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领导机关的内部机构和部门编制，就像家里的多斗橱。抽屉里放着各种各样东西，起着各种不同的作用。经常被拉开的抽屉里，放着钳子、剪子、螺丝刀、指甲剪、线绳、胶布等。东西经常更换的抽屉里，装着零花钱和糖果点心。有的抽屉里装着没用的东西，一直都没扔。有的抽屉掉了底，仍插在柜厨上装饰门面。抽屉里都有用过的东西，清理一批又塞进来一批，一直是满的。辛永林所在的“抽屉”，有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和捣乱的东西，也换了几茬。他是一把主人用顺手的老钳子，虽然锈迹斑斑但钢口好，不管多粗多有韧性的铁丝或者铁钉子，“咔嚓”一声就被齐刷刷地铰断，因此，被一直留下来继续使用。

不久，从共青团中央空降一位年轻挂职干部杨新潮，秘书处的编制全配齐。所有同志都比辛永林年轻，职务都比他高，他再不主动退二线，既成笑柄也成障碍。也许万主任以这种压力，迫使他主动提出辞职。他想提前退休去当售货员，眼睛除了看文字不花，看什么都花。做不成“一掂准”，他就到物业去做维修师傅。他没和常丽商量，就向万主任打了辞职报告。他又一次产生误判，万主任不但不同意他辞职，还把他好一顿批评。并再一次敦促他，要安排好时间攻读文凭，一切费用由机关报销。同时，也让他好好读一读《君主论》。万主任还和他开玩笑说：“我再向你透个底，君主两个字，已经流淌在我的血液里面了。”他也开玩笑说：“我知道你是在钓鱼，看我如何反驳你，然后再抓我的小辫子。”

辛永林被“老贼”害苦了，不想再抓什么文凭。他夜读《君主论》，好像和一位不对脾气的人对话，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用《君主论》透视自己，既是筛子眼更是麻袋片，既不能绣花也不能绘画。尽管是玩笑，流淌在万主任血液中“君主”二字，早已形成厚厚的斑块。那天晚上，辛永林做了一个难堪的梦，“文凭老贼”带领一帮“扒手”，偷光他的衣服。他赤条条地奔跑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处躲避围观的人群。“扒手”们笑得前仰后合，“文凭老贼”差点笑背了气。那天下班后，辛永林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万主任让他搞的理论创新材料，他一直没捋出头绪。他想，应该创新一种新药，先疏通万主任这类人的血管。除了万主任，很少有人能和他讨论问题。杨新潮来自高层，毕业于名牌大学政治系，博士学位，他很想和他好好谈一谈。杨新潮的身高和长相，酷似年轻时的自己，大家都说他们是前世父子。貌相上的相似，让他对杨新潮产生了信任感。

那天，辛永林起草完一份“决定”，拿到杨新潮办公室，说：“小杨，你给我打一下。”杨新潮没有半点架子，起身双手接过稿子，如同公鸡爪子刨食，一阵工夫打印完，起身双手将稿子递给他：“处长，您想学电脑，我教您。”一看见杨新潮，辛永林就心情舒畅，随口说：“想，怎么不想？天天想，天天想不开，就怕磨刀耽误切咸菜；学，怎么不学？年年学，年年学不会，反正还是用笔写得快。”杨新潮钦佩地说：“处长，您出口就是一副对联。”辛永林还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是吗？这还算对联？就算是对联，你给出个横批。”杨新潮说：“就叫‘不学不会’。”两个人老朋友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心情一愉快，做什么都顺利。辛永林很快结构好材料题目：

《只有提高综合实力，才能在大战略的较量中纵横捭阖》。一、综合实力是实现大战略的坚实基础；二、先进文化是提高综合实力的敲门砖；三、科学发展是实现大战略的指路明灯；四、充满活力有序发展，牢牢把握战略主动权》。

