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第二十六章
辛永林的副处级代理处长,既不是由基层一步步升迁、等待提拔的“豆芽菜”干部,更不是被称作“空降兵”、从上级机关下来的挂职干部。这种代理,就像暗行于民间的代孕妈妈,自己孕育的孩子,却要叫别人亲娘。他一直以为,自己仕途上的最大障碍是文凭。没有文凭,就像没有精子的“代孕”,只代而不孕。这些年,大部分人通过自学考试,都拿到了大专以上文凭。常丽也自修了大专文凭,由仓库调到工会,转为办事员成为国家干部。辛永林并不像有人说的那样,自恃真才实学,看不起泛滥成灾、没有多少含金量的文凭,相反一直为了拿文凭而疲于奔命。他先后参加了党政干部自学考试、党校函授、广播电视大学、公办大学和各种民办大学、以及后来的传统自学考试,一样没少。他不是因为工作忙没坚持到底,就是只差三两分没把文凭抓到手。被他抓到手的文凭,不是出自民办学校,再就是不正规的学校,都不被国家承认。辛永林抓文凭,就像一位老警察一直在追捕一个狡猾的老贼。他跋山涉水将“老贼”抓住,又被“老贼”金蝉脱壳逃掉。他终于将“老贼”和自己铐在一起,又因为证据不足不得不放掉。他一枪将“老贼”击毙,一看又是个替身。面对铺天盖地蟊贼般的假文凭,他又不肯抓个替死鬼充数。辛未佩服爸爸的记忆力,岂不知爸爸早就码熟“老贼”的脚印,把那些经典古文、政治、历史、经济等应考知识,背诵得滚瓜烂熟。
辛永林以为只要当上了机关干部,一系列次要问题都迎刃而解。谁知逍遥法外的“老贼”又办了所“小偷训练营”,把一系列次要问题培训成一群身怀绝技的“扒手”,肆无忌惮地扒窃他的事业和生活。他就像一株永不退化的马铃薯,茎杆不高,叶片不鲜灵,花卉也不艳丽,却暗生着一窝窝又大又圆的块茎。每当块茎长成,就不知不觉地被人窃走。由他起草的各种公文和讲话材料,能编纂几十卷文集。许多人踏着这些文字台阶,不断地调动、升迁。就连张雄起和双时尚,都提升为正处级,惟独他留在原处。每当他为职务问题郁闷、想发牢骚时,一想起上山下乡时的艰难、回城后的坎坷、在胡同里拧绳的尴尬,所有烦恼顷刻间化作乌有。他以对生活的感恩,坦然面对眼前的一切。在一些人眼里,机关是有我无他的官场,人人都是对手。在他眼里,机关就是一所大学校。要是用工作能力和业绩衡量,他是当仁不让的老师。要是用职务衡量,他只是个不及格的学生。假如他肯换一个位置,把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当老师,很快就能改变境遇。
万主任刚回城时,被安置在街道煤场攥煤球。辛永林是拽着“尾巴”进机关,万主任是攥着煤球进机关。辛永林的职务,几年没升迁一级。万主任也没有文凭,一步一个台阶升为主任,被确定市委书记后备人选。几十年的官场历练,万主任早该修炼成地地道道的“官人”。他的言谈举止,更应该透出百年老店老汤般的沉香、或百年老厕内锈腐的底臭。恰恰相反,仅从步态上看,万主任既不是厅级的“举重若轻”,也不是处级的“沉稳塌实”,更不是科级的“勤于事物”。他堪称现代的“华威先生”,虽然没乘坐“闪电一样”的黄包车,但从来都以小跑代替走路。他一边跑两只手一边在身后快速摆动,就像两只鸭蹼划水。他手里永远捏着一支没有笔帽的钢笔,手指被墨水浸透。他的每件衣服,胸前都有几点残留的墨渍。他从不站着和人谈话,都是在小跑中,和追赶他的部下们谈工作,下指示。不管谁和他打招呼、他和谁打招呼,都紧蹙眉头表情凝重,用“四忙”回应:“忙个材料,忙得两脚不沾地,忙得昏天地黑,忙得脚打后脑勺!”他每天召开例行会议、布置完工作之后,就把自己关进办公室,或研究理论,或做学问。机关有“烟鬼”、“酒鬼”,万主任是“水鬼”,每天要大量喝茶。他从不使用办公室内的卫生间,几十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地下楼上楼,南辕北辙地往来于大院,去资料室的公共卫生间方便。他给人的印象是天天写材料,天天查资料,是有口皆碑的大忙人,废寝忘食的工作狂,鞠躬尽瘁的典范。许多人为他的身体和健康担忧,不知哪一天,他会因过劳死而殉职在工作岗位上。每次体检,他各个指标完全正常,这让他精心栽培的心腹们欣慰,令他的竞争对手们失望。一年年过去,人人见老,就是万主任没有太大变化。他一直活着忙着,健康着快乐着。
