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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第二十五章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672 发表:2021-10-28 21:06:06 闪星:0

巴穷根寄出去的五十份稿件,如同发射五十颗无声人工降雨弹,连绵秋雨下个不停。虽然对挽回当年的旱情无济于事,却为来年的墒情奠定了基础。辛永林和常丽早把这事忘在脑后,巴穷根却把五十份稿件当成五十根带钩的救命绳。哪怕其中一根钩住井口,他就能爬上地面。一直到了晚秋,五十份稿件如同泥牛入海无消息,让他心急如焚。巴穷根学哲学是为了用哲学,只有用辨证法,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寄出去的五十份稿件,好比种子播进土地,是客观存在。种子发芽是必然的,不发芽是偶然的。按照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既然种子发芽,就有苗不愁长,就能推断出那些稿件的下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巴穷根用来检验真理的,必须是亲身经历的事情。他翻出一堆早年日历头,也是他没有文字的日记。他凭年份、阳历和阴历组合,按记忆索引每天发生过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只要选出一件与寄丢稿件相似的事情,就能推理出某封信件的下落。

巴穷根在一页发黄的日历上,想起十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那一天,生产队一头叫“菊花青”的骒驴抹了笼头,带着正在哺乳的驴儿子走失了。他经过深入调查,得知外省某个生产队,也有一头叫“菊花青”的叫驴,也走失没回来。

那一天,那边的生产队突然发现,走失的“菊花青”不但回来了,还由叫驴变成骒驴,带回一头欢蹦乱跳的驴崽儿。他们将错就错打马虎眼,让它和一匹种马交配揣了崽儿。那一年,巴穷根二十岁,已经当了六年生产队长。他背着“菊花青”驴套和换下来的驴掌,整整寻找三个月。他没找到自己丢失的“女菊花青”,却找到了外省丢失的“男菊花青”。他不肯将错就错,又寻找半个月,终于把“男菊花青”送归原主。那一天,巴穷根不但牵回了三头牲口(包括“菊花青”肚子里的骡子种),讨回白使三个半月牲口、误工费等折合的三千斤玉米,还有一面“千里送叫驴,同志加友谊”的锦旗。没多久,“菊花青”生下了小骡驹儿,就是套在“知青之车”上的独眼骡子。

巴穷根将两件事情分析对比,认为“万卫东”这个假名字是主要矛盾。两头毛驴都能重名,哪朝哪代都有冒名顶替的不义之举。再说,叫“卫东”这个名字的人何止千万?知青们想回城都红了眼,遇到这样的好事谁能放过?他继续推理:在五十份稿件中,有一封也落入一位叫万卫东的知青手里。当务之急,要寻找到所有稿件下落。否则,被人冒用后成为典型回城,就白忙一场!他马上派人搜寻搞件,一份都不能丢。他坐镇指挥,借八路军的威名,派出八个精壮劳动力做侦察员,以巴穷村为中心,朝四面八方进行辐射性搜寻。那八位社员根本无法和英勇善战的八路军相比,连查找邮件的基本常识都不懂。他们来到各自方向的邮电所,在邮筒周围和收发室内外寻觅无果后,就尾随邮递员的自行车奔跑。八个人苦苦寻找一个月,浪费了劳动力又搭上旅差费,连块纸片都没找回来。

八个人中七个人累得黑瘦,只有绰号叫“人干”的王连来养得白胖。他带走150元钱现金,100斤粮票,一共花掉136元5角钱,只剩回13元5角钱和10斤粮票。这引起巴穷根的极大怀疑,审讯了两个半小时,王连来拒不承认多花了旅差费和粮票。他说自己每天跑上百里路寻稿,饿了吃野菜,渴了喝河沟子水,是浮肿。巴穷根挨过饿有经验,浮肿不压秤。临行前,他以扛麻袋比赛为名,暗中将八个社员的体重过了秤。他把王连来带到磅秤上一称,整整多出15斤!只有超过300斤重的肥猪,还得顿顿喂纯粮食,一天才能长一斤肉。体重刚过百的“人干”,一个月工夫平均一天长半斤秤,巴穷根心里一下子有数了。