下班回家后，辛永林连夜写出材料初稿。

第二天早上上班，杨新潮来到辛永林办公室，给他一份材料的详细提纲：“处长，上星期您让我思考的材料，我拟了个详细提纲，您为我批改一下。”辛永林说：“我不忙看提纲，你先说说题目。坐下说。”杨新潮仍毕恭毕敬地站着，说：“题目是：《只有提高综合实力，才能在大战略的博弈中稳操胜券》。”辛永林接过提纲，几眼扫完。杨新潮的思维角度、思想高度、认识问题的方法、文字表达特点和理念内涵，都接近自己的体系！杨新潮专题的拟定，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比他更系统更深刻，更有远见卓识。一旦形成文字材料，他们的行文方式和语言风格，将同出一辙。杨新潮把“发展先进文化、推动社会进步、提升人民幸福指数”当做大战略的最终目标，这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饭碗说”的翻版！难道是英雄所见略同？抑或偶然巧合？他兴奋地说：“你从团中央刚下来，就有这样好的理论基础，难能可贵。就我一起去主任那里”。

在主任办公室，万主任认真看完提纲，高兴地说：“老辛，你笔头子真够快的，我下个月去省里开会，你现在就把详细提纲拟出来了。”辛永林认真地说：“这份提纲不是我写的，是小杨的大手笔。”万主任看了杨新潮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对于杨新潮这类“空降兵”干部，万主任并不看好。一是，他们只是下来镀金，浅水养不住大鱼，到时候一走了之，被安排到更高领导岗位。二是、他们没有基层工作经验，还处处以大机关领导自居，目中无人，给基层添麻烦。

万主任以为，辛永林以这种方式为杨新潮踢出头三脚，半开玩笑说：“说你们两个像父子，你还想把写作基因遗传给小杨。”不知怎么，辛永林的脸一下红了，好象做过不体面的事，但也承认：“我和小杨长得确实有点像，他是我的小兄弟，我是他的老哥。”杨新潮有些腼腆：“辛处长像慈祥的父辈一样，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教诲。”万主任感慨地说：“我们这个机关，在执行贯彻上级大政方针上，从没偏离大方向。尤其在理论研究方面，虽然不敢说走在专业理论工作者前面，但是一直走在全省前面。这些年我们重点抓了理论工作，取得这些成果是必然的，也是政治责任感的体现。”辛永林由衷地说：“当然，这是主任带头读书，认真研究问题的结果。”万主任笑着说：“你老辛什么时候开窍了，也会说奉承话了？有高人点拨吗？你也劳苦功高嘛！”辛永林开心大笑。

从主任办公室回来，辛永林就大战略和先进文化、综合实力等问题，和杨新潮进行了深入探讨。杨新潮认为，只有发展先进文化，才能持续不断地发展经济，提高综合实力。只有实力，才能和未来的战略意图对话。只有不断地完善制度，再加上坚实的经济基础，未来的复兴才有希望。辛永林欣慰地说：“小杨，这次撰稿任务，你来完成。”杨新潮急忙推辞：“处长，这些年我一直浮在上面，基层工作经验不足……”辛永林对他更加欣赏：“别推辞了。材料的思路和结构都有了，下一步该做什么？”杨新潮说：“下基层调研。”辛永林说：“好。”杨新潮有些为难：“处长，我新来乍到，让张雄起和双时尚去吧。”辛永林说：“这个材料他们写不了，就算你替我代劳。”杨新潮不再推辞：“处长，我什么时候下去？”辛永林说：“你自己决定。”杨新潮说：“我马上下去。”辛永林紧紧地和他握了下手，点了点头。辛永林站在窗前，目送杨新潮走出机关大门。

