把没写够的演算纸再补上……”

大家听了,心里酸酸的,就像为贫困生捐款,给胖女生凑了一大叠用过的演算纸。瘦女生突然哭了:“你们知道今天晚上等待我的是什么?挨揍!”众人吓了一跳,瘦女生的考试成绩,一直名列班级前六名,为什么还要挨揍?瘦女生边哭边说,妈妈向工友们介绍经验,说她有一个秘不传人的法宝,不用花钱请家教补课,就能让孩子考到班级前六名。在工友们的再三央求下,妈妈才传授秘笈:在孩子考试的头天晚上,故意找碴狠狠地揍孩子一顿。哪次考试前她心一软,舍不得打女儿,女儿的成绩就下降。哪一次打轻了,女儿的分数就缓慢上升。哪一次下手狠,女儿的成绩就大幅度上升……明天又是关键的一次考试,今天晚上等待瘦女生的,又是一顿暴打。大家感到毛骨悚然,又暗自侥幸,幸亏瘦女生的妈妈不是自己妈妈,自己妈妈也不是她妈妈的工友,免遭了许多皮肉之苦。

在省“奥数”竞赛中,胡北如愿以偿地捧回冠军杯。自从“广播录音事件”发生后,辛未再没去锅炉房,把当初的“搂定”忘得一干二净。那天放学她想走个顺路,不经意路过锅炉房。锅炉房如同一架巨大的幻灯机,把她和胡北在一起的情景,一幕幕放映出来。她以为胡北也不来锅炉房了,谁胡北仍趴在水泥平台上做数学题,仿佛这里才是他的家。最不该发生的事情,她又顺铁门底下钻进去。两个人复习完功课,一起钻出铁门,又手拉手一起走,什么都没改变。

这一次,他们却没有以往侥幸。当两个人手拉手拐过马路,迎面撞上两位虎视眈眈的巡逻兵。辛永林有关“理性教育”论文的姊妹篇,如同美国世贸大厦被恐怖分子驾机撞塌一样,顿时变成两堆废墟。常丽差点被吓瘫,赶紧捂住眼睛。两个学生刚要跑,辛永林伸手手枪般一指,大喝一声:“站住!别动!”

胡北变成《封神榜》里会“土遁”的土行孙,原地跳了个高,随即没了踪影。辛未毫不畏惧,镇定地面对愤怒的爸爸和痛苦的妈妈。她故意不看爸爸,微笑着安慰妈妈:“妈,他给我辅导数学题,不用请家教了。”辛永林愤怒地质问:“他辅导你什么数学题?十位数加减法吗?啊 ?得两只手握在一起扒拉手指头吗?啊?”转向常丽,“你看见了吧?我不是诬陷吧?” 决不会因为鸡雏有错,“母鸡”就失去袒护的本能。常丽一把揽过女儿:“少对孩子那么凶!辛未,跟妈妈说实话,这是第几次?”“说!这是第几次?”辛永林又一次提高声音。

顿时,辛未眼前出现电影“中美合作所”中的场景。假如爸爸妈妈不像审讯犯人一样,她保证说实话。现在,她什么都解释不清了。她要是说这是两个月以来第一次,他们肯定以为她撒谎,不少于二十次。她要是承认二十次,他们就认定他们天天在一起。辛未坦然地说:“我们天天都在一起。”常丽松了口气:“你们天天在一起,这就好。”仿佛女儿一天不扯着胡北的手,就会落入深渊。在辛永林眼里,这等于天塌地陷!他像一只足球从空中掉下来,一下跳起来:“说!你们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假如辛未说,我们除了做作业,再是一起回家,爸爸保证认定,他们已经有了密切接触。她要是说两人有了密切接触,他就得拉你去医院,检查是否怀孕。辛未平静地说:“您能想象的事情,我们都做了。”