巴穷根当场算了笔账:一斤肥猪肉3角5分钱,“人干”一天吃3斤肥猪肉,要花去1元5角钱,一个月要花去31元零5角钱;一个白面馒头两角钱,二两粮票,“人干”平均每天吃15个白面馒头,要花掉3元钱和3斤粮票,一个月一共花掉90元钱90斤粮票;王连来每天住宿费5角钱,一个月要花掉15元钱。他最后一合计,王连来一个月正好花掉136元5角钱,90斤粮票,分文不差剩回13元5角钱和10斤粮票。他进一步推断:王连来一步都没走,只躺在招待所里养肥。他连邮电局都没到,还找什么稿件?在确凿的数字面前,王连来心服口服,承认哪儿也没去,就住在百里之外的小镇招待所里,吃了三十天白面馒头和肥猪肉。他吃饱喝足后,蒙着被子呼呼大睡。巴穷根一连扇了王连来十三个半大耳刮子,狠踢十脚,为他挥霍的旅差费和粮票冲帐。

打完,王连来还不走。巴穷根说:“你怎么不回家?”王连来说:“我花了队里这么多钱,吃出这身膘,就打这么几下,队里吃亏了。”巴穷根说:“你有七个孩子两个老人一个病老婆,权当给你家多发一次救济粮。”王连来说:“全家救济粮都让我一个人吃了,更不行!”巴穷根说:“你吃了也吐不出来了,想怎么办?”王连来说:“我想死。”巴穷根说:“你死了好办,你全家老小十口人谁养活?”王连来毫无牵挂,轻松地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麻雀,共产党饿不死老百姓。”巴穷根不耐烦地说:“你赶紧回家个鸡巴。”王连来还不走:“我吃出这身膘,死了也值了。我活着还得变瘦,死了还得当饿死鬼。”巴穷根大怒:“你带着这身膘去见阎王爷,好东西都鸡巴让你带走了!”王连来认真地说:“我不带这身膘去见阎王爷,好东西才是白吃了。”巴穷根又举起大巴掌:“我打你轻了是不是?”王连来这才往外走:“队长,我来世托生个富人,再一分一两不少地还清队里的钱和粮票!我全家老小十口人,就交给你了,我去了!”

王连来出门就跑,巴穷根追出去:“你上哪儿去?你给我回来!”离河边还有老远,王连来被脚下石头绊了一下,头朝下跌倒,被牛蹄窝里的水呛死了。

在王连来的葬礼上,巴穷根也披麻带孝,和王连来的七个孩子一起跪在灵前哭爹,谁劝打谁。全村男女老少和所有知青,也披麻带孝跪地,和他一起哭爹。巴穷根发誓要找到那个万卫东,不为王连来偿命,也要赔偿旅差费和粮票!

王连来烧完“五七”,巴穷根的眼前也清晰起来:在五十份稿件中,至少有一份以某种渠道,被一个也叫“万卫东”的知青获取到手。“万卫东”就像冒领别的知青口粮一样,拿着稿件到处讲用,直至回城。没几天,在一家报纸的显要位置,刊登了署名“万卫东”的文章。作者也是位知青,文章的题目也是《愿做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只在地名上进行了改动。辛永林和常丽兴高采烈,以为豪言壮语和讲用稿终于发表了,马上就要回城了!巴穷根却满腹狐疑,认为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稿件被报社采用,能不通知作者?哪有把人家闺女娶到家里半年,还不告诉娘家爹妈?这不是强抢吗?他让辛永林马上写信,向报社编辑部询问情况。报社很快回信答复,作者与辛永林和常丽没有任何关系。作者下乡在距离他们几千里的Y省,是边境山寨某知青点的知青,名字叫万卫东。