有关大战略的问题，辛永林思考多年。改革开放的步子，就像小脚女人走在荆棘中，磕磕绊绊迈得不大。大概到了改革活跃期，就会出现令人鼓舞的新气象。因此他迟迟没动笔，一直没去撰写实施大战略这篇大文章。他进一步了解到，杨新潮人品正直，意识超前，体能强悍，经历传奇，年纪轻轻就成为政治精英，可谓前途无量。他是这批最早乘直升飞机下来挂职的“空降兵”，不但具有上层机关工作经验，还具有高端人事关系优势。杨新潮除了身高两米，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性格、气质和秉性，都和自己有相同之处。为了万无一失，辛永林把写好的材料修改完善，以备万主任突然要稿时措手不及。当年在“咸菜缸”里改良土壤，二百斤重的沙子压在肩上，他一挑就是十几里。他一卸下担子身轻如燕，仿佛能腾空而起。现在，终于有人接替他完成重要撰稿任务，一身轻松飘飘若仙。

杨新潮的优秀，让辛永林想到双时尚。他们同是年轻人，相互间的差距无法用尺度来衡量。辛永林来到双时尚办公室，看他正在电脑上玩“碰碰卡丁车”。他客客气气地问：“小双，你起草的那份通知写完了吗？”双时尚眼睛一直没离开屏幕，一只手继续操纵键盘“赛车”，另一只手敲了敲桌子上的一页纸。

双时尚圆满完成一项比赛，一抬头，见辛永林站在身旁，急忙站起来：“处长，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您。通知写好了，您再给我修改修改。”双时尚虽然水平低，但态度十分谦虚，好比武林中的弱者，遇到高手就拜师学艺。辛永林不经意地往那张纸上扫了一眼，眉头顿时绳结般盘根错节。他仍耐心地辅导：“通知这类公文，是上级向下级传达指示、布置工作和知照事项的下行公文，要有一定的指示作用。”双时尚更加谦虚，进一步请教：“处长，假如让您写这个通知，应该从哪方面人手？”辛永林更耐心，说：“你起草的这个通知，是要求基层文化部门成立摄影协会。起草通知，首先要明确目的，必须在序言部分说清楚。第一点，要紧密配合地域文化建设这个主体目标，第二点以及后面的若干点，才是丰富群众文化生活，培养个人情趣情操等等。但是不能过长，一般一句话代表一层意思，然后是具体规定和措施。你看这句话，你就重复了三遍，完全没有必要……”双时尚突然一阵狂笑，吓了辛永林一跳，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机关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谁能成为一份重要材料的主笔，就和扮演一台大戏的主角一样。哪怕能为一份重要材料出谋划策出份力，也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走向。自从辛永林来到机关，这种规矩土崩瓦解。他的思维角度、思想高度、认识问题的方法、文字表达特点和材料撰写等，都自成体系。就连动辄“飞起玉龙三百万”的白处长，也休想将一板大白刮进辛永林的材料。辛永林搞材料，和某些剧团的“戏霸”不同，从来都资源分享，只是起点太高，没人够得上。除了这次，每次撰写重要材料，他都带张雄起和双时尚到基层调研。回来后指导他们写出初稿，反复修改提炼。经过他的传帮带和个人努力，张雄起的组稿水平有了很大提高。假如做一位普通木匠，张雄起早就出徒了。他只是一位建造普通民居的能工巧匠，辛永林必须把他培养成设计万丈高楼的设计师。一般性的动态汇报、经验总结、情况反映等材料，辛永林都放心地交给张雄起。双时尚却不同，即使鲁班转世做他师傅，也只能带出个糟糕的“短木匠”。双时尚起草一个会议通知，起码有一半文字与会议无关。他还投机取巧，把以前的通知进行时空转换。哪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没认真圆满地完成过。双时尚认为，坐机关就是“坐”，主要任务是提职，最终目标是当市里一把手。他刚到机关第二天，就为自己制定了宏伟的提职计划：两年之内当处长，三年之内当局长，四年之内当主任，五年之内当市委书记。他把仕途的台阶搭得太高太陡。要用实际高度计算，每一级台阶至少高于三层楼，即使一位世界撑杆跳冠军，也难以逾越。