常丽仿佛被石头砸中脑门,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足球”落地扎在钉子上,一下撒了气。辛永林喃喃地说:“完了,一切都完了……什么理性教育,什么三合教育,都是扯淡……”一想丑娅丹校长没得好,自己也没得好,更加恼羞成怒,“我现在就去找你们班主任老师!”“足球”自动充足气,转身往学校方向走。他走了几步停下来,没回头,等人往回拖他。辛未冷静地站在那里,像欣赏一个小丑表演。常丽赶紧爬起来,冲上去死死拖住他:“你一次次想到学校告发孩子,还让不让孩子念书了?”辛永林气得直喘:“她这个态度能念好书吗?学校和家长都他们蒙骗了!你问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啊?你让她说出个理由给我听听?”辛未针锋相对:“我的数学成绩上来了,还在继续上升。你想把我弄得声名狼藉,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你就去告。爸爸,去晚了老师好下班了。”

辛永林顿时老实了,不再挣扎着去学校。他额头冒汗,结结巴巴地说:“他、他还是原来那个火、火鸡……”辛未更加坦然:“别生气爸爸,您老人家的记忆力都被我气得减退了。还是您告诉我的,他的名字和某分省音同,是某分省的地图像火鸡。”常丽抓住时机,赶紧调解:“快回家,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每到关键时刻妻子就和稀泥,让他一次次错过教育孩子的良机,辛永林的火又不打一处来,还和女儿较劲:“我不信这个劲儿,让你制服了,”又审讯般,“说,你当初说的好好的,为什么又走到一起?你这个书能不能念了?不能念的话辍学回家,到市场卖菜!”辛未毫不掩饰:“爸爸,在家庭、学校、社会为我制造一系列苦闷的时刻,只有他才能帮助我走出落寞的低谷。共同的经历,又使我们心灵相通。他数学好我语文好,两个人在一起学习正好互补。再说,我们俩小时候在一个幼儿园,他对我有好感我对他有印象,走到一起再正常不过。”

辛永林惊得目瞪口呆:“什么?就因为这些,你就喜欢他?”辛未说:“爸爸,我早就听你跟妈妈说,一个人恨一个人要有理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辛永林矢口否认:“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我没说过!”辛未说:“在我小时候,你跟妈妈调情时说,吵架的时候也说,别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也许这就叫两情相悦吧,否则,我的手也不是随便让人握的。你们放心,我们在一起时是有理智的。”辛永林粗暴地说:“乳臭未干还理智,理智个屁!你脑袋里装着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志向和理想有地方放吗?啊?不和老师沟通怎么行?要出大事的!”这回,辛永林真的要去学校。他没走两步,又被常丽死死拉住:“你这是怎么了?冷静点好不好?”辛永林绝望地说:“这孩子完了,彻底完了。看她一套一套的 ,还有理了,好像我错了。我要问问丑校长和关老师,如果他们允许男女同学天天手拉手一起走,我们当家长的就是少见多怪!如果违反了《中学生守则》,就得向全校师生承认错误!你升国旗能登上前台,承认错误更应该勇敢地登上前台,这才是我辛永林的女儿!别拉着我!”

辛永林用力挣脱常丽的手,理直气壮地训斥:“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啊?现在拉着我有什么用?就是把孔夫子请来,有你在旁边护着,这孩子也没个教育!”辛未好汉做事好汉当,护住妈妈:“爸爸,有本事朝我来,不怪妈妈!今天这事,除了你们俩谁都不知道。学校什么时候知道了,我就什么时候离家出走。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是踏遍祖国的千山万水,也永远别想得到我半点消息。”