大家都说,巴穷根和诸葛亮一样能掐会算。巴穷根说自己判断的正确,全来自于辩证法的正确。他亲自给Y省的山寨知青点写信,澄清情况,讨要署名权。没几天,信被退回来,签条上标明“查无此人。”那封稿件如何流入“山寨知青”万卫东之手?他决心弄个水落石出。他当年寻找“菊花青”,绝不像派出去寻找稿件的八头蠢驴那样满世界乱跑。他专门去长芦草的洼地,因为“菊花青”最爱吃芦草。假如稿件是“菊花青”,铅字是芦草,报纸就是洼地。因此,只有在报纸上才能寻找到蛛丝马迹。生产队没有保存报纸的习惯,每当生产队来了报纸,就送给“人怂”家糊墙,这也算一项救济。他到处观察,终于在村里一户“人怂”家糊墙的报纸上,发现一篇有价值的过时新闻《当台风袭来的时刻》:

在台风多发季节,人民的好邮递员车永红在送信路上,不幸遇上了强台风。他本可以抱住路边大树保住生命,但是这样做,就要失去怀里的邮包。在个人生命和人民财产发生冲突时,他毅然选择了后者,和风魔展开了殊死搏斗。台风过后,人们在大山里找到了英雄的遗体,怀里仍紧紧抱着那只邮包,一千多封信件仅被刮走一封……假如英雄活着,将会不遗余力地找到那封信的下落……

巴穷根砸碎一个酒瓶,用瓶底做放大镜,在文化室的地图前观察。他掀开炉盖捏出一截木碳,在地图上画了几条长长的虚线和箭头。他根据确定后的一条实线,推断出令他捶胸顿足的一幕:台风过后,那封稿件落在边境山寨知青点院子里!知青万卫东拣到拆开后,发现里面的署名和自己的名字相同!他灵机一动,换个信封写上新地址,马上寄给报社,登报后到处讲用,不到两个月顺利回城!巴穷根越想越窝火,决定带领两个知青去Y省,讨回著作权。关键时刻,辛永林想打退堂鼓,对常丽说:“报纸上的稿子,还是咱俩的名字。”常丽说:“老队长已经调查清楚,咱们稿子被人偷了。”辛永林固执地说:“上级领导是以这种形式,考验咱们扎根农村的决心。”他不顾常丽劝阻,和巴穷根说了想法。巴穷根差点被气疯,狠扇他一耳光,差点把他没长成的小青桃脸扇得露出桃核。“小青桃”瞬间成熟了一半,乖乖地带上所有证据,随巴穷根踏上了维权之路。

他们一连坐了几天几夜火车,来到地图最下边那座城市。在省革委会接待室,巴穷根先向工作人员出具介绍信,然后义正词严地讲明情况,并出示人证物证。工作人员的答复含糊其词,想将此事不了了之。他说,因为知青万卫东早已回城,丧失了解决问题的时机。他让他们立刻回去,绝不能耽误抓革命促生产。巴穷根花了旅差费,再让事情半途而废,他才不做这样的赔本买卖。他寸步不让据理力争: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抓革命!不抓革命,我们拿什么回去促生产?不搞个水落石出,得到一个公正结果,我们决不收兵!工作人员给他开了证明,只有几句寥寥数语,盖了个酒瓶盖大小的公章。巴穷根毕竟懂哲学,熟知“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如果将豪言壮语和讲用稿比做“菊花青”,早已被对方卸磨杀驴吃完了驴肉,这张证明不过是一包陈年驴粪!巴穷根把那张证明扔给工作人员,带着两位小知青二话不说,上楼敲开了革委会办公室大门。