机关里的“茶道”，也按级别表演。每当机关开会，只有担任处长职务的人，才有资格为万主任倒茶。秘书处的茶道，也论资排辈。张雄起给辛永林倒茶，双时尚给张雄起倒茶。杨新潮尽管来自上层，也得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只能给双时尚倒茶。就在双时尚惬意地享受“空降兵”倒茶服务时，杨新潮竟接替辛永林担纲大材料，到基层搞调研去了！他感到肩膀被猛踩一脚，“倒茶人”一步登上三层楼高的阶梯。以前，双时尚一直把张雄起当作仕途上的障碍，现在后来者居上。他又一想，这不是杨新潮的错，是辛永林一直和自己过不去。

每次调研回来，双时尚都和不自信的考生一样，从不主动交稿。这回，为了证明自己不比杨新潮差，他把刚写完的有关乡村文化建设的调查报告打印出来，主动送到辛永林办公室。他写东西不行，却有好几个笔名。为了表示不满，他又换个新笔名“我能”。几年后某省出的高考作文题，也叫《我能》。要是为以后高考作文押题，就歪打正着了。他连门都没敲，推门进到处长办公室，把材料往辛永林面前一扔，没说话坐在椅子上，挑战般翘起二郎腿。辛永林翻了几下看完材料，随意问：“小双，你今年多大？”双时尚知道，辛永林已经抓住他的致命短处，不自信地把腿拿下来，小心地说：“二十九岁。”辛永林羡慕地说：“真年轻。你出生的时候，文革早已结束，你写的文章却是通篇文革语言，”念：东风劲吹红旗飘，五湖四海起波涛！改革开放胜利的大潮摧枯拉朽，荡涤着一切旧传统旧观念的污泥浊水！在举国上下一片大好形势下，在市领导的亲切关怀下，在广大革命干部群众的大力支持下，我市部分文艺工作者豪情满怀，热血沸腾，积极报名参加慰问贫困山区革命群众的文艺轻骑队……还是当年那个于绣花大娘，眼含热泪握住刘队长的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刘队长啊，我们山区的老百姓年年盼月月盼天天盼、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望你们哪……

双时尚急了，起身一把夺过材料，火冒三丈：“干什么你！你出我的丑是不是？”辛永林诚恳地说：“你认为我出你的丑，能主动把材料送给我看吗？我想出你的丑，送给万主任不更好吗？”严肃批评，“你写出这样的东西，哪个领导能通过？有什么思想价值和指导意义？你天天琢磨，老辛什么时候下去，我什么时候当处长，怎么能提高业务能力？不提高业务能力，你的前途在哪里？”

双时尚不服气，脖子一梗：“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姑姑初中毕业，却是大学客座教授。她从来不干固定职业不拿固定工资，同时在五个大公司里兼职，拿五份高工资，这怎么解释？”在这座城市里，双茹确实是一位传奇女人，她的名字就让男人们想入非非，再高傲的男人都对她刮目相看。辛永林由衷地说：“你姑姑确实是个天才，假如把你的笔名‘我能’让给你姑姑，倒恰如其分。但是，就是把你姑姑调到机关，没有业务能力也不行。机关不是过去了，混饭吃越来越难。你认为我说得对，好好思考一下，是不是改变一下自己。”双时尚锐气没了，心悦诚服地点头：“处长，我一定好好学习，努力提高业务水平，把头脑中那些投机意识彻底清除掉。”辛永林高兴了：“这就对了嘛，把材料拿回去，让张雄起帮你修改一下。我推荐的几本书，你要好好读一读，多动脑子思考问题。杨新潮是大机关下来的，有许多我们不具备的长处，你要多多向他请教。”