万主任的这套官技,辛永林永远学不会。假如他学一学双时尚的哭技,也早提升了职务。双时尚职业高中没毕业,就给人打替班开出租车。他那位当导演的姑姑双茹通过万主任,将他调进机关后勤,开始在食堂摘菜,后来到车队给万主任开小车。双时尚很有悲情天赋,喜欢沉浸在悲情的氛围中。不管谁家老人病故,他都在第一时间来到现场,跪地号啕大哭。他谙熟葬礼一条龙服务,一边痛哭一边料理老人后事,让死者家属万分感动,铭记终生。机关临时工有的有背景有的没背景,不断地塞进来又不断被精简。有一次精简遇到障碍,万主任亲自挂帅,先拿双时尚开刀。双时尚找到主任办公室,和以工代干一样以哭代说。他哭诉什么,万主任一个字没听进去。万主任想起“耄耄”半夜三更将全家人叫醒,躲过灭顶之灾逃得性命。双时尚在老父亲葬礼上的感人情景,更让他终生难忘。面对老父亲的遗体,万主任悲痛得不能自己,完全忘记身份丧失理智,倒在地上打滚嚎哭,谁都劝不好。双时尚凭借着丰富的丧葬经验,既让他释放悲情,又保持身份,也节哀自重。双时尚像亲兄弟一样,自始至终搀扶着他,安慰他开导他。他只听双时尚一个人的话,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双时尚也戴重孝,也哭成泪人。双时尚把丧事安排得头头是道,没出半点纰漏。回去之后,双时尚和万家的后人一样,也佩带黑纱守孝。双时尚也像丧父一样,也大病一场,人也瘦下一圈。
万主任没等把“精简”二字说出口,心已经碎成几瓣。他的决心动摇:既要坚持原则,又不把事情做绝。他给双时尚一年时间完婚,承诺为他联系新的工作单位。为双时尚说情的人,在走廊里排起长队,不但有处长还有常委!他不得不专门召开常委会,研究一个临时工的去留问题。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常委们全都投了反对票。个别常委情绪激动,表示如果精简双时尚,自己就辞职。
双时尚的口碑和好人缘,让万主任深深感动。有位老职工主动提出退休,为双时尚让位。双时尚转为正式职工不久,就被送到党校参加培训,结业后转为机关干部,被定为正科级调到秘书处。当辛永林的“尾巴”才露“尖尖角”,双时尚已加入“六角黄金组合”。辛永林正疲于奔命地追捕“文凭老贼”,双时尚已将本科文凭拿到手,升为正处级,坐上福利分房末班车,分到三室一厅。
不知不觉,辛永林的年龄问题,成为他仕途上的第二道障碍。他对付衰老还是老办法,就是不照镜子。这种掩耳盗铃式的欺骗,让他以为自己一直年轻,从没感到职务与生命、死亡有什么联系。只是到了晚辈们一个个提职、调房、配车时,才意识到“职务辛永林”已被土埋了半截子。早在女儿上小学时,衰老就向他发出过强烈信号,就该引起他的重视。每当他去学校接女儿,同学们看见他就喊:“辛未,你爷爷接你来啦!”“辛未,你姥爷在外面等你!”见女儿生气,辛永林总是笑呵呵地说:“让他们说吧,爸爸还是爸爸!”这种情况发生在同龄人之间,就不容乐观了。常丽和他同岁,女人还比男人老得快,还在相濡以沫的生活中产生了夫妻相。有一回他去医院,一位年轻护士喊:“常丽阿姨,你老爸找你来了!”常丽半个月没回娘家,以为家里有事,见到他竟说走了嘴:“爸,您怎么来了……”弄得两个人哭笑不得。如果在长辈之间引起误会,更要引起重视。那天,辛永林陪爸爸到单位洗澡。认识辛永林的人问:“老辛,你还有个老哥呀?”爸爸的老工友惊奇地问:“辛师傅,你还有个兄弟呀?”