那时候的贫下中农,进入省一级革委会虽然不能说如履平地,也没人阻拦。在有关部门,巴穷根详细述说了事情经过。他们被安排进省革委会招待所,等候处理结果。那些材料被整理成文件,在各有关领导办公室搞了一圈大串联,上面多了一片“九环套日”般的小圈,最后回到了巴穷根手中。别看他会创造象形文字,看了老半天,也没破译出那些圆圈是什么意思。他掏出小口袋,倒出几粒生黄豆咀嚼。他一嚼出豆腥味儿,思路立刻清晰起来:不管这些材料到了什么人手里,转了多大一圈,画了多少小圈,到了他的手里都是零蛋。他只有和画圈的领导们当面锣对面鼓,才能讨回公道。否则他们不撵,我们也耗不起工夫,还得自己走人。第二天,他又带两位小知青长驱直入,直奔常委们开会的会议室。沿途不但没人阻拦,还有专人热情地为他们引路。巴穷根虽然地位卑下,注定为政治而生为政治而死。他不管面对多高级别的领导,不但半点不怵场,而且慷慨激昂,条理清晰地陈述事情经过。领导们正在讨论如何抓大事的问题,巴穷根对问题的深刻理解和丝丝入扣的剖析,让领导们的认识接连产生了几个飞跃。

巴穷根和两个小知青离开后,领导们就这件事展开讨论。有的领导深刻认识到,我们口口声声喊着抓大事,大事在哪里?我们各级领导要是抓了大事,外省的贫下中农能直接找到省革委会吗?不是大事,外省的贫下中农能直接找到常委会议室吗?什么大事,还有比贫下中农找上门来的事更大?有的领导则认为,此事不过是一桩张冠李戴的巧合,建议为他们放映一场样板戏《龙江颂》,发扬一下共产主义风格,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有的领导上纲上线,说在阶级斗争年代里,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存在。这件事情绝不是偶然的,是代表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是阶级敌人以新的形式,向无产阶级进攻的一种手段。最后,领导们达成四点共识:一、在全省范围内,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普遍进行一次扎根教育;二、让万卫东重新上山下乡,永远扎根农村;三、关于那句豪言壮语和讲用材料,重新命名似有不妥。许多人叫“卫东”,是因为怀有一颗热爱伟大领袖的耿耿红心。这句豪言壮语和讲用稿,代表了广大知识青年服从分配扎根农村的心声,算是全国几千万知青的集体创作;四、有一点要引起各级革委会的高度警惕,假如谁创作一句豪言壮语写一篇讲用稿不扎根农村反而拔根回城,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的理想就是一句空话;我们党的理论联系实际的优良作风,就会受到极大损害。

巴穷根听完意见,抓不住半点破绽和推翻的理由。他仍不甘心地问:“我们同意领导同志们的意见,但是,两位小知青原作者怎么办?”领导们毫不犹豫地表示:“他们更要做扎根农村的表率,永远做贫下中农的小学生!”

辛永林和常丽听了,差点瘫倒在地。巴穷根再能言善辩,也不敢推翻“共识”。他头一次瞠口结舌,就像往墙上插秧一样插不上话。他们刚回到招待所,服务员就交给他们三张火车票,让他们乘晚上八点钟的火车返回。巴穷根越想越吃亏,坚决不能接受!自己被马蜂蛰得遍体鳞伤,酿成的一罐蜂蜜不但没化进自己碗里,却被倒进几千万知青共饮的大湖里。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他们不打鸣不下蛋地下了逐客令,根本没把我们贫下中农当成主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巴穷根带上辛永林和常丽,马上返回革委会常委会议室。他没等领导们说话,一边大声背诵语录,一边声泪俱下申诉,一边进行革命大批判。他像一位排雷英雄,竹竿炸没了就脚踏手扒;手脚炸没了就用身体滚雷。会议被中途打断,领导们非常生气,严厉地批评教育之后,让他们赶紧回去。巴穷根没等提出条件,门外进来一群戴红袖标的“群专队员”,把他们架出大楼。他们被拉到遣送站,吃完晚饭又被拉到火车站,强行送上火车。巴穷根可不是后来被“遣返”的辛永林,他带两个小知青从这节车厢进去,再从另一节车厢偷偷下来,混进送站的人群溜出车站,住进省革委会旁边的“工农兵旅馆”。他们熬夜写材料,就像往土火箭里装填火药和干冰。第二天一早,他们又来到省革委会大楼门前,准备和领导们辩论。站岗的战士挡住他们,警告他们再胡闹,就有被关押批斗的危险。  