一提杨新潮，仿佛端着一大盆热汤一脚踩到瘸腿凳子上，双时尚顿时打翻了内心平衡。他走到门口，回过头对着辛永林的背影连冲两拳。辛永林没抬头，说：“回来。”双时尚大气不敢喘，屏住呼吸回到屋里。辛永林在文件夹里翻出一份材料，指着上面的一段文字对他说：“我不想揭你短，你这两拳又让我改变主意。每次写材料之前，我都让大家分头去基层搞调研。你说去了，实际上根本没去。不调查怎么写调查报告？你三年前写的一份调查报告，也提到这个于绣花大娘：‘于绣花大娘在弥留之际，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完这段表演唱，面带笑容地合上了双眼……’现在，还是那个村还是同一个于绣花大娘，时光倒流了还是大娘从坟墓里出来了？你不是欺骗我，而是欺骗自己！把两份材料都拿回去。”

双时尚拿了材料，羞愧地走出去。两天后，双时尚重新写完了会议通知。

那天他刚从处长办公室出来，就和杨新潮碰个对面。杨新潮没去处长办公室，先进到双时尚办公室，恭恭敬敬地给他倒了杯茶。双时尚头正襟危坐没理他。

杨新潮进到处长办公室，双手把完成的材料递给辛永林，静静坐在一边。辛永林一口气看完，把自己写完的材料撕碎，扔进字纸篓。杨新潮愣了：“处长，您这是为什么？”辛永林认真地说：“和你写的材料相比，它只算初稿。”杨新潮急了：“处长，千万别误事啊！”杨新潮要去翻字纸篓，被辛永林拦住，语重心长地说：“你虽然年轻，政治上不但成熟，甚至少年老成，这很难得。你肯钻研肯吃苦，肯动脑子想问题，文字功底扎实。你肯深入基层，对弱势群体给予深深的同情，在材料中浸透人性的大善，我很感动。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杨新潮坚定地说：“到基层进一步调研。”辛永林拍拍杨新潮肩膀：“和我想的一样。”杨新潮起身，说：“处长，我马上下去。”辛永林说：“等一下。”杨新潮说：“处长，您还有什么吩咐？”辛永林慈祥地问：“小杨，咱们真像父子吗？”杨新潮拘谨地：“处长，我一来机关就有人说过，我看也像。”辛永林说：“你比我高多了。”杨新潮说：“我身高两米，我母亲身高两米一九。”

辛永林大吃一惊，转移话题：“对待工作的负责精神和对事业的执着，咱们确实有共同点。不管怎样庄重的事情，在我眼里都有一丝戏谑的杂念，可能被生活戏谑太久的缘故。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下一代的成熟和进步，使我错位的意识又回归正常。我真正理解了先哲们的思想，只有在青年身上才能看到希望。”

杨新潮刚要离开，辛永林又把他叫回来，嘱咐：“一是不能偏离政治方向；二是在阐明观点时要注意政策法规；三是在不断加深认识的同时，不断提高思想水平。”杨新潮路过双时尚办公室门前，一杯茶泼出来，溅了他一身。

这杯残茶，彻底结束了“办公室茶道”。

万主任从省里开会回来刚上班，就把辛永林叫到办公室，端过茶杯：“老辛，这是我刚沏好的大红袍。这次我去省里参加学习汇报会，我们的讲话受到省领导高度重视。我们将文化更新与改开相联系的观点，成了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引起广泛讨论。文化更新的内涵，是要进一步推动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这两项工作。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没有民主政治，哪有市场经济？深圳不是香港那种一国两制，我们总说学习深圳，内地为什么学不了？我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就是体制问题。什么是最大的民主和最大的创新？坚持改革开放！有个问题我想和你探讨一下，看能不能搞个东西。我非常赞成以增长公务员的工资遏制腐败，我认为，应该继续增长。我还有个新想法，能不能像引进洗脚洗头一样，让我们的公务员加入高尔夫俱乐部，那样的话，就不会在业余时间光顾各种不健康场所。我认为，这不失为遏制腐败的一条行之有效的途径。”