辛永林被吓住,由气壮如牛到胆小如鼠。他这辈子丢失了自己,不能再丢了孩子。让他不解的是,在教育孩子问题上,为什么家长没有半点主动性和发言权,总是被学校和孩子牵着鼻子走。常丽紧紧抓住女儿,仿佛顷刻间能消失在千山万水之中。看女儿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怕再激怒辛永林,常丽忙说:“辛未,爸爸都是为你好,快哄哄爸爸。”辛未居高临下地对爸爸说:“爸爸,咱们先回去商量一下,看用什么办法处理我合适。老师不在,我就听家长的。你非要去学校告我,还不如我去自首。”怕女儿真的去学校自首,辛永林抹了把汗,给自己下了台阶:“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可以考虑你的意见……那么,先回家再说。”常丽松了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锅炉房真僻静,两个孩子真会找地方。

胡北既没“土遁”也没人间蒸发,直挺挺地站在一棵小柏树后面。辛妈妈和辛爸爸撕扯的时候,都碰着他了。他以为辛爸爸故意制造这种气氛威慑他,几次想走出来投降。辛爸爸既没搜查,也没说一句惩戒他的话,他既侥幸又感动。他想站出来承担责任,又缺少足够的勇气。他放弃逃跑,一直尾随在辛家人后面。他要在适当的时机站出来,做不成辛未的替罪羊,起码得澄清事情真相。

辛未摘下沉重的书包,毫不客气地递给爸爸。爸爸将书包双挎在肩,挺胸抬头摆臂,庄重得如同肩负重要使命,既滑稽又让人感动。辛未挽着爸爸胳膊,说:“爸爸,今天不请客吗?”辛永林不动声色:“请什么客?”辛未说:“您女儿痛改前非,不值得庆贺?”辛永林顿时高兴了,满脸笑纹不掺半点假,热情像电石遇上水那样沸腾起来:“爸爸相信你说到做到,我请你和妈妈吃肯德基去。”

辛未由女豪杰变成乖乖女,搂住爸爸脖子撒娇:“我把老爸气成了这样,哪能让您请我?我不是有稿费嘛,我请你们到海岛渔村。记得爸爸在一篇小说中写过,那些花蛤是赶海娘们的粪便养肥的,怪不得爸爸那么愿意吃。”辛永林大笑,感动地说:“你能理解爸爸的一片苦心就好。”常丽嫉妒了:“妈妈就不好了?”辛未说:“都好,不好怎么会有我?”三个人这才轻松地笑起来。

进到饭店小包间里,辛未给爸爸要了一大盘煮花蛤和两瓶啤酒,给妈妈要了一盘煮毛豆和花生,给自己要了一份麻辣烫。爸爸妈妈太节俭太好对付,如同两只老蝉,喝上几滴晨露就能“呜哇呜哇”叫一天。爸爸只吃两个花蛤,就喝了两杯啤酒。辛未给爸爸倒满第三杯啤酒,试探:“爸爸,你怎么光喝酒不说话?”爸爸喝完第四杯啤酒:“我和酒说话。”辛未进一步试探:“爸爸,光教训我一个人吗?”爸爸绕个圈子:“那男生名字不错,好记。”辛未又试探:“爸爸,忘记名字也不要紧,你一提黄鹤楼、武当山、赤壁怀古、神农架野人、还有火鸡,关键老师就知道是他。”怕再惹乱子,常丽赶紧给女儿使了个眼色。

辛永林头不抬眼不睁,光喝酒。辛未得寸进尺:“爸爸,他给你第一印象怎么样?”辛永林淡淡地说:“不好评价。”常丽用脚踩住辛未脚背,辛未抽出脚,还缠着爸爸问:“爸爸,您随便说说他,要说实话。”辛永林略思停顿,说:“他细高个,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属于小帅哥那类吧。”辛未兴奋起来:“爸爸,能不能赶上那个F4?”辛永林抬起头:“F4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军装备的鬼怪式轰炸机。”辛未认真地说:“爸爸,我是说,能不能赶上《流星花园》里的那个F4。”辛永林说:“我没看过什么流星和花园,这个胡北肯定高智商,肯定比那个F4优秀五到十倍。”辛未惊喜:“照您这么说,他就是F20和F40了?我眼力不错吧?”辛永林竟夸奖起来:“当然,他要是不优秀……”