回到旅馆,巴穷根咀嚼了半夜生黄豆。尽管“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站错立场的“斗争”就犯了路线错误,就要走向反面。关键时刻,墙上的语录让他头脑开窍:“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他虽然是最小一级领导,同样要讲策略,只有讲策略才能达到目的。

改革开放后,有的乡镇干部为了得到外资项目,到市里找有关领导软缠硬磨。那个年代的巴穷根,就已谙熟此道。每天,他和两个小知青早早起来,把革委会办公大楼四周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他们向刚上班的机关干部们宣讲农村大好形势。中午,他们蹲在墙根下,啃几口窝头再喝一通凉水。下午,他们一刻不停地背诵语录。没过几天,领导们就被深深感动,把他们重新安排进革委会招待所。领导们在百忙中,专门抽出时间看望他们。在和他们集体谈话之前,领导们专门召开会议,在对这件事情的认识上统一思想。那天集体谈话刚开始,主要领导的第一句话,就对这件事情作出结论:“这句豪言壮语偏离了正确路线,有立场和方向性错误。任何一句豪言壮语的提出,都要反映和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强烈愿望和心声,经过实践检验之后才能流行。我们认为,这句豪言壮语带有明显的消极情绪,已成为某些人谋取私利的工具,要坚决进行抵制!”

如同把一位土火箭专家的试验室设在火药库里,迫使他自动放弃发射。

巴穷根的土火箭没等发射,就赶紧关上保险,两位小知青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大气不敢喘。这难不倒巴穷根,他用“一分为二”唯物辩证法,回应领导的观点,针锋相对反驳:世界上的一切事物、现象、过程,既互相对立又互相统一。在事物发展过程中,一分为二是普遍现象。而这句豪言壮语,就界定在普遍性之中。领导对这句豪言壮语理解,是犯了机械唯物主义的错误,只看到矛盾的相互对立和排斥,没看到相互联系和统一,如何创造条件相互转化?他运用“否定之否定”的原理,逐一例举豪言壮语所蕴涵的的各种积极因素,层层剖析驳斥领导们的不正确观点。他把实验室又搬出火药库,连续不断地发射一枚枚火箭。

一位文质彬彬的领导表扬他:“你的哲学学得很好,知识也很渊博,是个称职的基层干部。但是,你也不能以哲学为手段,到上级领导机关无理取闹。你知道什么叫渊博?”巴穷根背诵过《字典》,但是没背诵《字典》上的原话:“我所理解的“渊博”,可能和领导理解的不一样。渊博就是不仅能在坛子里面腌咸菜,还能在大缸里腌咸菜,更能在水池子里面腌咸菜。”那位领导没做任何评价,而讲起了哲学起源,再讲到伟人对哲学的继承和发展。这也唬不住巴穷根,他起码知道人的起源是猴子,谷子的起源是谷莠子,沙子的起源是石头,哲学的起源是什么,他还真不知道,就请教领导:“首长,哲学的起源是什么?”那位领导说:“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叫亚里士多德,简单地说,是他创造了哲学。”巴穷根果然上当,问了句外行话:“人是猴子变的,谷子是谷莠子变的,那个姓亚的是什么变的?”领导们大笑。然后,那位文质彬彬的领导说:“哲学的起源和物种起源,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儿。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起源于人的敬畏心理。就是说,人对自然对社会以及周围的一切,都应该感到害怕……”

