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第二十四章
被誉为“小皇帝”的辛未,是个自投罗网的小囚犯,一出生就被束缚在襁褓里。她六个月羁押期满被“无罪释放”,爸爸妈妈说尽好话,拿了托保费还拿了冤枉费,私人幼儿园的老奶奶才勉强收下她。爸爸妈妈每天一早把她抱到老奶奶家,从小窗口把她递进去,没等离开,老奶奶就把她塞进鞋柜,用椅子挡上柜门。爸爸妈妈刚从楼上下来,一个拖着平板车收破烂的老太太也来到楼下,朝楼上喊:“收破烂来!”楼上老奶奶听到暗号,用废报纸把她卷好装进塑料袋,下楼卖“破烂”。老太太接过“破烂”也接过一元钱,把她装进印着骷髅头商标的纸箱子里,不知把她拉到哪里。老奶奶以一元钱的低价将她转包,一天净赚八元钱。
偏僻的南山根下,曾经是座坟场。坟场迁移,成了枪毙死刑犯的靶场。靶场迁移,殡仪馆挪过来。殡仪馆迁移,此地块一直闲置。三年前,老太太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在烧得焦黑的炉膛位置,像搭积木一样搭建了一间棚厦。她稍有不慎触碰了哪个支点,棚厦就“哗啦”一声坍塌将她埋住。那块三合板房门,动辄就莫名其妙地脱离门框,去堵一座坟窟窿。老太太出去时,小偷们也经常光顾。他们白天在这里睡觉,夜里行窃。他们不白住,不时留下些衣物、食品和零钱。有一天因分赃不均,小偷们火拼后留下满地鲜血一根断指,没再过来。前几天,一对人贩子夫妇在棚厦里落脚。他们以拾荒为掩护,干着拐卖婴儿的罪恶勾当。
老太太回到棚厦,先把人贩子夫妇赶出去。别看辛未在家里又哭又闹不睡觉,一进到纸箱子里,睡得又香又甜。老太太把辛未抱出来,慈祥地亲了亲她的小脸。辛未不但没哭,还“嘎嘎”笑个不停。祖孙俩亲昵完,老太太把辛未放在一块黑黑的厚厚的棺材板上,取出一片拣来的小药,在碗里化开,再掺进残汤剩饭。她用漆黑的手指头挖一块剩饭,放进嘴里嚼烂,嘴对嘴喂给辛未。辛未吃得又香又甜,一口气吃下大半碗。她不知道以后的爸爸妈妈,被她的营养问题弄得焦头烂额,吵得不可开交,打得难解难分。吃完药拌剩饭,辛未沉沉地睡了过去。老太太用花花绿绿死人穿过的寿衣把她裹紧,用毛巾兼抹布蒙住她嘴巴,只留出鼻孔呼吸。老太太把她塞进纸壳箱子里,用布带子捆好,挂在棚顶的铁丝钩子上。老太太笑着说了句什么,走出棚厦挡好三合板,拖着板车去往市区收破烂。
每当人贩子夫妇偷回婴儿,也在棺材板上给孩子喂奶、换尿布。他们不时偏过头,躲避棚顶悬挂的纸箱子。他们觉得屋子里似有婴儿闷声闷气的啼哭声,以为闹鬼。他们以为纸箱子里装着老太太拣来的点心之类,挂在梁上防老鼠。人贩子夫妇离开后,辛未的处境更加险恶。地底下,蜗居着大量肥硕而凶悍的老鼠。辛未来这里的第一声啼哭,就引起了老鼠们的关注。它们知道纸箱子里有个娇嫩的活物,都想第一个尝鲜。人一离开,它们纷纷钻出地面,顺梁柱争先恐后攀上棚顶,再纵身一跃落在纸箱上。前面的老鼠没站稳,后面的老鼠就接连不断地跳上去。它们在纸箱上叠罗汉,荡秋千,你推我搡撕咬抓挠互不相让,拽得棚厦摇摇晃晃吱嘎乱叫。战败的老鼠们“噼里啪啦”掉下来,四脚朝天“吱吱”惨叫。它们挣扎着爬起来,顺梁柱再攀到棚顶,跳到纸箱上继续搏斗。纸箱子成了摇篮,辛未越睡越香。优胜劣汰的四只老鼠各占纸箱子一角,牢牢地掌握平衡。它们刚要撕开纸壳子钻进去,一位兜售“毒鼠强”的人进来了。瞬间,群鼠遁入地下。老太太收完破烂卖到废品站,午后回来。她把辛未送回老奶奶家,拧绳厂刚刚收工。爸爸先来到幼儿园。严格履行交接手续,才从小窗口内接过女儿。