尽管如此,辛永林仍活蹦乱跳地活着,毫不在意自己的老相。
那天下班,辛永林顺路到学校去接女儿。女儿挽着他的胳膊走在马路上,旁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清清亮亮地喊了声:“爸爸!”恍惚间,辛永林以为领错孩子,应该去幼儿园接女儿。他忙松开辛未说了声“对不起”,一把抱起旁边的小女孩:“爸爸在这儿!”一时间,辛未愣住了,小女孩的爸爸妈妈也愣住了。年轻妈妈一把抢过孩子,辛未也赶紧拉过爸爸。那一刻他也糊涂了,辛未怎么一下子从小女孩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怎么一下子突破了半百大限?生命只剩下老牛拉车最后一车粪,他突然感到老之将至。在老牛眼里,一寸寸的土路坎坷不平、曲里拐弯上坡下坎,是那样遥远而漫长。老牛千辛万苦把车拉进地里,车老板把厢板一抽,再用铁锹划拉干净,一车粪卸下,一切都结束了。
人生五十岁,应该是生命的大典。辛永林想为自己做点什么,又没想好。而白处长树立的典型——乡村医生“刘大姐”,为他一步做到了位。
白处长不甘寂寞,没经辛永林报万主任同意,私自去某县乡镇蹲点,抓到一个计划生育模范村典型,并写出长篇通讯《一份来自刘家垴的幸福报告》。
刘家脑村总人口不过四百八十九人,育龄妇女却占了百分之五十一点八。都是因为计划生育工作做得好,全村人口出生率逐年下降,人均收入成倍上升。七十八岁高龄的刘大姐是位乡村医生,她几十年如一日,免费为育龄男女做绝育手术,不图任何回报。刘大姐的结扎手术做得好,没出现一例类似伤口感染、肠套叠等医疗事故,为广大育龄妇女解除了后顾之忧……
文章发表后,有职能部门提出质疑:如果按文章中罗列的数字推断,刘家垴除去没到结婚年龄、丧失生育能力的女性,外加老人和孩子的占有率,村里的青壮年已婚男人除了配偶之外,每人平均拥有四个以上的情人!他们不是幸福而是淫乱、破坏计划生育伤风败俗!有知情人举报:刘家垴一共有七十一位育龄妇女,一个都没做过绝育手术!甚至生下六、七个孩子的妈妈也不鲜见……那位七十八岁的乡村医生刘大姐,更是天大骗局!为避免造成更大影响,万主任责成辛永林前去“补墙”。万主任准备彻底没收白处长的“刮板”,让他提前退二线。
辛永林风尘仆仆地来到刘家垴,村委会刘主任热情地接待他。刘主任是个上任不久的年轻人,人很正直。他为难地说:“辛处长,您只要在刘奶奶家住上几天,一切就真相大白。我们村的计划生育工作……确实做得好,但是,仍有七十一位育龄妇女不肯做绝育手术……”辛永林严肃地说:“我知道了……”
身体硬朗的刘奶奶,孤身一人生活。辛永林刚到就为她修缮房子,起猪圈粪,侍弄菜园。通过调查,村里的人口出生率确实逐年下降,不像有些地方少报多生。第二天,刘主任安排三位育龄妇女和两位年轻丈夫,到刘奶奶家做绝育手术。二男三女同时走进一间手术室,让辛永林大惑不解。难道他们在一间屋子里,同时接受手术?更令他惊奇的是,不到二十分钟,几位男女有说有笑地走出来,根本不像刚做过手术的样子。刘奶奶戴着硅胶手套的手,仍沾满鲜血。为了证实手术成功,刘奶奶端过一只泥盆给他看。辛永林一看盆子,更惊呆了!女人卵巢的形状大小,他似是而非。但是他知道,男人的睾丸只有鸽蛋大小。盆子里的四只睾丸,每只都比鸡蛋大!如按睾丸大小换算两位丈夫的身高,应在三米以上!结扎只用羊肠线扎紧输卵管和输精管,切断或阻隔精子和卵子的通道,怎么能直接摘取卵巢和睾丸?难道刘家垴的计划生育,就是让男人变成太监、女人变成阴阳人?他不顾刘奶奶阻拦,穿过手术室来到后院。院子中间,卧着三头刚劁过的母猪,架子上绑着两条刚骟过的公牛,嘴巴都用麻绳捆绑,顺嘴角流淌白沫。