那位领导以为,独眼龙再难缠,也是个土包子,两个知青是学生,因此信口开河,早点把他们打发走了事。让他没想到的是,巴穷根如同一只刁钻的独眼豹,专门寻找庞然大物的薄弱之处下口。他打断领导的话大声质问:“否!你说的周围的一切让我们感到害怕的,不也包括帝修反和地富反坏右吗?害怕能斗争吗?我们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你说的话和老人家的教导不一样,是地地道道的投降派论调,我们贫下中农听了心不服来耳不顺!”“火箭专家”又回到火药库,毫无顾忌地点燃一根火把照明,把领导们吓出一身冷汗。巴穷根更加理直气壮:“我坚信这句豪言壮语绝对没错,假如有错,也是你们错了!当初你们为什么让万卫东到处讲用?为什么又在报纸上发表?又为什么又让他回城?你们知道错了,为什么不及早纠正、而让错误口号蔓延流行?其险恶用心何在?”

怕把事情弄大,那位领导满脸陪笑,和蔼地解释:“那句豪言壮语,确实存在逻辑上的毛病,你可能还不懂逻辑这个词……”巴穷根轻蔑地笑了:“首长可能以为,我理解的逻辑不是骡子就是公鸡,否!我不但懂,而且非常懂!逻辑是思维的规律,请问这句豪言壮语,违背了哪条逻辑?”领导们闭口无言,对这个独眼龙生产队长更是刮目相看,不得不认真地对待。那位文质彬彬的领导强词夺理:“这句豪言壮语,就是把知青比作没有主观意识的砖头,说轻了是不严肃,说重了是对上山下乡运动的贬低和诋毁,是站在反动的立场上替敌人说话!”

辛永林壮着胆子,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报纸:“报纸上都刊登了,难道报纸也站在反动立场上、替敌人说话吗?”那位领导笑容可掬地抚着他的头:“小同志,你还没认识到路线斗争的尖锐性和复杂性,我们正在追究有关部门的政治责任。”常丽大声说:“看过报纸的人都错了吗?也要追究他们的政治责任吗?”

巴穷根在外省革委会大楼里撒泼咆哮,竟把领导们吓住了。除了那位文质彬彬的领导,其他领导都是身经百战的现役军人和转业军人。他们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不曾眨眨眼,而在这个暴跳如雷的独眼龙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喘。

那几位一直没说话的领导终于愤怒了,都站了起来。一位身材魁梧的领导一拍桌子,大声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拿出这么多宝贵时间解决问题,你们还要无理取闹!来人!把他们关进招待所仓库里!”常丽和辛永林吓哭了,立刻承认自己创作豪言壮语和讲用稿的错误动机,就是为了早日回城。辛永林还要进一步检讨,被巴穷根一个大耳刮子把话扇回去。事后,辛永林觉得这个大耳刮子扇得非常及时,否则,他们就得到大墙里面呆着了。

巴穷根的这个大耳刮子,也把领导们镇住了。他们又不敢说话,害怕独眼龙去北京告状。巴穷根也产生误判,以为领导们要对他们专政,不被枪毙也得坐牢。他刚要承认罪行,一看没出现可怕场面,见好就收,说:“我们坚决拥护省领导的正确决定,对这两名知青进行路线斗争教育。为彻底消除这件事情所带来的不良影响,我们回去之后除了继续学习、深挖内心深处的麻痹大意思想之外,还要用具体实践检验这句口号,报答省领导对我们政治上的关怀。”

领导们暗暗地松了口气,没让独眼龙把事情闹大。他们刚要作一番指示将他们打发走,巴穷根及时提出条件:“尊敬的领导同志,我们千里迢迢不能白来一趟。除了将你们的好思想好作风好经验带回去,我们还要带回五吨化肥和五千斤红心牌小麦种,做为领导对我们无微不至关怀的具体体现。”领导们答应所有条件,又追加一吨化肥,指示有关部门调拨化肥和种子,连夜办理托运手续。