辛未没在缺氧的纸箱子里闷死、没被残留的剧毒药品熏死、没睡成植物人、没变成老鼠的美味、没成为人贩子夫妇的战利品,无不在创造超越死亡区间的奇迹。常丽最看不惯的,是辛永林那种锱铢必较的小市民习气,认为他注定成不了大气。辛永林练就的“一掂准”,她更是不屑一顾,那不是一个有抱负男人的选择。幸亏辛永林练就了“一掂准”绝活,及时发现女儿体重的变化,果断地让女儿脱离虎口。否则,即使女儿是会吐三味真火的小红孩儿,也得夭折不可!假如有人向他们披露真相,宝贝女儿曾遭受虐待命悬一线,要么死也不信,要么当场崩溃。他们一直以为,女儿的童年不但比花儿还幸福,甜过蜜罐中的果脯。
世上也有不透风的墙,除了两个老太太,任何人不知道辛未有过非人般的经历。老奶奶和老太太相继告别人世,也把罪孽的故事带进坟墓。在爸爸妈妈的精心呵护下,辛未一天天长大。她提前一年上学,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上小学时就担任班长,刚上初中就当选为“学生会主席”,不久被评上“市优干”。
辛未的房间被爸爸装修成一架大房钟,妈妈是叫点的老猫精。每天清晨五点,妈妈定时开门,蹑手蹑脚走进来。她双手伸进被子,像摄影师在暗袋里装胶卷,先给她穿好袜子,再套上裤子。妈妈把手伸到腰下用力向上一提,她这才醒来。像梦中遇鬼一样,她的心“砰砰”狂跳。妈妈为她穿好衣服,她双脚刚要接触地板,一双拖鞋放到脚下。妈妈为她做的每件事情,都像对患者临终关怀,充满了悲悯和真情。爸爸为她做的每件事情,就像结构材料。妈妈到厨房里做饭,像表演厨具打击乐。爸爸坐一动不动地在客厅角落里,像手机嵌入充电器。爸爸很快揣摩好导向,定准风向标,开始确定专题结构材料。在城乡近千万人口中,没人知道有个辛永林,一大早就思考问题,呕心沥血地写材料,与每个人的信仰信念、思想意识、观念观点、品行操守、生产生活、改革创新有什么必然联系。
辛未的学习成绩门门优秀,只是不能熟练背诵古文,每次考试往下拉分。这成了爸爸的一块心病,规定她每天提前起床,做一个小时古人。这段时间,辛未一会儿身穿罗裙,一会儿换上蟒袍玉带,一会儿在山中捕蛇,一会儿在城楼上摇着羽毛扇;忽而在宫中被千般宠爱在一身,忽而逍遥地徜徉在山水园囿间。
辛永林一边思考问题,一边监督女儿背诵古文。他不断为女儿提示下面的句子,也给自己的思考带来启示。女儿每记住冷僻字和拗口的句子,他也将脑子里的思绪集中,形成新的立意。一个星期之后,市领导要去省里参加有关城建拨款的重要会议。本市能否争取到省里拨款,关键看他起草的这份材料,能否起到柜员机作用。他苦苦地思索了两天,一直没找到牵引文章思路的主纲。他只要抓住了问题主纲,就能把城建改造的理由编结成网,把专项拨款一网打尽。
辛未背诵:“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忘路……”辛永林提示:“忘路知远近,”看女儿停下来,大声督促,“往下背,大点声!”