辛永林一回头,见刘主任站在身后。刘主任是位回乡大学生,极想为改变家乡面貌干一番事业。他对这种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行为非常反感,早就产生过抵触情绪,又因位卑言轻而深感无奈。他告诉辛永林,刘家垴的计划生育典型完全是造假。个别领导害怕假典型露馅,指示村委会在山上秘密修建了一个村子。村里的七十一位育龄妇女,都住在山上。刘家垴的耕地本来就少,近年来随着人口不断增加,现在人均不足二分地……刘奶奶看辛永林和那个姓白的领导不一样,不但人实在没架子,对老百姓格外亲,不说实话丧良心。刘家的传世手艺是劁猪和骟大牲畜,传男不传女。刘大娘是独生女,父亲只得把手艺传给她。刘大娘劁牲口刀口小,出血少,不感染,从没给人做过绝育手术。每当上级来人蹲点和检查,上面就让刘奶奶劁猪、骟大牲畜,代替为育龄男、女做绝育手术。刘家垴人丁兴旺,但牲畜、家畜全被劁、骟得绝了种,不得不花钱到别的村借种。
辛永林很想见一见那些育龄妇女和超生的孩子,刘主任没说话,只往村外大山方向指了指。第二天一早,辛永林以给刘大娘打猪草为名,来到山上。山背后有个奇怪村落,全是借山坡修建的一半窑洞一半房子的建筑。女人们见了生人不但不害怕,还主动和他搭话。当她们知道他是上级派来调查的干部,纷纷出来向他诉苦,有的泪流满面,有的痛哭失声。各家各户没有男人,全是女人和孩子。那七十一位育龄妇女带着二百多个孩子,就住在这里。最大的孩子十几岁,最小的刚出生。她们常年住在山上,是真正的“超生游击队”。她们日常生活用品都靠家里往山上送。孩子们没有户口,不敢到山下上学,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
看着身边一群群可怜的孩子,辛永林也忍不住流下眼泪。他既感到震惊,更气得牙根发痒。对于基层这种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等不正之风,非整治不可了!而白处长这种“刮大白”干部,不但要清除机关,必要时还要追究刑事责任。他当即打电话,向万主任汇报情况。万主任告诫他要协调好与基层组织的关系,配合村委会,进一步做好七十一位育龄妇女的思想工作。第二天一大早,辛永林带了许多急需药品和日用品,又去了山上。只见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整个“村子”空无一人。远处的大山背后,又冒出屡屡炊烟。他叹了口气,自己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无益,放弃了继续追踪的打算。他回到刘家,刘大娘刚给人劁猪回来。刘大娘看他面容苍老,白天找人谈话搞调查,还整夜整夜写材料,心疼地说:“看你岁数也不小了,有七十了吧?”辛永林正为“七十一位育龄妇女”的事情发愁,顺口回答:“七十一了。”刘大娘感叹地说:“七十一了,该做了。”辛永林又听错了,以为刘大娘说的是那七十一位育龄妇女,顺口说:“不但该做了,也非做不可了。”刘大娘热心地说:“孩子,你要是相信大娘,大娘现在就给你做。”说完,刘大娘取出劁完猪用的锋利剪刀、缝合切口的针线,还有一把尺子。辛永林更犯了糊涂,以为刘大娘劁猪骟牛红了眼,要给他做绝育手术呢。他借口去村委会,赶紧从后门逃了出去。剩下这两天,他住到村边一户孤寡老人家里。
第四天,他仍没想出解决“七十一位育龄妇女”的办法,机关接他的小车就到了。在刘主任陪同下,辛永林买了礼物,到刘家和刘大娘告别。刘大娘拿了个包袱,说正要给他送去。她说:“孩子,大娘都给你做好了。你没让我量尺寸,我是照你的身量估着摸做的。这种衣服宜肥不宜瘦,宜大不宜小,你先比量比量。”辛永林谢过刘大娘,莫名其妙地打开包袱,一看,没把他吓死!刘大娘竟把他当成死人,为他精心缝制了一套寿衣!寿衣是青缎子布料,旧时长袍马褂式样,绣着花花绿绿的莲花牡丹和日月星辰。还有一顶无檐寿帽,一双寿鞋,扎鞋的红绒绳,宽腿带子等。就连他死后手握的硬币,嘴含的翠玉,压在心口窝防止诈尸的大瓷碗,红苫单等,都准备齐全,好像他回去就能死一样。