    常丽重重放下茶杯,站起来:“就你这样能教育好孩子?辛未,咱们回家!”辛永林起身把常丽按到座位上,突然笑了:“辛未,你真那么坦然?”辛未再不敢放肆:“你这个人阴一套阳一套,不会和我善罢甘休。”辛永林和蔼地说:“爸爸不发火,妈妈也不生气,你也别顶嘴,就算我和妈妈真正理解了你们吧。咱们平等地坐在一起,好好唠唠这个话题。叫早恋,有点夸大其词。人人都有过初恋,为什么我们的孩子就不能有?”辛未说:“妈妈,你说胡北这个人怎么样?”常丽连连摇头:“不好不好,他要是个男子汉,就要对你负责。他只见到了你的爸爸妈妈就望风而逃,要是遇见持刀歹徒,早就撇下你逃命了。以后别理他,为这样的人耽误了前程不值得。你好好学习,考上重点高中和名牌大学,将来找什么样的没有?”辛未悲哀地说:“他不该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辛永林哈哈一笑:“你们冤枉好人了,人家一直寸步不离。男子汉,请进来吧!”

辛永林头都没回,顺手拉开门。外面的胡北来不及躲避,只得进来。常丽和辛未惊讶得说不出话,仿佛胡北不是从门外进来的,而是从天棚上掉下来的。如同用繁琐的分配率公式计算一道简单的算术题,胡北尴尬地分别道歉:“胡北对不起叔叔,胡北对不起阿姨,胡北对不起辛未……”辛永林热情地拉胡北坐在身边:“孩子,没什么,再来一份麻辣烫!”常丽不客气地说:“我们正好和你谈谈,你们不吸取教训,一次次让家长操心!我女儿不该叫辛未,应该叫心碎!你不该叫胡北,应该叫胡闹!”辛未扭过头不理妈妈,胡北羞愧地低下头。辛永林替胡北解围:“胡北,别介意,阿姨不代表我的意见,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和负责精神。能博得一位女孩子信任,这是做为一位男子汉应该具备的品格……”

常丽又站起来:“辛未,咱们走。”辛未不走,说:“我怕爸爸喝多了,我不放心,您先走吧。”常丽无耐地瞪了辛未一眼,一个人坐在墙边沙发上。

辛永林说:“我喝这点酒只是解解渴。胡北,我是辛未的爸爸,也是你的长辈。那些空话套话大话,对你们不起作用。我的说教再高级,也没有学校和老师讲得好。为什么学校和家长多次教育你们,你们仍要手拉手在一起走?因为初恋这种事情,每个人都要经历,不可抗拒。我们常说生活好比大海,和你们终生相守的那个人,就是一只海螺吧,哈哈哈哈!你们刚来到海边,潮水满满的还没退潮,就能拣到那只海螺吗?决不可能!你们能拣到的,只是岸边的贝壳!人生的道路很长,你们正走在人生旅途的第一阶段,怎么可能遇见第二阶段、第三阶段那个人?你们是把游戏当成了未来,错了孩子们!人生也像解数学题,得按一个个步骤才能得出最后的解。第一步错了,后面的解能不错吗?只有走好每一步,才能和那个人越走越近。你们作为男女同学,让它成为美好的感觉不更好吗?要是真有缘分,你们其中的某个人,肯定在人生某一阶段的路口等候另一个人!孩子们,吃饱喝足,回家好好复习功课,争取都考上重点高中!干杯!”

胡北和辛未心服口服,争着给辛永林倒酒。常丽起身,也干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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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辛永林提倡的“三合教育”是学校、家庭、社会携手教育学生的理念。但执行起来却举步维艰。丑校长有多年的丰富教育经验,但碰到实际问题也是一筹莫展。辛永林对辛未的教育也是难以奏效。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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