那个手持鱼网的古代武陵人,正一步步朝辛永林的笔端走来,再有一点点契机,就将纲目夺到。辛未哪里知道,爸爸每天监督她背诵古文,能产生这么大的作用。从侧面看,爸爸那颗长脑袋剪影,半张历经沧桑的脸,就是一幅活脱脱的复活节岛石人头像,她一边背诵一边想笑。她认为爸爸对她的额外要求,是为学校和班主任老师助纣为虐。她不断产生抵触情绪,故意制造错误,和爸爸的行为进行对抗:“忽逢杏(桃)花林,一两(数百)步,中无杂树……”
女儿的恶作剧,将古代武陵人瞬间拉到眼前。“思维辛永林”一把夺下武陵人手里的网纲,迅速将申请拨款的各种有利条件,结成一张恢恢大网:
为了开展新的“农村包围城市”运动,不断加快促进城市化进程,把城市的发展空间越做越大,把产业越做越强,不断提升城市功能,我市提出了建设“放射城”的宏伟目标,决定修建一条总长3000余公里的高速公路,做为拉动覆盖周边地区经济建设这张大网的主要纲脉。这对于进一步突出放射型城市的特色,努力形成地域性的物流中心、信息中心、旅游中心,定会起到提纲携领的作用……有了这条高速公路,我们才能百步化做一步走,既建桃花林,也不忘杏花林,和周边的兄弟城市投桃报李、李代桃僵,走共同发展的繁荣之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坚持高起点规划,高标准建设,高强度投入,高效能管理……
辛未帮了这座城市的大忙,“复活节石像”不领情还教训:“桃花源怎么成了杏花林?啊?夹岸数百步怎么成了一两步?啊?难道古代武陵地区修建高速公路了吗?建设放射城了吗?啊?难道古代武陵人乘坐公共汽车吗?啊?”
女儿对爸爸崇拜得五体投地,让爸爸训斥太荣幸了:“爸爸,您太厉害了,这么点错都能挑出来,您接着往下背诵。”辛永林期待的就是这种效果,更加忘乎所以。他故意删除标点符号,如同在高速公路上飙车:“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知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串联的古文,如同一块块超级材料,迅速修复爸爸风化了的形象。辛未忏悔不该我行我素,辜负爸爸的期望。
辛永林十分得意,板起面孔继续教训:“你虽然刚迈进初中门槛,也在一步步走近中考!你平日里多努力一分,考试就多增加一分。高考分数,就是由这一分一分积累起来的。别小瞧不起眼的一分,它将决定你是否考上重点高中和名牌大学,将决定你一生的生活质量和前程命运。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决不是不起眼的一分,而是关键的一分。不但是关键,而且是关键的关键!”
班主任老师名字叫关键,口头禅和绰号都是关键,平均每天要说二百次以上关键。参加家长会的家长们,都被关键老师给“关键”了,教育孩子也是“关键”这一套。辛未每听见“关键”两个字,感到脚掌下不断钻出锋利的刀刃,浑身被扎满钢针。看她不吱声,爸爸仿佛抓住了什么短处,更加严肃地说:“最近,你的考试成绩为什么两次下降?啊?你总没总结经验教训?啊?”