辛永林毫不客气地说：“前面的话讲的很好，对文化更新的内涵理解深刻。你提出继续增加让公务员工资遏制腐败，甚至提出让公务员加入高尔夫俱乐部，和前面的话自相矛盾。”万主任问：“为什么？”辛永林说：“改革开放不进一步深入，所谓文化更新就是停留在口头上，反腐问题从何谈起？你还不如提出这样的观点，干脆叫以腐养廉吧。”万主任不高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辛永林说：“在目前情况下，想不腐败都不可能。和普通群众相比，公务员工资不够高吗？公务员工资再长，还比腐败来钱快吗？如果你提出给老百姓长工资，让老百姓增加对政府反腐倡廉的信心，这倒不失是反腐倡廉的新举措。”

万主任尴尬地说：“我们不谈这个问题。省里对咱们的发言给予了高度评价，走在全省思想解放的前列。对此，你功不可没。”辛永林认真地说：“这个材料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是杨新潮写的。他几次下基层调研，经过多次研讨提炼，最终形成这个观点。”万主任笑着说：“你是有名的大笔杆子，写出来的东西是真东西，推出来的人也货真价实。”辛永林感慨地说：“出一位政治精英，比出一位科学家要难多了，我希望组织上大胆使用杨新潮。”万主任悄声说：“有安排了。”辛永林高兴地问：“什么位置？”万主任说：“你认为什么位置最合适？”辛永林说：“把他放在基层，会有更大发展。”万主任说：“说具体点。”辛永林充满忧患地说：“巴穷县已经改市，现在，急需一位能打开局面的市委书记。”万主任竖起大拇指：“让你说对了。”辛永林迫不及待问：“小杨什么时候去任职？”万主任说：“中、青年干部培训班一结束，他就走马上任。”

辛永林激动得热泪盈眶，千感万谢：“谢谢主任，谢谢组织！”万主任严肃地说：“老辛，我再向你透漏一下，举办这次中、青年干部培训班的目的，除了提高机关干部的综合素质，也是一次调整安排。党委内定，你仍被留用，并继续为解决你的职务问题而努力。”辛永林毫不在乎：“主任，把杨新潮的位置安排好了，就是解决我的提职问题了。”万主任说：“老辛，我也怀疑，小杨是你的亲儿子。”辛永林说：“主任，你是抬举我，因为他让我看到了希望。”

辛永林刚回办公室，杨新潮敲门进来，说：“处长，组织处王处长和干部处罗处长，分别找我谈话，肯定我这一段工作，我弄不清他们的谈话目的。”辛永林慈祥地说：“估计组织上有对你提拔使用的可能，你可不能翘尾巴。”杨新潮说：“您放心。”辛永林说：“你可以自主选择，比如挂职结束，再回中央。”杨新潮动情地说：“处长，我既然选择下来，就没打算回去。我吃百家饭长大，就想报恩。我在爷爷的教育下成长，绝不能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失望。处长，既然都说我像您，就算我是您的亲儿子吧，您要支持我。”辛永林眼睛湿润，说：“巴穷市的情况非常糟，需要你这样的‘空降兵’去打开局面。”杨新潮说：“组织上会这样安排吗？”辛永林笑着说：“假如这样安排呢？”杨新潮说：“处长，我相信您不是和我开玩笑。”辛永林慈祥地说：“当然。”杨新潮心领神会：“处长，我什么时候下去？”辛永林说：“我也是猜测，要等组织安排。如果既成事实的话，大概会在中、青年干部学习班结束之后。这是万主任透露给我的消息，你个人知道就行了。”杨新潮感动地说：“处长，谢谢您为我创造的机会。遗憾的是，我的仕途太顺利。”辛永林严肃地说：“你要有应对一切挫折的思想准备。”杨新潮胸有成竹：“处长，我什么都经历过了。我要没说错，您做梦都想去巴穷地区有所作为。”辛永林差点当场落泪，唏嘘着说：“除了万主任，再是你最了解我的内心世界……今生今世，我没有机会了……相信你能做好我想做而做不成的事……”　杨新潮郑重地说：“处长，您想做的事情，就是我必须要做到、做好的事情。”辛永林紧紧握住杨新潮的手，眼泪滚滚而下。