刘主任向他解释,按此地风俗,男人到了五十岁都得做寿衣。这并非诅咒男人们夭折或者暴亡,只为了吉利。这里的男人一到五十岁,就被列入正常死亡行列。做了寿衣有不少好处,一是知冷知热注意身体,更能长寿。二是表明不怕死,能吓退死神。三是敦促男人们多做好事、善事,多积德,死后好托生。
回机关第二天,辛永林怀着愤怒的心情,向万主任汇报了调查结果。万主任思忖半天,意味深长地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还得让白处长亲自去处理。”一个星期之后,白处长又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为了刘家垴的七十一位亲姐热妹》。辛永林只扫了一眼,就把那张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一行字仍跳出纸篓外,在他眼前形成一片阴影:
刘家脑的七十一位不孕姐妹,成了有关领导的一块心病。领导拨出专款,派去最好的医疗专家,采取种种措施,满足了她们的愿望,做了幸福的母亲……
辛永林恨不能把“刮大白”按进大白池子里活活溺死!白处长因为有能力化解矛盾,被重新纳入编制。省里的计划生育工作现场会,如期在刘家脑召开。
怕吓着妻子和女儿,辛永林没敢把寿衣拿回家,放进办公室文件柜。那天中午吃完饭,大家开玩笑,让他穿上寿衣试一试。辛永林特地冲了个淋浴,从里到外换上了凉冰冰、冷森森的寿衣。他不以为然地来回踱着,从不同角度向众人展示。双时尚见了,顿时悲痛得泣不成声。白处长看了,浑身直打哆嗦,把一张脸吓成了白萝卜。张雄起抱来一面镜子,让辛永林欣赏一下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镜子是照妖镜,辛永林被里面的僵尸吓出一身冷汗!他感到已被寿衣绑架,正被掠往阴间。他的意识和思维也变成鬼魂,阳世间的一切似渐行渐远……
大家替他脱下寿衣,辛永林感到两只脚没跟了,轻飘飘似变成一只人形热气球,抬下脚就能升空。这让他产生了即将坠下悬崖的危机感和紧迫感。在此之前,他是个不着急不上火的等车人,心不在焉地洗脸刷牙,不紧不慢地换衣服,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现在,村边已传来汽车马达声和鸣笛声,他这才手忙脚乱起来。大家也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洗礼,要替他把寿衣扔掉,他笑着制止了。人生一世,难免一死。他说自己百年之后,就用这套寿衣。民俗虽然不是宗教,同样具有若干禁忌。刘大娘出于好意,一针一线地为他缝制了这套精美的寿衣。对于小人物来说,人生五十岁如同出窑的砖,虽然不意味着结束,也早已定型。这让他想起了一个政党“人亡政息”的周期律,也是七十年左右。一个人的生命和一个政党没有任何可比性。一个人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诞生,既精子穿透卵子的一瞬间。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每个人都能活上几十年甚至百年。而一个政党的诞生,却需要几十年坚苦卓绝的努力和浴血奋斗,要牺牲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辛永林对寿衣充满了敬畏,认真叠好装进塑料袋,恭恭敬敬地放进文件柜。
【编者按】辛永林有能力,但没有文凭。这对于他的发展乃至升职是一个巨大的障碍。他尽管十分努力,争取得到应有的文凭,无奈,他不会“见机行事”,一直弄不到文凭。岁月不尽人意,在辛永林脸上头上过早地雕刻上了“年轮”,辛永林无可奈何。而弄到文凭的白处长,擅自下乡并公开在报纸上发表虚假报告,以捞取政治资本。辛永林冒着被打击的危险,深入群众,揭穿了这个假报告。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