辛未的心狂跳,口袋里那颗“水晶心”也在狂跳。她和班里男同学胡北的“拉手事件”,在全校传得沸沸扬扬。为了维护她市“三好学生”、学生会主席、团总支副书记的威信,学校尽量降低影响,校长丑娅丹亲自为她辟谣。辛未认为学校小题大做,是动用消防车扑灭一只烟蒂。关键老师找她谈了八十九次话,如同一位园丁将一棵可怜的小树修剪了八十九次,把该保留的枝条也修剪得一干二净。她早做好思想准备,勇敢地面对爸爸的严惩。爸爸一直没和她算账,以为他蒙在鼓里。岂不知第一时间,学校就向爸爸通报了情况,爸爸一直盯梢,要不是妈妈干预,爸爸早抓他们现行了。为了不影响她的学习,妈妈背着爸爸找到学校,和班主任关键老师签了君子协定,相互承诺,决不向孩子施加额外压力。
尽管有妈妈的庇护,辛未决不敢在爸爸面前打马虎眼。爸爸不但政治嗅觉敏锐,其他嗅觉更敏锐。煤气管道好好的,爸爸却频频报警,动员挖楼,让邻居们不满。煤气公司的仪器都检测不到的漏点,爸爸却能用鼻子嗅出准确位置,避免了一场重大事故。此时,爸爸漫不经心地向墙上挥了下手:“从门口开始,你把墙上的图表仔细看一遍。”每天早晨,爸爸都让她浏览一遍满墙的图表。
这些花花绿绿的图表形同虚设,辛未从没认真看过一眼,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内容,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今天她因为心虚才好奇,才仔细欣赏一回爸爸的涂鸦之作。她认真一看,大开了眼界!不知爸爸通过何种途径,将有关升学考试的信息全部搜集到手,制成各种图表布置到墙上。和家里的客厅相比,一间重点中学的校长办公室大为逊色。在重点大学、重点高中的历年录取分数表后面,是“辛未学习成绩坐标图”、“时间利用网络图”等等。图表之间都有警句连接:
青年!起来!早起来!读书去!昨天你攻克了哪一个难点?今天你准备再攻克哪一个难点?无畏千军万马,意在誓在必得!考上重点高中和名牌大学,是你唯一的选择!不为失败找理由,只为成功想办法……
如果把图表、网络比作鹿砦和铁丝网,这些警句就是探照灯、空罐头盒子、挂雷和监控器。辛未不寒而栗,自己早已成为笼中鸟,网中鱼。只有一条凶险的小路可以突围,就是“重点高中”和“名牌大学”。除了满墙的图表和网络,爸爸教育鞭策自己的话,能编写一本厚厚的《辛永林关于中、高考警句大全》。辛未既感动又无奈,既抗衡又不能亵渎,既不屑又充满敬畏。四面墙壁似有节奏地颤抖,爸爸的一颗心在里面跳动。唯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那张“中考倒记时表”,表格中两条粗粗的直线,就是两条不平等条约。一条直线刻录着中考剩下的时间,另一条直线代表一天天接近中考的自己。第九百九十八天零点之后,两条直线交汇,自己不变成一颗人体炸弹,就要有一颗近地小行星撞击地球。
爸爸刚要问她话,厨房里“邦啷”一声,如同鹿砦和铁丝网被炸开了缺口。