假如巴穷根再稍加坚持,“农转非”的梦想就会实现。他农民意识的局限,总是让他在关键时刻丢掉机遇。辛永林和常丽、万卫东的命运,都要改写。

当晚,巴穷根和两位小知青吃完告别宴会,高高兴兴地坐上返回家乡的火车。火车到达巴穷县,巴穷根雇了一辆大卡车,装上随车托运的化肥和麦种,兴高采烈地驰往巴穷村。谁知到了村外大洼地边上,卡车外轮压塌了路基,发生侧翻,化肥和麦种全都倾覆到水里。除了五千斤麦种被打捞上来,六吨化肥全融化了。幸运的是,司机和巴穷根等四人安然无恙。大洼地里,各种水生植物全被化肥烧死,蛤蟆、鱼类和各种水生生物,都不能幸免,在水面上白花花地漂浮厚厚一层。村民们不敢打捞死鱼死虾死蟹,害怕吃了中毒。人们挑大洼地的化肥水浇菜,那一年的秋菜获得了大丰收。转过年,大洼地生出密密匝匝的蒲草。水底下,泥鳅冒出串串气泡。到了秋季,蒲草长成三间瓦房高,蒲棒比小孩脑袋还大。在蒲绒爆散的日子里,天上飞的大雁、野鸽子、乌鸦、麻雀、喜鹊、山鸡、燕子、黄鹂、猫头鹰、鸟鹰、鹧鸪、八哥、苍鹤、山燕子等,眼睛都被蒲绒粘住,懵懵懂懂地乱飞,有的无限拔高,有的一头撞到树上掉下来。那些日子,巴穷根带领社员们漫山遍野捉鸟拣鸟。蒲绒散尽,他带领社员们割蒲草编蒲包,卖的钱能买回十几倍化肥。那年冬天挖塘泥,社员们挖出几千斤半尺长的泥鳅。到了腊月二十四做豆腐那天,巴穷根挨家挨户传授“泥鳅穿豆腐”的名菜做法。先把水、豆腐和活泥鳅放进锅里,然后烧火加热。泥鳅受不住热,都钻进豆腐里。把豆腐捞出来切块,再用文火炖半个小时就成了。说是名菜,村里人也没品尝出怎样的美味。说是滋补,身上弱的地方也没变得强壮,更没多长出件有用的东西。许多人家把豆腐腌了晒豆腐干,把泥鳅腌咸晒成鱼干。

有关巴穷根的故事,在巴穷大地传得沸沸扬扬。有人钦佩得五体投地,把他当成英雄。有人嗤之以鼻,说他是捞取政治资本的跳梁小丑。巴穷根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进行了深刻反思。这句豪言壮语和讲用稿并没改变他的命运,实现农转非的愿望仍遥遥无期。在公社召开的知青工作会议上,他夸大其词故伎重演,动辄给人扣大帽子显示自己是老革命。这回没人买他的账,还招至一片斥责声。巴穷根又扇辛永林的大耳刮子压场,更捅了马蜂窝。要不是领导及时制止,就有人从台下冲上来,不但把他拉下马,还得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关键时刻,巴穷根那只独眼变成了熠熠发光的明灯,那只瞎眼变成了深不可测的岩洞。他声音朗朗地说道:“为了给这句豪言壮语重新正名,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已达成共识:活人要当真砖用,咸菜缸里闹革命!辛永林将带领全体知青开赴咸菜缸,改良土壤种麦子,为全国知识青年做出光辉榜样!”

巴穷根的讲话,赢得了全场经久不息的掌声。以后若干年,巴穷根让王连来的大儿子去当兵,在部队提了干;他大女儿上大学,留在城里。剩下的五个孩子都有出息,都脱离了农村。巴穷根为王连来父母养老送终,给他老婆治好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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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当年,为了讨回“豪言壮语”是创作权,巴穷根带着原作者辛永林和常丽四处奔波。巴穷根以自己的胆识和哲学头脑,振振有词。可到头来还是不了了之。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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