杨新潮也哽住：“处长，没有您的帮助，甚至袒护，就没有我的现在。”辛永林用手搓了几下脸，笑着说：“恺撒是恺撒的上帝是上帝的，该属于谁就属于谁。不管领导工作还是机关工作，都有它的特殊性和多面性，复合性和复杂性。工作经验，要靠自己不断体会和积累。就连我这种一根场子通到底的人，也逐渐学会了谨言慎行。我们就是吃政治这碗饭的，岂止办公室里面有政治？我希望你像的不是我的不足，而是我的优点。对不起，我的话有点过了。”

杨新潮说：“罗处长和我提起您的职务问题，我也认为不公平。如果需要，我能为您说上话。”辛永林感动地说：“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且十分要面子。有的人因为缺点才步步顺利；有的人因为具备了太多长处，才使人生充满坎坷。这些事情，三言两语怎讲得清楚？必须要警惕和深思的是：一个社会要是变成小人的乐园，正人君子的受气受辱受苦受难之地，危险！”杨新潮说：“处长，假如在我以后的工作中遇到您这种情况，该如何面对处理？”辛永林说：“六个字：忍耐、理解、宽容。任何事情都有原则性和灵活性，有些事情不能讲理，讲理就得活活气死！我想这些年，被气死的人不在少数。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一个政治清明的好局面不会太远。眼下在干部使用上，仍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一个公平有序的用人环境，已经在逐步形成。那些陈腐庸俗的机关作风，早晚会被当做垃圾清除掉。”

杨新潮迟疑片刻：“处长，我想问您个问题。”辛永林说：“请讲。”杨新潮说：“您有各种各样的机遇，在别人那里就是成功的机会，在您身上，怎么成了难以逾越的坎坷和障碍、甚至尴尬？”辛永林爽朗地说：“这和我个人的经历和个性有关，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个外国人说过，人生从八十岁开始，每个人都能当总统。就说我的老本行，写材料永远写不成世界名著，也获不来任何奖项。真正能写出一篇有分量的东西，其中的价值也无法估量。什么是推动社会变革和改造客观世界的动力？是道德责任感和社会责任感，是良好的社会环境和意识形态。趁我还有能力，为推动改革进程出一把微薄之力，我感到荣幸。我在某个材料中提出某种新见解新观点，经领导之口讲出去，纠正社会发展进程中的某些偏向，使大众受益，这就是我的价值。这样一想，我干的工作也和老师一样，也是个良心活儿，生命就有了意义。我一个没有档案和户口的知青盲流能有今天，没有什么不知足的！我可不是做先进事迹报告，而是自我解嘲。”

辛永林的肺腑之言，让杨新潮非常感动，内心里更加充实，那浅显的丰厚和卑微的高尚，深深嵌入他的人格底线。他刚走到门口，又被辛永林叫住：“我的话仅代表个人观点，你们年轻人必须要适应时代发展需要。不能因为某件事情或者一个材料取得了成功，就刻意在形式、导向、创意上等挖空心思作表面文章，那就走到另一个极端。不断学习不断努力不断提高能力，才是做好工作的前提。为什么许多年轻有为的同志，一旦作出成绩身居高位，就面临夭折而万劫不复？就是产生了可怕的政治投机意识！结果，不但破坏了政治生态平衡，也葬送了自己的前程。看我，说个没完没了，好像再不见面了一样，回去吧。”

杨新潮紧紧握住辛永林的手，半天没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