妈妈为她解围,故意将铲子掉在地上。她趁机摆脱爸爸,明知故问:“妈,什么东西掉了?”妈妈使个眼色:“叫你爸过来吃饭。”这种雕虫小技,当然瞒不过老狐狸:“吃饭时间没到,过来,我有话问你。”辛未心里有鬼,硬着头皮回到客厅。她见爸爸用讳莫如深的眼神盯着自己,豁出去了:“威严的大法官,请开庭。”爸爸直截了当:“那个胡北,又给你送水晶心了?”辛未吓了一跳,仍打马虎眼:“是湖北省还是水晶心和玫瑰花?”爸爸笑了,剪刀一样的目光落在她裤袋上。她也笑了一下:“爸爸,您别神经过敏。”爸爸用狡黠的目光看了一眼石英钟:“有人着急了。”辛未故作恼怒:“您什么意思?”爸爸不动声色:“在学习上你可以不懂装懂,这种事情,装是装不像的。”辛未仍装糊涂:“我不明白。”爸爸说:“听,他给你发信号了……”话音没落,电话铃声短促地响了一下。爸爸说:“还有一下……”铃声又响了一下。墙上挂着的老狐狸图腾愚蠢绝伦,爸爸才是货真价实的老狐狸。她乖乖地拿出口袋里的“水晶心”,放到爸爸面前,挑战般:“爸爸,拿放大镜看看,上面可能刻着点什么。”辛永林笑眯眯的,没被女儿的障眼法所迷惑,用铅笔把“水晶心”轻轻调了下位置,对着稿纸用眼角乜斜一下,轻蔑地说:“上面刻着只火鸡,不知什么意思。”
辛未吓了一跳,解释:“这是我买着玩的,不小心掉在地上,磕了一下。”“老狐狸”笑得浑身抖动,脸上的笑纹像湖面上的波纹一样荡漾:“掉得再巧,磕得再精致,也磕不出某分省地图吧?我还读过初中。”辛未急了:“你偷看我的日记是不是?我提出强烈抗议!”爸爸不解释,说:“你自己看看。”楼角的阳光透过“水晶心”,微雕图案被凸起的玻璃放大好多倍,某分省地图清晰地映在稿纸上,里面是“胡北”两个字。辛未女英雄般昂起头:“是胡北送给我的。”爸爸严肃地说:“自从‘拉手事件’发生之后,在我的建议下,学校撤掉了你的市优干、学生会主席和团总支书记。你现在的班长职务,只是代理。”
辛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声反驳:“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你们可以撤掉我的职务,我有知情权!你们在侵犯我的权利!”辛永林缓和语气:“这和学校没有关系,我怕影响学习才没告诉你。”辛未尖刻地说:“您是机关的‘辛代理’,我是学校的‘辛代理’,咱们申请专利吧。”
辛永林被女儿揭了伤疤,恼怒摔了手中铅笔,大声说:“你已经弄得满城风雨,不该收敛吗?”辛未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男女同学一起复习功课,并不违背宪法。”辛永林质问:“你还嫌问题不严重吗?”辛未反问:“严重的问题是:家长、学校、班主任三方勾结整学生,到了你们抓阶级斗争的程度了!”
与长辈抗衡直至“仇亲”,似乎成了辛未这代人的习惯。一次次和爸爸争吵,辛未说话的语气、用词、句式等,倒不断拉近与“阶级斗争”的距离。辛永林早和常丽达成共识,当一方管教孩子,另一方一定保持沉默,千万不能一个管一个护。常丽憋了一早晨火,忍耐快达到极限,劝女儿:“向爸爸认个错,过来吃饭。”有了同盟军,辛未顿时有了底气,嘟囔:“小题大做,就会告恶状。”
辛永林认为女儿知错不改,都是常丽袒护的结果,总把他对女儿的教育看做和女儿过不去。每当他和女儿产生矛盾,她不是和他一起共同教育,而是用水去浇炉火,不但灭不了火,倒弄的火、蒸汽和炉灰全喷了出来。她貌似中立,实际上一直和女儿站在一条堑壕内。她一插嘴,女儿马上就强硬起来。他提高声音,连妻子也捎带上:“是吗?那我就再小题大做一回,再告你们一次恶状!”
辛未临危不惧:“爸爸,随你便,去告。”辛永林扯下一页稿纸,在上面画了一颗手榴弹。除了“狠心爸爸”那一次,辛永林没打过女儿一下。每当矛盾发展到必须使用武力,他就画手榴弹,做为降服女儿的撒手锏。如果女儿仍和他抗衡,闹到“拉弦”的程度,注定没有女儿的好果子吃。这一次他不但要“拉弦”,还要和女儿同归于尽,笔尖把稿纸都划破了。常丽立刻变成一位舍身救女儿的英雄母亲,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把“手榴弹”紧紧压在身下。站在母亲角度,她既要偏袒女儿,又害怕女儿身败名裂。站在妻子角度,她又不得不违心地迎合丈夫,避免冲突。每当父女两人闹僵,她两面讨好又两面讨不到好。
辛永林在给关键老师打电话,电话一接通,就等于拉响了“手榴弹”。
杀害大批革命志士的国民党军统特务杨进发,解放后化名杨大发,躲藏在四川某地偏僻乡村。一次吵架,妻子愤怒地对丈夫说:“你恶啥子?你自己干过些啥?政府现在到处抓特务,反革命在哪儿?你敢到乡上去坦白?”常丽按住电话,愤怒地对他说:“你凶什么?你自己对孩子干了些什么?你到处捉狼,狼在哪儿?你敢承认就是你?”辛永林听了吓一跳!常丽的语气,酷似那刽子手的妻子。难道,自己也充当了折腾孩子的刽子手?他把那张纸撕碎,销毁了“手榴弹”。
辛未没求饶,也没劝架,就像欣赏两个小丑表演。爸爸瞟了她一眼,暗示她给他个台阶下。她讨好般地替爸爸拣起铅笔,搀着爸爸的胳膊去餐厅吃饭。
自从对女儿进行胎教的那一刻,辛永林一直扮演家庭班主任角色。女儿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一言一行,无不带有他精雕细刻的斧痕。他早就有所警惕:越优秀的孩子,所犯的错误越不同凡响。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如何让女儿健康成长,他经常感到力不从心。在处理各种利弊关系把握尺寸上,他经常产生“长木匠短铁匠”那种遗憾。对孩子那些苍白的说教所带来的效果,如同竹篮打水。他编织的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各种防范措施,也是用篱笆墙做成的防水墙。结果,该发生的事情一直在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也在发生,简直中了邪了!他好比傻瓜老师教了个智障学生,师生之间都不知道孰对孰错。他经常在心里感叹:“在女儿身上,什么事情都能发生。该发生的事情,是任何办法也阻挡不了的。”
辛永林用筷子和小勺,把锋利的刀鱼嘴拧下来,却没封住自己嘴巴:“唉,还是有个女儿好啊。那个老胡养了个儿子,管不住啦。”常丽不满地说:“你的嘴好赶上刀鱼嘴了,净刺儿!”有妈妈做后盾,辛未马上接过话头:“爸爸,您说的不对,管不住的是儿子,看不住的是女儿。”怕再挑起争端,常丽不住给丈夫使眼色,让他别说话。辛未看见了,感动地说:“妈,又不是打扑克怕出错牌,你不用给爸爸使眼色。我们想说真话过真实的生活,你们管不了我们。”
辛永林虽然努力克制,话里仍带出浓烈火药味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辛未抢答一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搪。”怕影响女儿情绪,辛永林忍住火,温和地说:“你千万不能和爸爸对抗,要虚心,啊?这些成语你掌握得很熟练,用得很准确,比同龄孩子成熟老练多了。”仿佛今天早上,父女俩非要把现在和未来的一切事情说明白。辛未放下筷子,说:“爸爸,我知道你还有话没说出来,你就直说,说完了我再吃饭。”辛永林不由地哀叹,用小儿科那一套已经对付不了女儿了。但是那两个字不说出来,就像两根鱼刺扎在嗓子眼里,别提多难受了。他也豁出去,说:“孩子,别的事情都可以通融,就是不能早恋!”“鱼刺”一下咳出来,他的气顺了。尤其把“早恋”两个字说的很有力度,好像狠狠抽了女儿两巴掌,既痛快又解恨。“爸爸,您还没弄明白,因为正常的交往不等于恋爱,正常的恋爱也不是早恋。”辛未态度不卑不亢,回答得有条有理。辛永林感到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顿时火冒三丈,站起来大声说:“你们现在还是中学生,就是不能早恋!”辛未也站起来大声顶撞:“中学生也是人,没早孕就行!”
辛永林的巴掌将又扇在墙上,震得手心发麻。他刚要暴跳,常丽打开电视机,开到最大音量。荧屏上,某贫困地区贫困县的一位肥胖县长,正站在猪圈里一群肥猪中间,气喘吁吁地介绍养猪经验。和肥胖县长相比,那些猪倒显的清瘦。三个人忍不住笑了,战斗的早晨总算迎来了和平的曙光。辛未刚提上鞋,爸爸就蹲下来,为女儿系好鞋带。妈妈拿起书包,帮女儿背好。辛未走到门前,爸爸抢先一步,为女儿开门。辛未感动地问:“爸爸,我把您气成这样,您怎么还对我这么好?”辛永林叹了口气,说:“谁让我是你爸爸了?,上学去吧。”
辛未刚下楼梯,辛永林和常丽跑上阳台,伏在窗口目送女儿,直至女儿消失在大楼拐角处。两个人总算打发女儿上学去了,一看,还有半个小时才能上班。女儿的问题严重,两个人又想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如同锅底上煎着的两条鱼。辛永林每到殡仪馆送一次故去的人,就接受一次生命倒记时的洗礼。一回到家里,他就把一切感悟抛到九霄云外,仿佛在家这种地方,根本不需要珍惜生命。每当这时,他就降低做人的标准,明明知道怎么做合适,又偏偏不去做。他烦躁得要命,和守着一碟下酒小菜想喝点什么一样,极想发生点什么。他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上班赶趟,使劲干咳两声。常丽知道丈夫想干什么,克制着不吱声。
“战争是武器最好的催化剂”这句话,用在两个人身上也合适。在过去经常吵架的日子里,他们夫妻关系好比一支老枪,稍有磕碰就走火伤人。现在,两人好久没吵架了,为了女儿的早恋问题憋了一肚子火,又把老枪从仓库里翻出来。这几天,常丽为了孩子的事上火干燥,上厕所时抽水马桶堵了。一看时机到了,辛永林立刻有了挑衅话题。他边疏通抽水马桶边提高声音:“暖瓶塞儿没了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啊?该堵的时候你不堵,不该堵的时候你倒来添堵!”“哗啦”一声,抽水马桶疏通成功。同时,也为“老枪”推弹上膛。常丽将“老抢”重重地一敦:“嗓子让鱼刺儿扎了吧?能张开嘴吗?我给你贴块创可贴怎么样?”“老枪”“走火”:“来呀?贴呀?”辛永林昂首挺胸走到妻子面前,张开河马一样的大嘴巴。常丽打开小药箱,用镊子夹了块创可贴,快捷地伸进丈夫嘴里,准确无误地塞进深喉。也许等待的就是这种效果,辛永林跑进卫生间,咳的差点背了气。他咳完没等恢复嗓音,喑哑着嗓子训斥:“我在这边管你在那边护,孩子还有个教育吗?啊?假如一个好女人真是一座学校,你就是个不合格的校长!”常丽更不在乎有人听见,一下把声音提高八度:“孩子有了优点,都是你教育的功劳,一出错就埋怨别人!幸亏孩子不信你那一套,否则又叫你骗了!”
辛永林也承认,自己教育女儿的方法确实有不当之处。他嘴上却咄咄逼人地质问:“我怎么把孩子骗了?我要是个大骗子,早该被绳之以法接受正义审判才对呀?啊?”常丽专揭他的伤疤:“在孩子面前,看把你能的,福尔摩斯和007都不如你!在单位你怎么就什么都不是?怎么一直是个副处级代理?”“老枪”一下炸膛,辛永林大声咆哮:“我没有文凭但是有真才实学,这是不争的事实!我职务比别人低收入比别人少,但是我的奉献却比别人大!那些狗苟蝇营的无能之辈,我藐视他们!我辛永林靠什么吃饭?靠本事!靠舔屁股吃饭的人,不能称之谓人,而是狗!”常丽不耐烦地说:“你有牢骚朝我发有什么用?你对谁有气就和谁干,少拿老婆孩子撒气。你就和巴穷根说的一样,干的是马活、受的是骡子气、挣的是驴钱!”仿佛嘴里被创可贴塞满,辛永林顿时语塞。他有气没出来,就强词夺理:“今天早上你给孩子做小咸菜,为什么没用白菜帮和胡萝卜拼成飞翔中的小天鹅?”常丽轻蔑地说:“孩子为什么不信你那一套?就是让这些假大空给弄夹生了!”辛永林霸气十足:“以后教育孩子,我一个人说了算!”
一看快要上班了,常丽无心恋战:“我没给孩子做小天鹅咸菜,我是故意使坏,我是个大坏蛋,还是个暗藏的杀人犯。”辛永林也要上班了,但是常丽连用的几个排比,仿佛用打气筒又往自己肚子里面打足了气,又跳起来:“你能说出这种话,足以证明你对孩子不负责任,你不配做母亲!”常丽用手往外推辛永林:“我不配做母亲,谁配做你就找谁配去!去呀?”辛永林边退让边嘴硬:“你以为我不敢吗?啊?你以为我不敢吗?啊?你以为我……”常丽打开门,朝走廊喊:“辛永林在外面包二奶啦……”辛永林急忙跑过去关门:“干什么你?好上班了,别闹了。”常丽最恨丈夫能请神不能安神,仍不依不饶:“你真在外面包二奶了是不是?”辛永林怕把事情弄大,急忙调大电视机音量,掩耳盗铃混淆视听。
电视剧中的妻子正在痛斥丈夫,让他心惊肉跳。那妻子哭诉:“你身为国家干部,谎称加班夜不归宿,出入练歌房和洗浴中心,和那些不正经女人鬼混!你白天是人夜里是鬼,还在外面包二奶!走!到你们单位找你们领导!”辛永林忙过去关电视,被常丽挡住:“电视机是你开的,你害怕了?”电视剧中的男主人公操起菜刀:“再喊我宰了你!”女主人公尖叫:“快来人哪!杀人啦!”
常丽赶紧关了电视机,外面有人敲门,是对面屋的姜丽:“大哥大嫂,你们还没上班啊?”辛永林硬着头皮开门,眉开眼笑地说:“我和你嫂子正要往外走,刚关的电视。”常丽也满面笑容地说:“又以为我和你哥吵架了是不是?是电视里的两口子吵架架……快进来,我打开电视你看看,看两眼就行,上班赶趟。”姜丽进来,常丽重新把电视机打开。荧屏上,女主人公正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数落丈夫:“跟了你这么些年,又是上山下乡又是回城待业,我哪享一天福了?结婚后咱俩天天为了孩子吵架,邻邻居居天天拉架,咱们把脸都丢尽了……如今日子过好了,你又起了外心……”两人满脸通红。辛永林自我解嘲地说:“像不像我和你嫂子?啊?哈哈哈哈!”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辛永林夹着包笑眯眯地走出楼梯口,常丽背着包满面春风地在后面紧随。为了孩子,夫妻俩就像两头既不合群又得套在一起拉车的捣蛋牲口,互相踢完了咬完了,还得继续爬坡。两个人又一次达成协议,为了把孩子教育好,坚决不能一个管一个护,这是教育孩子的大忌。辛永林马上总结出《六个不能》:“一是不能盯梢,家长不是特务,而是孩子的知心朋友;二是不能向老师告恶状,那等于把落水的女儿又推向激流;三是不能靠讲大道理疏导,等于给招了病虫害的禾苗喷洒过期农药;四是不能放任自流,好比明明知道家里煤气泄漏、还在蒙头睡大觉;五是不能强行将两个孩子分开,等于在陡峭的冰坡上倒行,下滑更快;六是夫妻俩绝不能在孩子面前吵嘴打架,等于鼓励、暗示、逼迫孩子早恋……”
两个人一琢磨,《六个不能》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以前也在用。它充其量是六节用过的旧电池,重新装进手电筒,好一会儿,灯泡才亮起隐约的红丝。
【编者按】辛未命运多舛,婴时险些被转卖被憋死。长大后,越来越优秀,这是辛永林特别培养的结果。辛永林和常丽之间常常因教育孩子闹别扭。谁是谁非,孰对孰错?推荐阅读。编辑:邵魁